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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的春夏之憶

2001-04-02 01:51向葉平
清明 2001年3期
關(guān)鍵詞:洪水

向葉平

很久以前,我并不明白1995年是個什么樣的概念。八歲那年,我們的數(shù)學(xué)老師讓全班同學(xué)數(shù)數(shù),從1000到2000。他說,到2000年,大家的許多夢想都會實現(xiàn),比如一幢漂亮的房子,一部進(jìn)口車什么的。我相信他是看了報紙或雜志的,那上面總會有許多預(yù)測性文字。當(dāng)我數(shù)到1995年時,我在想,這是一個多么遙遠(yuǎn)的數(shù)字啊。

現(xiàn)在,當(dāng)2000年過了大半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1995年離我已經(jīng)過去五年了。那一年那位曾經(jīng)預(yù)言過2000年的老師一不小心與他的妻子撞到了一輛白色豐田轎車上,他魂歸西天,他的妻子卻安然無恙。他能夠預(yù)言2000年,卻不了解1995年。而我的1995年是從一個人瘋狂與自殺開始的。1995年的我,正好十八歲,也許不是,不過既然人們都覺得十八歲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那么,我就恰恰是一個正處于花季的我。1995年,我就要結(jié)束我的高中時代,也許是整個學(xué)習(xí)生涯。

十八歲的我在1995年令一位同樣十八歲的男生成了瘋狂之士。最后,他選擇了1995年夏的某天下午用自己的手結(jié)束了他的生命之旅。能夠用自己的手決定自己的未來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這個消息傳到我們的教室的時候,我正陶醉在一朵遲到的槐花在夕陽中綻開的過程中,她嬌嫩而勇敢的姿態(tài)令久居室內(nèi)幾近蒼老的我剎那間淚光盈盈。就在那時,我感到一陣強(qiáng)勁的風(fēng)呼呼地從夕陽墜落的地方越過眾多的山林與瓦片朝我吹來。我驚異地閉上眼睛,凝神傾聽那陣風(fēng)飄逸的軌跡。風(fēng)愈來愈近,幾乎伸手可掬。這時一個聲音撞開了教室緊閉的木門,許許多多被書淹沒的頭顱紛紛昂揚(yáng)起來,收聽那個慌慌張張不勝悲涼的聲音:

圓生上吊自殺了!

這聲驚呼如同夾在風(fēng)中的石子。風(fēng)急急的過去了,只有石子,永遠(yuǎn)的留在了地上。因為風(fēng)的侵略,枝頭一些黃黃的樹葉紛紛跌入草叢。窗外,一群女生抱著厚厚的復(fù)習(xí)資料神色凝重地走去了,她們無袖連衣裙上的脖頸和胳膊閃著冷鐵樣的光輝。

他為什么會叫圓生?我以為只是靈感使我把自殺這一詩意無比的動作給了“圓生”。但事隔不久,一位同學(xué)在信中提到了他,他說他真的叫圓生!世界就是這樣,充滿著巧合的歡欣。

1995年的我聽到圓生自殺的消息之后,把手伸進(jìn)抽屜,摸出一封信。信上的字跡十分繚亂,語句也糾纏不清,但它的邏輯卻渾然天成,它們組合在一起的樣子如同披紅掛綠的女巫在某些節(jié)日的舞蹈。信是圓生寫的。他說他是在精神病醫(yī)院的床上凌晨一點(diǎn)三十分利用過道里微弱的燈光寫的。他說他沒瘋,根本就健康極了,可醫(yī)生還是要他吃藥。他說他恨死了那些或大或小或方或圓或黃或黑的藥丸,它們卡在喉嚨中唯一能激起的感覺就是嘔吐。他說如果他真的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瘋子的話,那一定是那群糟糕透頂?shù)臑觚斖醢说敖o逼的,因為他每天夜里都被一些鬼魅般的哭喊驚叫攪得五臟六腑都錯了位。而這,不容置疑地加重了他的失眠癥。他還說,我真的愛你,你知道嗎?我常常在醫(yī)院的一株美人蕉前哭泣,我天天給它澆水,昨天,它開出了第一朵花。那金黃色的花瓣像五月的蝴蝶一樣在風(fēng)中顫動。我在它面前念叨你的名字,想念你溫柔的文字和善良的眼睛。最后,他賭咒般地說,我會出來的,出來娶一位名叫水的女孩的!最后這個驚嘆號像一砣圓鐵掉落在地,砰砰作響,余音繞耳。

這是圓生最后的瘋狂。每次讀這封信,我都會被它弄得惶惑不已。因為,我就是水。雖然我非常討厭這個名字,可我還是無法抵抗,必須心甘情愿地接受它。我不知道母親何以把這樣一個符號戴在我頭上。天地間有云彩有閃電,有紅花綠葉夏荷秋菊,而她偏偏選擇了水。我不喜歡它,是因為很多男人都拒絕這個字,他們從一些已經(jīng)消逝趨于滅亡的傳說中猜測著水的可怕。他們把那些輕蔑的詞匯牢牢記在心中,而忘卻了其它有關(guān)水的美麗,比如在水一方的佳人,綠水環(huán)繞的小島,波光瀲滟的晨曦。

當(dāng)然,這都是多年過去,我長成一個成熟的女人之后才明白的。而1995年的我之所以痛恨自己的名字,是因為一種與生俱來的陰影。1977年我出生時,一場大水襲擊了我們祖祖輩輩艱辛打造了幾百年的村莊。洪水到來之前沒有任何征兆,一切平常如同他們曾經(jīng)度過的每一天。當(dāng)人們從厚厚的泥沙中翻出稻谷時,他們發(fā)現(xiàn),每一粒稻谷上早已頑強(qiáng)地長出了新芽。它們嬌嫩無比如同初生的小鴨,卻不能引起農(nóng)人的任何同情。那年的夏糧顆粒無收,在村中行走的人們個個面帶菜色。有一天,母親對著不滿周歲的我說,水兒是可怕的,是她帶來了災(zāi)難。母親以為我混沌未開,殊料我卻從母親的眼睛里看懂了一切。她眼中的陰影將伴我度過所有的青春年華??墒?,直到1995年夏天,我才不得不承認(rèn),我真的是可怕的,我只會給人以災(zāi)難。

1995年春天,高三年級全體學(xué)生被一場無法躲避的等待覆蓋著。那些日子,天空陰霾,空氣沉重。雖然春天已經(jīng)來臨很久。江南三月,同樣是草長鶯飛,雜樹生花,落英繽紛。但是,我們要分班了。所有的人都將按成績的優(yōu)劣分成一、二、三班。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一班的學(xué)生幾個月后將去上大學(xué),去一個我們魂牽夢繞了很多年的猶如天堂般的圣地,那里是猶太人的耶路撒冷,是伊斯蘭人的麥加!三班的學(xué)生無疑只能考一個“屋里蹲”大學(xué),謀一份“修地球”的光輝事業(yè);而二班的同學(xué)將形同砍了右手的秀才,上不達(dá)天,下不抵地。所有的命運(yùn)將從這個春天開始,一一著陸。

分班的結(jié)果是在一個早晨公布的。幾張寬闊的紅紙貼在辦公樓的墻上,黑黑的字密密麻麻地飛動在大紅的紙上,耀眼極了,它們隱藏著高三年級二百多人的現(xiàn)在和未來。它們的下面,人頭攢動,像一群土撥鼠在秋收后的田間辛勤勞作,雖然大多數(shù)人日夜不停,卻往往收效甚微。每個人都在搜尋屬于自己的符號,我也是。雖然我并不愛它。

我是從最后一個字開始搜索的。我的目光越過眾多漢字構(gòu)成的九曲回腸的河流和險峰挺拔的山林。之后,看見了我的名字,它在文科(一)班的同學(xué)中間像一株水草搖曳多姿。驀然間,我看見一條水流活蹦亂跳地沖破冬日的堅冰在春天溫暖的大地上叮叮咚咚地流淌起來。多么青春的水啊,水面漂流著無數(shù)的花瓣和浮游生物,也是那樣凄美可愛。

兩天后,開始按分好的班上課,正是這樣一種秩序使那個叫圓生的男生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了我的后面。我不認(rèn)識他,也許將永遠(yuǎn)都不相識,假如不是一本隨筆本。那不過是一本普通的NOTEBOOK,里面涂滿了我隨心所欲的文字。正是它的存在,毀滅了我的存在。我因為這東西成了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孩。高二時,我身患重病,每天都有可能成為末日(我為此幾乎令父母傾家蕩產(chǎn),母親曾疑疑惑惑地對我說,你真是1977年那場洪水變的么?她因為生了我這樣一個女兒而一生不能挺胸作一個乖媳婦和好妻子。)有一天,我的語文老師說,你可以試著寫點(diǎn)東西。我聽了他的話,我在疼痛時寫,上課時寫,下課時寫;我坐

在槐樹下寫,趴在草地上寫。我竟因此減去了許多痛楚,而生命也逐漸有了些許繽紛的色彩。最后,竟然悄悄地痊愈了,就像前蘇聯(lián)很有名氣的小說描述的一樣:這里的黎明靜悄悄。我的隨筆因此成了校園轟動一時的傳奇,幾乎所有師生都知道這回事,都想一睹為快,而圓生只是其中的一個。

圓生是在一個下午離開他的書堆和桌子,向我走來的。我清楚地記得那個下午跟往日沒有什么區(qū)別。陽光,天空,樹,它們的顏色平平淡淡。不過,還是有一種風(fēng)景引起了我的注意。成串的潔白的刺槐花落了一地,以樹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又一個圓圈,殘敗的花香因為陽光的照射四散開來。有一部分甚至沉甸甸地,氣勢很盛地朝教室漫過來,然后有二三十只大蝴蝶也翩躚著來到窗前。我記得,那時我手中的筆因為驚異顫抖了很久。誰敢相信,那么多的蝴蝶竟聚集在我的窗前!

圓生就是在那時候頂著他黑黑的臉和軀體向我走來的。他說,水,借你的隨筆看看好嗎?當(dāng)時,我的雙眼正盯著那群蝴蝶。于是,他又問了一遍,并用右手的食指敲了敲我的桌子。我回過神來,我看到了一張可怕的臉,那張臉黑而瘦,尤其是嘴唇,竟像涂上了一層青色的唇膏。而眼睛,它發(fā)出的光芒,使我在看清他的一瞬間,感到自己胸膛里有什么東西“咔嚓”一聲斷裂了。直到夏天,我才醒悟,那不過是一種死亡的氣息。一場死亡正在悄悄降臨。死亡的氣息那時就已經(jīng)滲進(jìn)圓生的骨髓里去了。

他走后,我將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但那里空空蕩蕩的沉靜氣息使我對那群蝴蝶的來臨充滿懷疑!

可怕的事情是在第二天出現(xiàn)的。這一事件的出現(xiàn)將引出一系列的災(zāi)難,它們像多米諾骨牌一樣,誰也不能逃逸。正是這些災(zāi)難令水的1995年更加絢麗多姿起來。

圓生是在第五天來還隨筆的。他站在桌子旁,說,水,謝謝你,昨晚我不再失眠。如果還有其它的,能不能再借給我?我盯著他,我的眼前卻有一幅畫漸呈清晰與圓滿。一個男人在洪水中飄浮著。他孤立無援,眼神中充滿恐懼與不安。這時,一塊朽木朝他飄來,他張開大嘴朝木頭游去,但一個巨浪騰空而起。沒有了,我說,甚至有點(diǎn)生氣,覺得他貪得無厭,并且,這種把自己的命運(yùn)交給別人的態(tài)度也令我反感。

第三天,圓生和我的同桌調(diào)了位置。

其時,我并不知道,他已經(jīng)在一個極其錯誤的幻想里跌得很深了。我很平靜地與他成了同桌。我的無動于衷被他看成了欣然接納。我和他除了讀書,絲毫沒有某些歌唱的那樣美麗。十幾年的求學(xué)生涯至今仍無這樣一種浪漫,不能不令我遺憾。

謠言就是從這時開始的。謠言像樹林里的風(fēng)一樣,瞬間便掃過所有的樹葉和灌木。所有的人都在說水和圓生談戀愛了,而我對此竟一無所知。他們說是水誘惑了圓生,用她病態(tài)的纖細(xì)的林妹妹般的文字。她是這樣的頗有心計,她終于消滅了一個非常強(qiáng)勁的競爭對手,她可真“水”啊。那時我是班里所謂的尖子生。圓生也是。我們一直輪流占據(jù)著第一名這個光榮而危機(jī)四伏的位置。

真相是在一個清晨公諸于眾的,確切地說,是公之于我。那天應(yīng)當(dāng)說是我高考日歷中最厚重最具紀(jì)念性也最刻骨銘心的日子。它注定是水充滿屈辱的日子。早晨,她和其他女生一樣,從操場上鍛煉回來,經(jīng)過男生宿舍,去買早點(diǎn)。一路上,空氣還算新鮮。太陽正從教學(xué)樓后的河中冉冉升起,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一天!可是一個女生,我的好友跑至我面前,臉色蒼白地說:圓生瘋了!

瘋了?為什么會瘋?昨天他不是還好好的嗎?一個人好端端的怎么會瘋啊?我覺得恐怖極了,我匆匆擠進(jìn)人群。然后,我聽到了圓生撒野般的呼喊,歇斯底里的哭聲,它們像童年的老水?;《群艽蟮南挠步且粯?,狠狠地刺進(jìn)了我的心臟。

水,水在哪里?我愛她,你們知道嗎?她也愛著我!我以后會做總統(tǒng)的,水就是總統(tǒng)夫人,你們誰都別想,只有水,水,水,水在哪里?

然后,他孩童樣哇哇大哭起來,他的哭聲像水珠一樣四濺開來,弄得我滿身都是,我嚇壞了,又極其憤怒:我什么時候和他談戀愛了?我說過我愛他嗎?這個瘋子!這個不折不扣的瘋子!我拼命追憶,過去的種種像狂風(fēng)中的樹葉一樣,翻得嘩嘩作響。但是什么也沒有,我頹然而又絕望地沖出人群。1995年春末的我臉色蒼白的跑開了。各種謠言就是那時傳人我耳中的,那些聲音像耳光一樣響在我十八歲的臉上。

圓生當(dāng)天就被送走了,據(jù)說是進(jìn)了精神病醫(yī)院。所有的人都以為圓生的確是瘋了!因為他不愿睡在床上,偏愛躲在床底與男生們的臭襪子破鞋為伴;他不肯吃他已經(jīng)吃了十八年的米飯和青菜,他撕下大塊的生豬肉,然后津津有味將它們嚼爛并吞進(jìn)肚子!因為這一切,人們說他瘋了。

第二天,我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yùn)。我被丟進(jìn)了文科(三)班。那些日子,有很多聲音和目光,以我為焦點(diǎn),我無處躲藏。無處躲藏的我只記住了一個眼神,那是語文老師的。我知道他想說什么。我沒法安靜下來,我坐在文科(三)班的角落里,沒日沒夜地查尋著他誤會我的原因。終于有一天,在我再次翻開我的隨筆本時,我終于意識到只有它,一切都是從它開始的。

我想找到答案,我在什么地方暗示過他?我把那些隨筆一遍一遍地讀著,一字一字尋著,但都沒有收獲。我一個人坐在暗夜的草地,哭了。從他發(fā)病那天起,我一直沒有哭過,但我知道,我應(yīng)該哭,我早就該哭了,淚水不能使人相信,但總可以作為我自己發(fā)泄的武器。我把隨筆一頁一頁地撕下來,然后堆在一起,一把火將它們燒著了?;鸸庵?,它們漸漸地成了一些薄薄的脆片,像蝴蝶一樣,迎著風(fēng)飛走了。火光映在身邊的柳樹上,照在身旁的草地上,唯有它們聽到了我的哭泣,并目睹了這場災(zāi)難。

圓生后來從醫(yī)院跑了出來。他回到學(xué)校的第一件事就是趕走我的同桌,他說,這位置是他的,沒有人可以取代。他的臉已成鐵青色,死亡的氣息已經(jīng)由內(nèi)而外地包裹了他。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它,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我找到語文老師,告訴他圓生回來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像秋天的黃葉一樣幾欲墜落。我躲在語文老師的家中直到他回來。他把圓生送走了。然后,他遞給我一封信,這是圓生留給人世間最后的信息,而我并不知道。他訴說著,他的心情肯定和神經(jīng)一樣雜亂無章。我沒有撕掉它,相反,我把它保存了下來,藏在抽屜的最里面。

1995年夏的那天下午終于來臨。這個下午圓生終于自殺了。他從醫(yī)院逃回家,在家中上吊死了。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感受死亡。而我不相信,一個真正瘋了的人會選擇自殺。我看見過許多瘋子或白癡在城市的大街或鄉(xiāng)村的角落覓食掙扎,他們怎會去死呢?他的死終于迫使我承認(rèn)母親的預(yù)言。盡管我一直要自己相信圓生的死不過是一個似是而非的精神分裂者的絕望。

我滿身陰影地行走在通往高考的路上。

水,水。

我孤獨(dú)而頑強(qiáng)地抵抗著黑暗。我低聲朗誦這兩個漢字的時候,常常覺得自己身處酷

熱的沙漠之中。我覺得渴,渴的感覺就像童年的黑夜隱在門后的鬼魅一樣令我的心狂跳不止。龜裂的雙唇微微開啟,我說:水,水,給我水。

即便如此,我的耳際卻沒有任何聲響,沒有人能夠聽到這樣一種聲音,這樣一種被渴望膨脹欲裂的音符。而水,水終于如水般流走了。它唱著似水年華的歌走了。

我知道這是一場夢魘。那些日子我?guī)缀跆焯靿趑|。醒來后的夜,靜如止水,簡陋的木床沒有沐浴到月亮的光輝。木床如漂泊的舟。唯有書,硬梆梆的硌著我瘦瘦的脊背。我眼望天花板,年深日久的它可憐地陷在無邊的黑暗中。床浮起來了,夢中的水,漫過地面。凹凸不平的,印滿了鞋齒和腳掌之紋的地面,它伸出無數(shù)細(xì)長的手臂。柔柔的手臂舞蹈起來,如同海洋中的精靈。床被這些細(xì)細(xì)的但又堅韌不拔的手臂舉起來,如同木舟向暗夜漂流而去。

1995年春夏最后一樁值得敘述的事件是七月的高考。高考的日子無法忘懷,1995年夏的高考因為一場洪水的到來更顯得驚心動魄。

洪水是搶在高考前到來的。大雨無休無止地下了整整十天。雨珠打在屋頂,打在寬闊的芭蕉葉上,我感覺不到絲毫的詩意。教學(xué)樓后的河水一天天上漲,站在校園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能感覺到洪水在震顫著腳下的土地。

洪水退去時,我得以走至河邊。河灘上衍泥成堆,枯枝敗葉被泥漿裹著擺出一幅幅丑陋夸張的圖案。河邊的桔園被濃濃的腥氣包圍著,許多枯枝懸掛在桔樹上,卻仍然保持著隨水而去的姿態(tài)。河邊的居民忙著用大號的水管沖著自己的房屋,從屋頂?shù)降孛妫麄兊募揖邧|倒西歪地扔在屋外。唯有小孩在水管前打打鬧鬧,他們的父母緊鎖雙眉,正為晚上住在哪里滿面愁容??傊?,天地間沒有一個干凈快樂的地方了,路上的人們褲腳卷得高高的,匆匆行走著。洪水還帶來了一具尸體,他僵僵地躺在河邊的一株樹下,他的衣服被泥漿染得分不出色彩。那位在人間行走了大約三十多年的男子,如今需要休息了。他躺在那里,無聲無息,引來了眾多的眼睛和綠蠅。后來,有兩個小孩走近他,大哭起來。從前,他就是他們的父親啊!

水也在人群中。水看到他的靈魂在逐漸上升。那是一縷極輕極輕的煙塵,沒有任何形狀,它越升越高,然后,看不見了。而地面上的他,更加僵硬了,一副孤傲的模樣。這男人據(jù)說是為捕一只在洪水中跳得正歡的大魚而落入水中的。魚和他,誘惑和被誘惑著,正如我和圓生,結(jié)果竟出奇地相似。

高考如期舉行。水在那三天里,胸有成竹,斗志昂揚(yáng),所有的人都用困惑不解的目光看著她。但沒有誰知道她在想什么??记埃赣H說,你若考不上,我決不會給你復(fù)讀,讓你上高中已是我極大的錯誤了。父親這話是在圓生事件之后說的。空氣中另外一種傳說更強(qiáng)烈的吸引著我。1994年高考結(jié)束,一位十八歲的女生臥軌自殺了,自殺的地點(diǎn)就在鎮(zhèn)火車站旁,我去那里拜訪了她。鐵路上,白白的飯盒和曬干的糞便蔚為壯觀,鐵軌以金屬的光亮顯示著虛偽的冷漠。我仔細(xì)地在出事地點(diǎn)尋找,什么也沒有,甚至連一根屬于她的發(fā)絲,傳說發(fā)絲是最不容易腐爛的。但這又如何,她終歸是消失了,任何痕跡也不留地離開人間——我對她敬佩萬分。

水在那三天里,一直醒著。吃了安定片,卻依舊徹夜難眠。我問自己,你緊張嗎?她說,不緊張。那你為何睡不著?我在床上滾來滾去,看著夜空變幻著各種色彩,聽著和我一樣難以入睡的鳥兒的低鳴。每場考試前,我喝下一大杯我最討厭的濃得發(fā)苦的茶,然后,在太陽穴上涂滿風(fēng)油精,我的頭痛得我無法忍受。我就這樣帶著各種難聞的氣味走進(jìn)考場??紙鲈谖鍢?,洪水后的腥氣尋著各種途徑侵?jǐn)_著我。我就這樣,坐在泥泥的氣息里死亡的故事里開始考試。每場考試下來,我依然笑容滿面,雙腿像上了彈簧一樣靈活自如。

三天過去了,像三十年一樣漫長。

成績公布時已是八月,我獨(dú)自去了學(xué)校。在語文老師家電話線的另一端,我知道我的成績足以使我上重點(diǎn)本科。文(三)班就我一個上了分?jǐn)?shù)線,并且,我將成為我們村第一個大學(xué)生!那一刻,一種奇怪的想法迅速占據(jù)了我,我決定不上大學(xué)了。既已考上,上不上都無所謂。我有這個能力,我能夠考上大學(xué),這就足夠了。這時水才知道,原來她一直在向周圍證明著什么。證明她不是水?證明一個叫水的女孩她其實非常勤奮非常聰明又非常幸運(yùn)?

責(zé)任編輯紅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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