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妮·西普利
他是一個孤獨的老人,好象在世界上已沒有一個親人;我是一個年輕的女士,與自己的父親早已不再聯系。我們一見如故。
我們的相識,開始于我走進一家康復中心的義工培訓班上課的那天。當我走上臺階時,迎面看見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坐在門廊的輪椅上。他看見我走進玻璃門,便使勁將自己的輪椅搖到門邊,伸手去夠門把手,然后,頗具紳士風度地拉開門。他對著我微笑:“我叫瑞姆,”他帶著南方口音輕輕地說?!拔医欣荨沂切聛淼牧x工。”我注意到,雖然他戴著厚厚的深度眼鏡,也掩蓋不住他頓時亮起來的眼睛。
“啊,你將是我的‘布芭”,他說,“那是我家鄉(xiāng)的人對家里最小的孩子的愛稱。”
“我很喜歡這個稱呼。”我說,是真心的。他對我的態(tài)度是那么溫暖熱情,一點也不像我父親那樣。
每個星期三,當我來到康復中心學習時,瑞姆總是等在門廊里為我開門。義工培訓班的老師薩蘭是一位生氣勃勃的女士,充滿了同情心和敬業(yè)精神,她對老年人的社交和感情需求有深刻的理解。義工培訓班結束后,分配給我照顧的病人中沒有瑞姆,但我可以在工作時間以外常去看望他。
他總是熱切地招呼我:“嗨!布芭”。漸漸地,我們熟悉了起來。當我向瑞姆談起我的丈夫時,瑞姆告訴我,他也有家。他這樣說:“我們決定不離婚。”
“你們有孩子嗎?”
“啊,當然有?!?/p>
“他們常來看你嗎?”我問道。
“啊,是的,他們常來?!彼f著,眼睛轉向別處??晌覐奈匆姷秸l來看過瑞姆。也許他的家離這兒太遠,他們不能常來,我想。
每周,我們都在一起度過一些時光。我給有哮喘病的他買維生素C,常送他一些小禮物。他教我玩多米諾骨牌,把餐后甜點留給我吃。我們的感情不斷加深。
一天,當我離開康復中心時,守門人看見瑞姆在門廊里向我揮手,不無羨慕地嘆道:“你的父親一定非常愛你?!?/p>
“他不是……”我的嗓子發(fā)緊,未說出下面的話,急忙向停在外面的車跑去。如果你了解我父親的話!我的父親從不和我玩多米諾骨牌,也沒有餐后甜點留給我吃,他太忙,太累。大多數時候,我都極力不去想他,因為他傷我太深。但是,守門人的話打開了我記憶的閘門。
像往常一樣,我的記憶回到了我結婚的那一天,在婚禮上他的行為留給我可怕的傷害。當時樂隊開始奏一首華爾茲,主持人走到麥克風前:“現在,我們請新娘和她的父親跳一曲?!?/p>
每一個人都滿懷希望地望著他,但我的父親卻說:“不!”他轉過身去,離開了大廳,把我扔在了舞廳的中央。
自從那天之后,我積累在心中的種種怨恨一一浮現在眼前,成了壓倒一切的情感:我怨他不像其他家長那樣到學校來參加我們組織的活動,我恨他常常威脅說要丟下肩上的負擔,離開我和我媽。這次我可以離開他了,我確實這么做了。
那是發(fā)生在5年前的事,這5年中,我不時想起這事,也曾想過與父親重歸于好。但是那樣做似乎太尷尬,太復雜。無論如何,現在我有了瑞姆。
一天,我開車來到了康復中心,瑞姆沒有在門廊里等我,我顧不上擺正我的車,就急急忙忙地沖上臺階,差點摔了一跤。他在哪兒?
我趕到他房里,房間空著,沒有輪椅,床鋪整整齊齊?!疤彀?,上帝!”我喃喃地說,沖出房間,到了護士值班室。
“瑞姆在哪兒?”我問。
“昨晚他們送他去了醫(yī)院,他的哮喘病又犯了。”
“哪家醫(yī)院?”
“我查一下?!弊o士說,她邊翻看記錄邊問:“你是他的家人嗎?”
“我是他的……朋友,”我咬著嘴唇,幾乎就要說出“女兒”了。
她告訴了我醫(yī)院的名字。
到醫(yī)院去的路幾乎永遠走不到頭。那里,我找到了瑞姆的房間。在門口,我突然停了下來:他的睡衣被解開了,身上插滿了那么多的管子。他看起來在發(fā)燒,很不舒服。他轉過頭來發(fā)現了我:“布芭,我知道你會找到我的?!?/p>
“瑞姆,你不在那兒,我真的嚇壞了。”我開始抽泣。
“過來,布芭,我沒事?!彼M力伸出手來,我在他的床邊坐下,把頭放在他寬闊的胸前。他用一只手摟著我。
“沒事,布芭,你來了,”他說,“你來看我?!彼呐奈业谋?,我聽著他說話,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探視時間過了,我說:“我明天再來看你,瑞姆。”
“好的,布芭。”他回答說。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吃飯,電話鈴響了,我站起來接電話。聽到薩蘭的聲音,我的手突然緊緊地握住了聽筒,往墻上一靠,碰下了墻上的掛歷。
“我們一般不這樣做,但是我不想你從報上看到那個消息,我知道你和瑞姆相處得非常融洽,他昨天去世了?!彼p輕地說。
“那不可能,”我叫了起來,“我昨天和他在一起?!?/p>
“我知道,拉妮。幾小時后,他就去世了?!?/p>
掛上電話,我慢慢地走到外面,買了一份報紙,翻到布告欄,仔細讀著瑞姆·奧布里思的生平介紹。突然,一陣憤怒撕碎了我的悲哀。他確實有老伴和兒女,他有12個子女——6個兒子,6個女兒,而且,除了兩個之外,他的所有家屬都住在這一地區(qū)!然而,我是最后一個和他在一起、安慰他的人。
我即刻又給薩蘭去了電話:“告訴我,”我請求說:“為什么他的家屬不來看他?為什么我是惟一常去看他的人?”
薩蘭猶豫著。終于,她開始講起來:“我告訴你一些事,我想,你應該知道。瑞姆曾經酗酒成性,醉了就打妻子和兒女。當他住到中心來以后,他們就再也不想看到他了?!?/p>
“不,我不相信。”我叫道。然而,我記起了瑞姆不愿意談到他的家庭——那個從不來看望他的家庭。但是,薩蘭正在向我講述的這個人不可能是那位叫我“布芭”的可愛老人。
“這是真的,”薩蘭說:“但是其他的事也是真的。瑞姆初到中心時,曾告訴我他的過去。那時他對自己很不滿意。他從小就受虐待,很自卑,他認為喝酒能幫自己從自卑中解脫出來。但是,適得其反,酒精反而加重了他的自卑感。于是,他將憤怒向家人發(fā)泄。雖然他一次又一次地向上帝請求寬恕,他也想請家人寬恕他。但是,一切都太晚了,他的家人傷透了心,再也不想見到他了?!?/p>
“我把他當父親看待。”我用發(fā)抖的聲音說。
“而且,瑞姆也把你當女兒看待。他這樣告訴過我,你給了他一個感受寬恕的機會。我覺得是上帝有意安排你去安慰一個痛苦孤獨的老人,這個老人在世界上除了后悔外,已一無所有?!?/p>
我們互道再見,我的思緒遲緩,心情象鉛似的沉重。瑞姆和他的子女已很疏遠,就像我和我的父親一樣。在父母和子女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在最親密的人之間,往往會發(fā)生這種最傷感情的事?
我從地上揀起碰掉的日歷。它被翻到了6月的一頁,那是一個小女孩和她的父親外出釣魚的照片。很久以前,父親也曾帶我去釣過魚。那是一次美好的記憶,一次被我埋進了積怨之下的美好記憶。我想到這些美好記憶,想到他曾經歷過的日子,我開始覺得自己太不理解父親,太不懂得寬恕了。
我的父親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母親,他的童年是在地里干活度過的。他從沒有進過高中,成家之后不得不拼命干活養(yǎng)活我媽媽和我——干那些他厭惡的活一一搬運垃圾,當清潔工。后來他開始自己做生意,常常干到深夜,而下午有時竟累得睡了過去。由于他這么拼命干活,我才能上大學。“所以你長大了才不會像我一樣?!碑斘倚r候問父親,為什么他總是干活時,父親就常常這樣回答我。
漸漸地,我從回憶中清醒過來,思緒回到我的婚禮上,那最后的一件痛苦事件。這時,僅僅在此時此地,我才記起有人曾為他的行為作過辯護——我當時感覺太受傷而根本沒注意到:那天我的父親穿了他生平第一件夜禮服,也是第一次親身感受到他拼命干活想過上的好一點的生活——這一切對他來說太陌生了,他極不適應。而且,他根本就不會跳舞。
我將掛歷掛回墻上,拿起了電話,我迫切地要和我的父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