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晴

小時候，我的鄰村住著一位賣泥人的張大爺，他身體嚴重畸形，既駝背又雞胸，雖是60多歲的人，身高卻不及10歲的小孩子。

張大爺賣的泥人都是他自己用模子印出來的，風干燒烤之后再涂上顏色，倒也惟妙惟肖。在那個年代，小孩子幾乎沒有什么玩具，因而張大爺的泥人一度成為我們最鐘情的，也是最奢侈的玩偶。

但再好的玩偶也有被我們玩兒厭的時候，何況張大爺的泥人就只有那幾種樣式，不是菩薩就是金剛，或喜或悲或怒，再多不出其他的變化。漸漸地，買泥人的小孩子少了，張大爺的生意很清淡。終于有一天，他一個泥人也沒賣出。那天傍晚，他神態(tài)卑微地走進我們小孩兒堆里，對我們露出一臉討好的笑容，夸他的泥人如何有趣，試圖說服我們買他的泥人。我們都嚷嚷起來：“破泥人，不好玩兒!”張大爺的笑容就在臉上僵住了，他極尷尬極無趣極失落地蹣跚著離去。我看他的背影，就覺得他的駝背不僅僅是駝背，仿佛是背負了一件重物，已不堪負荷，快要被壓垮了的樣子。

后來，一連幾天張大爺沒有在我們面前出現。

等我們再次見到張大爺時，張大爺賣泥人的方式已經發(fā)生了變化，他不再是單純地賣泥人，而是將賣泥人變成了一種類似于測算運氣、占卜命運的帶迷信色彩的活動。他將神態(tài)各異的泥人擺在一個四周罩著玻璃的筐中，每個泥人的下面壓著一張小紙條，小紙條上寫著表示運氣或者勸勉人的話。在玻璃筐的上面，擺著一個小木匣子。小木匣子頂上有一個小孔，底面有好幾個小孔。你將一個玻璃球從木匣子上面的孔中掉出來，掉在哪個泥人上，哪個泥人下壓著的紙條就預示你的運氣。

張大爺賣泥人的方式一改變，立即吸引了很多大人，大人們都跑過來買他的泥人，以便測測自己的運氣。測過后，大家都說：神了！挺靈的!

我的父親就挺相信張大爺的那一套，每次張大爺提著裝泥人的筐子從我家門前經過，我的父親一準笑瞇瞇地迎出來，遞給張大爺五分錢，說：“大爺，測一個。”張大爺測個運氣帶賣個泥人收五分錢。每一次，父親扔下去的玻璃球擊中的泥人都是彌勒佛。看彌勒佛那笑容滿面、憨態(tài)可掬的模樣，與整天笑嘻嘻的父親倒真有些相像。而且說來也怪，我看了許多次，大凡高興的人用玻璃球擊中的定是彌勒佛，哭鬧的孩子擊中的定是淚人兒，發(fā)怒的人擊中的則是怒金剛，我便也相信張大爺這種測運氣的方法真的有些靈驗。

父親一連從張大爺那里測了16次，家里就有了16尊彌勒佛泥人。我徹底相信，張大爺這種測運氣的方法是神乎其神了。所以有一次，我也嚷嚷著測一次運氣。父親說：“小孩子不能信這個!如果要泥人玩兒，家里有那么多泥人，拿去玩兒吧?！苯Y果，我未能如愿，心里怪不服氣的，父親不允許我信這套，他自己干嗎那么熱衷?

有一天，我在學校受了別人的欺負，只覺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十分憤怒。放學后我窩著一肚子火鼓著腮幫子嘟著小嘴往家里走，走到半路上，碰見張大爺，他正弓著背吃力地提著裝泥人的筐子迎面蹣跚而來。那天我的口袋里剛好有五分錢，而且我正為受欺負的事覺著自己運氣不好，所以立即產生了測測運氣的想法。

張大爺收了錢，交給我一枚玻璃球，讓我將玻璃球從小木匣子上面的小孔里塞進去。我照辦了，玻璃球很快從木匣子底下的一個孔里滾出來，擊中了筐里面的一個泥人。張大爺拿出那個泥人交給我，一并交給我的還有一張小紙條。我看那張紙條，上面是四句順口溜，原句子已記不清楚，只記得大概意思是勸我別生氣，別發(fā)怒，生氣發(fā)怒會傷身體等等。再看那個泥人，是個橫眉豎目的怒金剛。我的火氣立即就膨脹起來：我的父親每一次都能擊中彌勒佛，為什么我擊中的卻是怒金剛，難道我就是生氣發(fā)怒的命?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氣之下將那個泥人狠狠地摔在地上。

摔完泥人我就氣鼓鼓地往前走，張大爺卻喊住我，問我為什么生這么大的氣，我不答話。他就逗我開心，說：“我送你兩個泥人好不好?你說，你喜歡哪個泥人?”我不要。他便說：“要不這樣吧，剛才測得不準，我?guī)湍阒販y一次，不要錢?！边@倒是個誘惑!我略一思索便點了點頭。

“你最想要哪種運氣?是發(fā)財的?是當官的?還是嘻嘻笑的?”他近乎討好地問我。

“當然是嘻嘻笑的那個，像我爹每次測的那樣?！蔽倚÷曊f。

“那好，你測吧?！彼麑⒉Ａ蚪唤o我。我小心地將玻璃球塞進木匣孔里，咕嚕嚕一陣響后，玻璃球從底下的一個孔里滾出來，擊中了那個咧著大嘴笑的彌勒佛。我太高興了，我捧著那尊彌勒佛又跳又笑。張大爺也笑了，是那種極得意極欣慰的笑。他說：“小東西，你運氣真好。剛才在學校跟人吵架了吧?好了，吵過之后壞運氣就跑了，你以后遇到的都是開心事，真的不騙你，你今后的運氣就是這個彌勒佛，你就只管開心吧。”我真的很高興。剛才慪的氣轉眼間都煙消云散了。那天晚上睡覺，我仍捧著那尊彌勒佛，一夜香甜，一夜美夢。

第二天，我回想起頭天的經歷，卻越想越不對勁：怎么我說想要彌勒佛測出的就是彌勒佛?這里面會不會有問題?那時我人小鬼大，腦子靈光，覺得有問題的話問題就出在木匣子上，所以我很想打開張大爺的木匣子看個究竟。

一次，張大爺路過我們學校，他躲到田埂下面解手，那裝泥人的筐子就擱在田埂上面。這是個好機會，我便溜過去，悄悄地打開了那個小木匣子。這一打開，我便什么都明白了。原來，木匣子里藏著一個小木槽，這小木槽一端連著木匣子上面的孔，另一端卻由一根小鐵絲牽引著，小鐵絲直通匣外，藏于匣底最不起眼的地方。也就是說，這小木匣子是受張大爺控制的，他將木槽移向哪兒，玻璃球就能擊中哪個小泥人。

我無異于哥倫布發(fā)現新大陸，興奮得嗷嗷直叫。我立即跑回教室，將這一發(fā)現告訴了班上的同學。同學們一聽，都憤怒了。當時老師正教導我們要敢于向壞人壞事作斗爭，張大爺不但是在大搞迷信活動，而且還用這種方法騙人，這不是壞人壞事又是什么?大家便嚷嚷著：“去找駝背老頭算帳!”于是一窩蜂地沖出教室，將正在系褲帶的張大爺圍住了。

如果換了旁人，我們這些小孩于也許不敢太放肆，但張大爺算什么人?駝背雞胸，身高還不及我們，我們誰都打得贏他。所以我們根本沒將他放在眼里，一哄而上，將他那套騙人的工具砸了，一邊砸一邊罵他不要臉，罵他是騙子!張大爺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砸他的東西，并不辯解，也不制止，只是臉如死灰，雙手亂抖。

那天，我們都認為自己的行動是感天地位鬼神的壯舉，所以放學的時候，同學們一個個興奮得小臉兒通紅?；氐郊依铮揖推炔患按貙⑦@件事作為炫耀的資本講給父親聽。我還沒講完，本來笑瞇瞇的父親聽了轉眼間臉色鐵青，他兇神惡煞般吼了一句：“你小子！你干的好事!”

就一把揪住我，狠狠地揍了我一頓。

揍完了，父親問我：“知道我為什么揍你不?”

“知道。但我沒錯!”我的脾氣很倔，昂著頭不服氣。

“你還沒錯?”父親暴怒了，“人家張大爺多可憐，他是個殘疾人哪，一個殘疾人能做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他只有靠賣泥人掙一點兒錢啊?那泥人那筐子就是他的飯碗!你將他的飯碗都砸了，還敢說你沒錯?你的良心呢，被狗吃了?”

“他再可憐也不能騙人呀!”我仍認死理兒。

“是的，就你能耐，就你知道他是在騙人，就你能發(fā)現他木匣子里的機關!”父親仍然火氣很盛，“但你知不知道，張大爺賣不出泥人沒飯吃?”吼完這幾句話之后，父親有一會兒沒說話，似乎在努力平息自己的怒氣。后來，他嘆了一口氣，說出的話也平和了許多。他說：“你知不知道，前段時間，張大爺賣不出泥人，結果家里揭不開鍋。他只有這門做泥人的手藝，賣不出泥人，他的生活就沒有著落呀。他也要生活啊，他是沒辦法才……其實，我們大人誰不知道張大爺的木匣子里有機關?他一生不會算命卜卦，難道到老了真的有神仙幫他?而且他的機關做得也并不巧妙，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但我們誰也不說破，仍然去他那里測運氣買泥人。你說是為啥?還不是為了幫助他!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挨餓呀!”父親說完，轉身到灶間去了，留下我站在那里一臉的驚訝。

一會兒，父親從灶間出來，手里提著小半袋大米，交給我說：“去，給張大爺送去。向他賠個不是，就說這大米是用來賠償他的泥人和筐子的?！?/p>

我愣在那里，一時反應不過來，站在那里沒動。父親顯然理解錯了我的意思，他彎下腰來，摸了摸我的頭，說：“怎么?你還在認死理?還在以為張大爺是騙子?唉，你們小孩子不懂，其實，張大爺并沒騙人呀。你想，你要是高興了，他給你一個彌勒佛；你生氣了，他給你一個怒金剛。他沒騙你呀，生活就是一面鏡子，你對它哭，它也就對你哭，你對它笑，它也就對你笑。張大爺是在告訴人們一個道理，你怎么對待生活，生活就怎樣回報你。而且他的紙條上寫的都是勉勵別人的話，真的對人有幫助啊!”

這也許是父親一生中說的最有哲理的話，所以當我扛著那小半袋大米去張大爺家時，我一路上都在品味那幾句話的含義。張大爺接受了我送的大米，但滿面羞愧。為了表示答謝，他堅持要送我?guī)讉€泥人?！澳阏f，你要哪種泥人?”張大爺企盼地望著我。我想起了父親的話，毫不猶豫地叫起來：“要一尊彌勒佛!”

我要一尊彌勒佛，因為我想擁有笑容擁有大度，因為我想擁有關愛擁有善良。

(丁新濤、王金海摘自《人生與伴侶》200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