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蟹

往日的讀書人是“以文會友”，而我和瓊斯的一段緣卻是在異國的餐桌上吃出來的……

我與瓊斯“千里相逢”

瓊斯和我素不相識，卻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biāo)——學(xué)醫(yī)和住便宜房，巧合地走到了一起。我來自中國武漢，她來自美國阿肯色州。那是1998年。瓊斯剛大學(xué)畢業(yè)，囊中羞澀，而我，為了考托福和GRE，為了出國簽證，也早已耗盡了微薄的積蓄。所以，我們都不想在每天的利用率僅為8／24的房租上花太多的錢，于是剛一上學(xué)，便不約而同地看上了大學(xué)附近最便宜的一套出租房。房子是兩室一廳，其中的兩室自然是各居一間，至于區(qū)區(qū)一廳，當(dāng)然就成了我倆共有的地盤。不過，這一廳也不是什么地道的“廳”，而是一條集廚房、廁所、浴室三位一體的狹長過道。

瓊斯比我提早三天去房東家報到。她一進(jìn)去就給主人提了個條件：后來者不許帶自己的廚具，只能使用她的鍋碗瓢盆!我一聽見這話，簡直吃驚得目瞪口呆：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的傻瓜?這不是天上掉餡餅嗎?我毫不遲疑地欣然接受。等我進(jìn)了房門，才知道為什么瓊斯會提出如此可笑的條件，只見狹窄的廚房上下大小柜子里都塞滿了杯盞碟盤，作料瓶子、食品盒子和油鹽罐子擺得四處都是。抬頭一看，墻壁上還掛著深淺不一直徑各異的煮鍋、炒鍋和燉鍋，拉開抽屜，里面則刀剪勺叉鏟一應(yīng)俱全。我提著行李站在屋中央巡視了好半天，也找不到一點空當(dāng)插入我的一鍋一瓢一碗一筷。我想找瓊斯談判，可是對方遲遲沒有露面，我僅在冰箱頂上看見一張用西瓜皮壓著的小紙條：“嗨，我是瓊斯。歡迎你和我共住這套公寓。希望你遵守住房合約！”事到如今，我不想遵守也不行了，只得由她去吧。

中式面條的魅力

我先把房子簡單收拾一下，然后到超市買了幾包長筒面和快餐面，順便又買了一些青菜。干完這、切，我已是饑腸轆轆，回到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瓊斯的鍋碗瓢盆就開始做起飯來。我餓極了，大魚大肉暫時忘掉，下一把面條先把餓蟲喂飽再說。我將油倒入鍋中，等燒得滾熱之后，便撒入一把蔥花和辣椒，“嘩啦”一聲炸響之后，突然聽到一聲失魂落魄的驚叫：“天哪!是什么爆炸了?!”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呼叫嚇了一跳，竟木木地反應(yīng)不過來。只見隔壁閨門開處，站著一個身穿紅色睡袍肩披金色長發(fā)的龐大女孩，驚恐得雙眼圓睜、一臉?biāo)阑业赝?。此人正是瓊斯。見狀，我甚感快意?！笆裁匆矝]爆炸，我在做飯哪!”“做飯?做飯為何會發(fā)出這么大的響聲?”我詭秘地對她一笑：“小姐有所不知，做飯響聲越大味道也越好?！杯偹孤犖乙徽f，夸張地伸長脖子，用力地嗅了嗅，然后情不自禁地說：“啊，真的好香呀!你一定是個烹飪高手?！蔽沂亲罱?jīng)不起人贊美的，瓊斯一夸我，心中對她的怨氣立即化解。兩人握手寒暄，互報姓名，并說了一堆互相恭維的肉麻話。

瓊斯不再進(jìn)屋，她穿著寬大的睡袍圍在我背后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我的雙手和鍋鏟，仿佛想從我的一招一式中窺盡中國烹飪的全部奧秘。

飯在瓊斯的親切監(jiān)護(hù)下終于做好了，看她一副饞相，我便禮節(jié)性地問她愿不愿和我共享中國掛面。我本想初次見面，瓊斯一定會謙虛一下，沒想到一聽這話，她比我還快連忙坐到餐桌旁。我只下了一小把掛面，煎了一個雞蛋，現(xiàn)在如何一分為二?瓊斯正好奇地玩弄著象牙筷子，等著我的款待，并未覺察到我的為難。我略加思考，便把掛面和雞蛋全盛給她，自己再快速泡了碗方便面。瓊斯堅持用筷子吃面。她既不端起碗，又不彎下腰，筷子在碗和口之間運行得萬分艱難。我勸她改用叉勺，她卻興致盎然地說，只有用筷子才能吃出中國飯的精髓。中國的餐具被人賞識，我心里當(dāng)然快活，雖然瓊斯把中國筷子用得很狼狽。

“讒”得無厭的美國妞

廚師像作家，總希望有人欣賞自己的作品。瓊斯越贊美我的烹調(diào)技術(shù)，我就越挖空心思地翻新花樣。瓊斯也不示弱，她自稱祖輩三代為廚，所以總是見縫插針地向我大顯身手。于是，酒肉穿腸而過，友誼與日俱增。餐桌上的我們把中西文化夾在飯菜里互相傳授。

我做的飯不管是酸甜苦辣，瓊斯都欣賞備至，不過并不都原汁原味全盤接受。瓊斯酷愛香醋，不但往紅燒肉內(nèi)加醋，青豆角內(nèi)加醋，就連喝小米粥，她也要傾注幾勺醋。我這個醋壇子里泡大的人，一開始頗高興他鄉(xiāng)遇“知味”，但是后來就對瓊斯的醋量感到恐慌，生怕醋酸蝕爛了洋胃?？墒?，瓊斯卻自有道理：“放心，我親愛的朋友。洋胃很結(jié)實，君不見我們洋鬼子都愛吃半生不熟的牛排嗎?”

我的飯越做越好，瓊斯對中國烹飪也越來越熱愛，后來，她簡直就發(fā)展到不吃中國飯就無法入眠的地步。我一向惜情顧面，做好飯后，不向同室發(fā)聲邀請，就別扭得無法開口進(jìn)餐。這習(xí)慣是當(dāng)年在國內(nèi)學(xué)校的集體宿舍養(yǎng)成的，不過，那時得到的回答總是預(yù)期中的“不”字。瓊斯可不同，每次只要我一張口，她就立馬像燕兒一樣飛過來落在餐桌上。漸漸地，我實在受不了她的頓頓同餐，但又拉不下臉獨享佳肴。于是采用迂回戰(zhàn)術(shù)，每日拖到晚上八九點鐘再回家。途中心想，瓊斯肯定早已吃過了。

可是，幾乎每次我的計劃都以失敗告終。瓊斯像只可愛的寵物，聽得門響，便立刻來到客廳迎接我。見她睡眼惺忪，我便得意又假裝抱歉地說：“對不起，把你驚醒了?！薄拔覜]睡，我在等著你呢!”只一句話，馬上就涼透了我的心窩，我仍不死心，接著又試探道：“吃過晚飯沒有?”“沒有哇，你還沒回來呢。今天吃什么?”看她懶洋洋、嬌滴滴的模樣，我情緒再一次急劇惡化。

“冷戰(zhàn)”后的“熱戰(zhàn)”

有一段時間，我和瓊斯因爭論中國菜和美國菜孰好孰壞的問題發(fā)生了沖突，爭到后來竟然上升到政治上去了，結(jié)果又開始人身攻擊，于是矛盾終于到了不可調(diào)和的地步。因為賭氣，我們開始冷戰(zhàn)，至少有一個星期互不打招呼。不光這樣，我們還彼此炫耀武力，每頓吃飯，她會弄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西點，然后悠然自得地獨享，我卻不惜破費時間金錢，擺一桌完全多余的香魚辣雞，然后滿口油膩地大吃大嚼。為了使氛圍更加濃烈一點，我又專門做了一面小國旗，有瓊斯一起吃飯時，就插在我這邊的桌上。不想瓊斯也如法炮制，再吃飯時，桌上就多了一面美國國旗。

其實，這種不理不睬的局面還真有點尷尬，可是，自尊使我們誰都不想朝前邁進(jìn)一步。一個星期之后，瓊斯終于主動言和了。在一次吃晚飯時，她冷不防地對我說：“據(jù)我這幾天的親身體會，你們中國飯菜還是好吃一些?！蔽覔溥暌恍?，瓊斯馬上湊過來說：“我能嘗嘗你的雞蛋炒飯嗎?”

就在“冷戰(zhàn)”結(jié)束不久，我的“革命本錢”卻突然遭到流感病毒的侵襲。我躺在床上整整高燒了三天，瓊斯日夜守護(hù)，不但送來各種飲料，還

居然主動請戰(zhàn)，為我做飯煮湯，雖然難吃得要死，但心里還是熱乎乎的。

有一天，瓊斯關(guān)懷地問我：“寶貝，你想吃什么?我給你做中餐如何?”我被她對中餐的熱愛和執(zhí)著所感動，就興致勃勃地要教她雞蛋炒米飯。“不用你教，我有食譜，”她滿懷信心地走進(jìn)了廚房。我就美滋滋地準(zhǔn)備“睡”享其成。個把時辰后我起來上廁所，驚奇地發(fā)現(xiàn)餐桌上擺滿了天平，量筒、量杯，鍋臺上則整整齊齊地放著雞蛋，切好的蔥段，西紅柿片，還有稱量好的各種作料。瓊斯見我醒來，立刻向我抱怨大米太硬蒸不熟。我一看，原來鍋上沒有加蓋，我問為什么?她趕忙轉(zhuǎn)身重溫了一遍食譜，理直氣壯地說：“你看，書上沒有說蒸米飯要加蓋!”

我終于忍不住問瓊斯：“你既不善廚，為什么買這么多的廚房用品?”瓊斯鄭重其事地說：“這些都是我爺爺?shù)男难托囊?。我爺爺開飯店做了一輩子飯，臨死指定我繼承他的全部廚房遺產(chǎn)，包括這本食譜，也是我爺爺留給我的?！?/p>

我不知道她爺爺在炊藝上有何成就，但是在挑選接班人方面絕對缺少眼力。瓊斯曾告訴我，她有兄弟姊妹13個。這就說明她爺爺在傳承祖上秘籍方面并非別無選擇。

水餃和水餃文化

難得瓊斯對做中國飯如此有興趣，我決定收她為徒。誰料到，教瓊斯做中國飯比教她識方塊字還難，難中之難則是教她包餃子。從教和面起，她就開始和我糾纏：面多少磅，水多少毫升。我說，只有你和我兩位吃客，一磅面足矣，至于水，我是憑經(jīng)驗，看行情，先少加點水，邊和邊調(diào)整，太軟了就加點面，太硬了就添點水。

我讓她自己和面，和好了就叫我，再教她搟面皮。等了大半個小時，瓊斯還沒喊我，待我出來一看，見她滿手滿臉都是白乎乎的一片，簡直像一個白面鬼。這且不說，她竟然把我買的5斤面粉全部揉成了一個大面團(tuán)，汗流滿面地揉得“吭哧”有聲。她見我驚詫莫名的樣子，一臉委屈地解釋說：“你讓我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加著加著就加成這么多了?！闭媸切嗄静豢傻褚?，師傅我只好親自動手。

在涉及量的問題上，瓊斯最恨我的“一撮”、“適量”、“酌情”、“少許”等用語。我說，這些詞體現(xiàn)了中國廚藝的靈活性，她卻說，不懂得精確就不配搞烹調(diào)，更勿言搞科研了，大有斷送我學(xué)術(shù)生涯的勢頭。我們就這樣從頭吵到尾，吵得連品餃子的胃口都沒了。瓊斯堅持把我要加入的所有作料一一稱量記錄，直搞得我渾身發(fā)毛。包餃子原本是我輕車熟路的事，在瓊斯的折騰之下，我卻變得神經(jīng)兮兮，不知所措。

和瓊斯在一起住了兩年，我終于教會了她包餃子、煮面條，可是她雖然花了不少工夫，仍然沒能讓我愛上冰激凌和洋蔥拌通心粉，對此她感到十分遺憾。

2000年年底，瓊斯回了家，圣誕節(jié)的時候，她從波士頓來電話說，她正在用我教她做的那種餃子款待她的男友。我開玩笑說：“你還得再學(xué)會做各種新餡兒，不然男朋友會很快吃膩的。中國的餃子就像婚姻，表面普普通通大同小異，里面卻千差萬別，正是這其中的不同，構(gòu)成了蕓蕓眾生的幸福和不幸?！睕]想到，瓊斯卻漫不經(jīng)心地說：“如果有一天，我的男朋友吃膩了我做的餃餡，那我就再換個新男朋友，何必費力換餃餡呢?”看來，我雖然教會了瓊斯包餃子，卻遠(yuǎn)遠(yuǎn)沒教會她中國文化的精髓。

(陳天雨摘自《知音·海外版》200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