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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廓街:西藏的縮影

2002-04-29 00:44:03
山花 2002年9期
關(guān)鍵詞:老外拉薩西藏

唯 色

人們都說,帕廓街不僅僅是提供轉(zhuǎn)經(jīng)禮佛的環(huán)行之街,而且是整個西藏社會全貌的一個縮影。

——從前,高高的布達拉宮居住著觀世音的化身,帕廓街才是形形色色的凡夫俗子聚集之處。在這里,除了身著錦鍛長袍、頭頂璁玉發(fā)髻、耳垂黃金長墜、出門就要騎馬的達官貴人,平民中最為醒目的是那些或者走南闖北或者就地經(jīng)營的商人。其中有出售絲綢、珠寶、器皿、茶葉甚至騾馬的生意人,有以種種手藝為生的裁縫、木匠、畫師、地毯紡織工、金銀煅造匠、木石雕刻工等手工藝人,也有帶著土特產(chǎn)從遠方近郊趕來打算以物易物的農(nóng)夫和牧民,正是這些人使這條街琳瑯滿目,充滿生機。還有托缽的云游僧、虔誠的朝圣者和快樂的游吟歌手,還有四處流浪的乞丐和戴枷游街的罪犯,以及被人瞧不起的鐵匠、屠夫和天葬師。而且,“不僅有土著,還有大批他鄉(xiāng)之客,”——這是十八世紀初到過拉薩的一位基督教神父說的,他們是漢人、蒙古人、印度人、尼泊爾人、克什米爾人(穆斯林)、面色深暗的不丹人和不斷出現(xiàn)的幾個靠化裝混入的“夷人”(西方人)。

西藏的女人是可以拋頭露面的。因此,在這條街上,看得到西藏的貴婦頭戴蜂巢似的環(huán)狀木框上嵌滿寶石的“巴珠”頭飾,康和安多的牧女編著一百零八根長辮,環(huán)佩叮當,滿面涂著黢黑的油脂。至于本地的姑娘們,除非節(jié)日才著盛裝,平日里總是清清爽爽的一身,顯得十分優(yōu)雅;她們似乎都是美人,也比較矜持,當時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謠:

拉薩帕廓街里,窗子多過門扇;

窗子里的姑娘,骨頭比肉還軟……

太陽漸漸上升了,大昭寺廣場上的香爐里冒出的桑煙依然裊繞不絕,帕廓街似乎每天都一樣,似乎今天也和昨天一樣,中間從未有過中斷:轉(zhuǎn)經(jīng)的轉(zhuǎn)經(jīng),游蕩的游蕩,買賣的買賣(這些角色常常是會相互轉(zhuǎn)換的)。從過去到現(xiàn)在,還是那些人:“土著”和“他鄉(xiāng)之客”,而不一樣的似乎只是各人的面目,各自的裝扮;還是那些琳瑯滿目充斥各個小攤的氆氌和卡墊、長刀和火鐮、銀杯和木碗、“嘎烏”和燈盞、銅佛和唐卡、法號和白螺,仿佛過去就擺放在那里,至多有一些褪色或銹跡,這更增添了一種亙古歲月的滄桑。各種各樣的聲響:喃喃低語的誦經(jīng)之聲,叫賣貨物的吆喝之聲,叮呤當啷的滿身首飾,嘰嘰喳喳的各地語音,混雜著從攤上、小店里傳出的咦咦呀呀的印度流行歌曲、交叉著藏語和漢語的西藏現(xiàn)代歌曲以及被稱為“囊瑪”的從前的西藏宮廷音樂、以及用吐字鏗鏘的康巴方言說唱的沒完沒了的格薩爾,而在由這些聲響匯聚而成的可以命名為“帕廓交響樂”的樂曲聲中,像華彩一般出現(xiàn)的激越、清亮、婉轉(zhuǎn)的最高音,是那些磕著等身長頭終于來到拉薩的遠方藏人發(fā)出的,他們挨肩接踵、義無返顧又不乏喜色地撲向帕廓街的地面猶如在做最后的沖刺,那手中已破的木板與大地相摩擦的巨大聲響,和那飽受風霜的身體倒在大地的沉重聲音令人怦然心動,人們紛紛為之讓出一條路來。各種各樣的氣味:真假難辨的古董的陳舊氣味,美麗絲綢的幽幽香味,梵香、藏香、印度香等香料之味、有人家的窗戶里或附近的茶館里飄出的咖喱味兒和甜茶味兒,混合著擦肩而過的羊皮長袍和狐貍帽里的動物膻味,以及游客尤其是金發(fā)碧眼的老外身上的濃郁的體味和撲鼻的香水味兒,而在這所有的氣味之中,無處不在的是酥油味,仿佛所有的東西都是從酥油里取出來的,所有的人和物,只要從這條街上經(jīng)過,都會染上酥油那奶香濃郁的味道。這就是白日的帕廓街,從來都是熙熙攘攘如故,喧喧嘩嘩如故,一直到夜幕降臨。

帕廓街啊,它緊傍著寺院,卻坦然地洋溢著一種世俗的快樂。

我想我是一個有著“帕廓情結(jié)”的人。其實許多人都有著“帕廓情結(jié)”。

帕廓街具有一種強烈的戲劇感,足以讓人在輕微的暈眩之中忘記現(xiàn)實。說起來,暈眩的感覺十分美好,類似于陶醉,是非常空靈的陶醉。而生活中,有許多的事和物會令人暈眩,帕廓街更是將之集中紛呈。像一些這樣的首飾:一枚鑲著紅珊瑚的銀戒指,一只刻著六字真言的銀手蜀,一條系著微型的轉(zhuǎn)經(jīng)筒的銀項鏈,一副從康巴少女的耳朵上取下的長墜搖晃的銀耳環(huán);像一些這樣的衣物:一件曳地的長裙上用金絲銀線繡著異國的花卉,一塊窄長的圍巾上垂落著無數(shù)挽結(jié)的細穗,一頂織有彩條的氆氌小帽使人一戴就變了模樣。還有,像一方舊綢緞,一張舊地圖,一個舊面具,一幅舊唐卡,一串不賣別人卻低價給我的舊的骨頭念珠。還有,突然生起的對印度和尼泊爾這些似比西藏更加神秘的地方的迷戀,它體現(xiàn)在一盤不知用什么樂器演奏的每隔幾秒才發(fā)出“空”的一聲的磁帶上,體現(xiàn)在九塊錢十小盒的純粹是熏迷之香的鼻煙上,體現(xiàn)在一包用植物磨成的可以將頭發(fā)染出眩目的卻不易察覺的美麗之紅的顏料上,體現(xiàn)在那些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小餐館里懸掛著的繪有佛眼或當?shù)厣裣竦募埡臒艋\上。

還有,那些數(shù)不清的小巷深處,通通半垂著白底藍圖的門簾里,一群人或者喝著甜茶笑逐顏開地看著會說藏話的孫悟空降妖伏魔,或者津津有味地吃著漢人帶來的涼粉、回回人帶來的拉面、尼泊爾人帶來的咖喱土豆;調(diào)皮的半大少年們在弓著腰打臺球,把巷口堵得死死的,使很不容易開進來的車無法調(diào)頭。有時候,走著走著,旁邊突然出現(xiàn)一個幽深的大雜院,門上掛著一塊牌子,寫著:“拉薩古建筑保護院”,據(jù)說已有數(shù)百年的歷史;往里瞧瞧,有搓羊皮的,有洗衣服的,有曬太陽的,顯然是許多人家安居之處。有時候,又會突然看見一座龐大的廢墟,頹垣斷壁上的幾根殘梁筆直地刺向天空,跑來兩個小孩,莫名地執(zhí)意要領(lǐng)你們?nèi)タ磸U墟里緊靠在墻上的塑像,可那不知是什么神靈的像除了泥土、草垛、木棍,僅剩下無數(shù)只殘缺不全的手臂。那時是黃昏,金黃的光線下,每一根彎曲的手指倒很完整,似乎會說話,很是可怖。

還有,那些依傍著巷落、民居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小寺院啊,我說的是“木鹿寧巴”。我喜歡坐在一個角落里靜靜地聽僧人們誦經(jīng),他們的聲音很像是十分深情的傾訴,叫人難以相信這些年輕的男孩子竟藏著如此豐富的感情。有些經(jīng)真的是一念就能引起內(nèi)心悸動。有時候,我會和作罷法事的他們一起清掃殿堂,因為這里主要供的是護法:乃瓊護法和班丹拉姆,所以,在兩位護法的塑像面前各供著一杯巨大的杯盞,里面盛滿了青稞酒或白酒。奇怪的是,酒在這里仿佛滌盡了刺鼻的味道,只留下一縷淡淡的芬芳。僧人們都很端正,俊氣,個頭兒也差不多一般高。他們的名字是:益西,索朗,巴桑,拉巴。他們總是給我一遍遍地添茶,還會堅持端來一碗米飯或是一碗面條,讓我同他們一塊兒吃。這些飯菜都很簡單,因為這段時間正在修觀世音的法,要念兩個月的“嘛呢”,必須戒葷。實際上,一戒葷他們基本上就沒什么可吃的了,寺院的廚師好像只會做白菜或青椒。然而該戒的時候就戒了,他們一點兒也不貪求,說到肉,口氣很平常。經(jīng)常有外國人走進來,也像我一樣,坐在角落里靜靜地聽著。在低沉而婉轉(zhuǎn)的唱誦中,鼓一直輕輕地敲擊著,唯一的一對鈴鐺一下下碰著,突然,如裂帛般的長號長鳴起來,似要卷走什么。——是卷走俗念還是惡業(yè)呢?都好,都好。

今天的帕廓街上,似乎無論何時都可以看到外國人。尤其是住在帕廓街上不少價格低廉、具有西藏風味的小旅館里的“散客”。大多裝束怪異,竭盡夸張之能事,或者長發(fā)亂卷,渾身披披掛掛,皺皺巴巴的衣衫沒有一件不嫌太大;或者光頭锃亮,皮衣馬靴,很酷的神情中有著一份故作的冷漠。更多的人喜歡穿各式各樣的藏服:西藏男人斜襟鑲金邊的氆氌短上衣,或西藏女人頗有風情的飄飄綢緞長裙;衛(wèi)藏的,康巴的,安多的;可是沒有一個能穿好,不是拖在地上就是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赤腳,有的甚至是邊地牧人那系著碎松石的滿頭發(fā)辮。這部分人最有意思,表情和藹,笑容可掬,個個都是自來熟,但得注意,他們多會說藏語,而且說得很好,隨便和你聊上幾句,你反倒露了馬腳,這下該輪到他們嘲笑你了;有的人簡直就是西藏通,如果還有念珠在手,那說不定還是修行不淺的佛教徒,至少談起這個或那個教派來,也是頭頭是道。當然,也還有打扮整潔、體魄健壯、輕裝簡囊、一副職業(yè)旅行者模樣的年輕人。

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意大利人,瑞士人,日本人,韓國人……在帕廓街上,似乎可以看到來自全世界各地的人。我們的朋友遍天下。而對于西藏人來說,他們統(tǒng)統(tǒng)都是“哈羅”。帕廓街上的小商小販指著那些真假難辨的古董,頗為得意地告訴你:“‘哈羅來了,全部沒有了?!?/p>

常常是這樣,當你漫步在帕廓街上,從這些和你擦肩而過的老外臉上,你會隱約察覺到純屬觀光者的好奇中含著一縷恍惚。這是一種恍若隔世的神態(tài)。即使充斥拉薩城里的各種現(xiàn)代化的車輛正在飛馳往來,使他們不得不相信這已是二十世紀末的拉薩,但他們還是要努力地使自己保持這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你于是猜想,今天的拉薩,對許多外國人而言,是深深的遺憾,因為他們再也無法體驗到幾百年前,甚至幾十年前,他們的祖父輩們(相對而言,其實寥若晨星),在這塊曾經(jīng)被封閉的禁地上品嘗到難以比擬的刺激和快樂。今天,他們渴望冒險的幻想已像肥皂泡沫一樣消失了。然而他們的追念還在。這種追念反映在他們特意古怪的外表上,和依然不懈的對西藏的一切的熱情上。

如今有許多記載當年的外國冒險家硬闖西藏的故事被翻譯過來,像法國神父古伯察的《韃靼西藏旅行記》,俄國學(xué)者崔比科夫的《佛教香客在圣地拉薩》,英國戰(zhàn)地記者坎德勒的《拉薩真面目》,奧地利登山家海因里?!す椎摹独_冒險》,日本佛教徒多田等觀的《入藏紀行》,以及我最欽慕的法國藏學(xué)家大衛(wèi)·妮爾寫的《一個巴黎女子的拉薩歷險記》,等等。這些生動、精彩又不乏驚險、離奇的故事,又被后人(是他們的后人)濃縮在像英國人霍普柯克寫的《闖入世界屋脊的人》、瑞士人米歇爾·泰勒寫的《發(fā)現(xiàn)西藏》以及美國人麥格雷格寫的《西藏探險》等書中。只要讀過這些書,你會看到,當年的那些老外,那些兼俱各種身份的傳教士、旅行家、歷史學(xué)家、人類學(xué)家、地理學(xué)家、自然學(xué)家甚至秘密間諜或軍人甚至佛教徒的外國人,是多么渴望一睹遙遠東方的那一塊有著天堂高度的人間秘境。這一高度既是地理上的天堂高度,也是人文上的天堂高度,因此其難以想象的誘惑力使他們甘愿拿生命去冒險,在地圖上形成了從西藏的所有邊緣努力地伸入腹地的無數(shù)粗大或細小的箭頭,一些人甚至一去不回,永遠地留在了路上。

混雜著野心的幻想是多種多樣的。對于西藏這一塊廣大的而未知的地帶,外國人的欲望被極大地激發(fā)起來。個人的;群體的;政府的。單純的獵奇逐漸地演變?yōu)橐宰诮?、商業(yè)、政治、軍事為目的。無論西藏怎樣地依恃著強大的天然屏障和頑固的人為屏障阻擋著,但當人類進入二十世紀之后,西藏的大門終究還是被現(xiàn)代化的槍炮轟開了。首先是1903年,由英國人榮赫鵬率領(lǐng)的名為使團實為武裝侵略軍的千人隊伍挺入拉薩,“中世紀的軍隊在二十世紀殘酷的兵器火力面前潰敗了?!边@是針對西藏的所有冒險史上最令人厭惡的一幕。因為所有的武力下都是血流成河,尸橫遍野,暴露了人性中最丑陋、最陰暗、最殘忍的一面。所有的、所有的武力都無法讓人原諒,我不愿再次回顧。

我喜歡在黃昏來臨之前,或者坐在帕廓街的露天甜茶館里,或者坐在抬頭就能看見布達拉宮的家中陽臺上,邊喝茶邊讀這些書。在漸漸變成金色的光線下,昔日的舞臺閃爍著魅影幻現(xiàn)而出,書中有趣的故事緩緩拉開帷幕,故事中的傳奇人物紛紛飄然降落。于是,我先是看見,那時候的西藏,沒有一條公路,處處是天塹,處處是關(guān)卡;那時候的西藏,有的是暴風雪、冰雹、地震、天花、野狼和禿鷲;有的是神靈、鬼怪、強盜和土匪,當然,還有高貴的法王、眾多的喇嘛、慵懶的貴族和純樸的百姓。接著我看見,那些勇敢的冒險家,憑借著各種高明的化妝術(shù)踏上了遠涉西藏的旅程(必須依靠化裝才能進入拉薩,這本身就有著一種難以言傳的魅力)。有的裝扮成漢人經(jīng)商的模樣,有的裝扮成遠方拉達克一帶朝圣進香的信徒,有的穿著蒙古長袍、頭戴蒙古皮帽打算混跡而入,有的跟著商隊,像是當?shù)氐奶舴颉榱双@得西藏的地理情況,他們改造念珠,偽造嘛呢輪,暗藏秘密的六分儀和指南針,無休無止地計算步距,辨別星辰,測量溫度,其勘測工作是如此地出色,以致他們最終所統(tǒng)計出的沿途的路程、方位、海拔高度、緯度等等數(shù)據(jù)誤差極小,基本上填補了全球版圖上的這一塊空白。同時,他們還搜集了大量的有關(guān)農(nóng)業(yè)、牧業(yè)、水力資源、黃金礦源、生活方式、社會階層和宗教習俗等等人文情報。有一位植物學(xué)家,在拉薩東面的山上發(fā)現(xiàn)了藍罌粟,那是西藏傳說中最美麗的花朵,他把它移植在他英國老家的花園里,——“這令人難以忘懷?!被羝湛驴诉@樣感嘆道。

我還看見那個最小的旅行家,永遠是一歲多的小查理,被他的夢想在拉薩傳教的父母帶上了漫長而艱苦的旅程,沿途的游牧民和村民都為這個金發(fā)碧眼宛如天使般的嬰孩入迷。據(jù)說人們曾經(jīng)排著隊進帳來探望他,更小說化的說法是,他們還打算用最貴重的珠寶、最驃勇的駿馬換下他,他們不相信如此可愛的孩子會是凡人所能夠生下來的。在路上,小查理迎來了他的第一個生日,還長了牙??捎幸惶?,已經(jīng)離拉薩不遠,山腳下野花盛開,他的父母一邊采花一邊為他設(shè)計著美好的未來,他卻在睡夢中安靜地離開了人間,“成為第一個,也可能是最后一個被埋葬在西藏的西方兒童?!贝蟾攀鞘チ诵√焓沟淖o佑,他的父母最終以悲劇結(jié)束了在西藏傳教的生涯:父親被盜馬賊殺害,幾乎崩潰的母親獨自返回故鄉(xiāng)。

我還看見那個胖胖的好開玩笑的大衛(wèi)·妮爾,居然在五十四歲的年紀,帶著擅長“法術(shù)”的喇嘛義子庸登秘密地走向拉薩。“她化妝成一名藏族乞丐,襤褸的衣服下面藏著一把左輪手槍,”“還用墨汁染了頭發(fā),涂黑了面孔”。一路上,“他們生動活潑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爭相玩弄手段以欺騙當?shù)厝说暮闷嫘摹⒂懞霉倮艉蛿[脫土匪。”大衛(wèi)·妮爾不但藏語說得和邊地的藏人一樣流利,而且還是一位頗有成就的修行者,在積雪覆蓋的山上,用“拙火定”這一藏密大法使身體發(fā)熱,擦燃火鐮,安然地度過了嚴寒的夜晚。一天晚上,一位陌生的喇嘛從黑暗中向她走來,久久地凝視著她,然后提起了她曾在康巴或安多一帶旅行時的僧侶裝束,并和她談起了玄學(xué)和西藏的宗教,繼而像來時一樣神秘地匆匆消失了。當他們終于走到拉薩時,正值狂歡節(jié)一般的藏歷新年期間,她得意洋洋地說:“有兩個月的時間,我在喇嘛的帝國里毫無拘束地游蕩,沒有人會懷疑在歷史上,第一次有一名外國婦女見到了禁城。”她在寺院、茶館和帕廓街上同人們說著俏皮話,他們總是把她看作是從遠方來朝圣的拉達克女人,把她也推到喇嘛跟前說:“給這個可憐的女人一點圣水吧,……她的信仰該是多么強烈啊……”她還以布達拉宮為背景,盤坐在草地上照了一張模糊不清以致遭人懷疑的相片,甚至隨著朝佛的人群混入了布達拉宮,頗為心曠神怡地極目遠眺整個拉薩城的風光……大衛(wèi)·妮爾的冒險經(jīng)歷多么像一出富有喜劇色彩的戲啊。

然而今天的拉薩,哪里還是能夠提供如此有趣情節(jié)光彩奪目的大舞臺!從成都搭乘飛機只須兩個小時就可以站在帕廓街上,成為許多好奇而抱有遺憾的游人中的一員。一位北京人說:“僅僅兩個小時就到了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這未免太不敬了?!币虼擞胁簧偃诉x擇坐汽車進藏,這算是所有遺憾中比較少的一種,起碼能夠滿足那些希望以車代步來實現(xiàn)冒險心理的人。故而在汽車旅行中,任何一點風險都會被他們?nèi)绔@至寶,并盡可能地留下對這一點風險的回憶和感受。于是,在帕廓街上的一些旅舍和小餐館里,不乏狡黠的老板,那些會說英語和漢語的拉薩男人或女人,及時地迎合了他們渴望傾訴,甚至渴望炫耀的心情,在放著菜單的桌子上貌似隨意地擺了幾本劣質(zhì)的筆記本。這種本子在小攤上花兩、三塊錢就能買到,卻可以讓這些可憐的“冒險家”們一邊忘情地吃喝一邊激動地記錄下他們豐富多采卻如出一轍的旅途經(jīng)歷。真的是內(nèi)容驚人地雷同。不外乎是在哪一個路口上被串通一氣的警察和旅行社多收了多少錢(一般是在格爾至唐古拉山口一線),又在哪一個小鎮(zhèn)上無比歡喜地吃到了多么便宜的飯菜,以及從此段至彼段的公里數(shù)是多少,等等,基本上全是對沿途住宿、飲食、里程之類的情況匯報,十分詳細,竟到了瑣碎的地步。有一則留言用歪歪扭扭的中文寫著“外國人30元,中國人15元”,然后是一個大大的問號。大多還頗為專業(yè)地配有各種簡略的路線圖。最相似的是,差不多無一例外地,都要寫下折磨他們的同樣病癥——高山反應(yīng)。有一幅漫畫很有意思,畫的是一個人的腦袋正在不停地膨漲,眼睛瞪得很大,牙齒是呲著的,一堆驚嘆號像火星一樣亂飛。

有的則故作驚人之語,在寫有用著重符號強調(diào)的“情報”字樣的題目下,不時地出現(xiàn)“下落”、“警告”、“閉鎖”、“問題”、“恐怖”等等詞匯,這是最喜在各處留下旅行痕跡的日本人干的事。有一位不嫌麻煩的日本人還興致勃勃、自得其樂地在本子里粘貼上他(她)自己設(shè)計的小報,一共四張,由日、藏、英、漢四種文字組成;內(nèi)容豐富,有旅行見聞,(對本國的)回憶,招募同行伙伴的啟事等等;版面活潑,附有各種插圖和題花,而且別出心裁的是,這些插圖分別是諸如“拉薩啤酒”和“娃哈哈”礦泉水的商標,“大白兔”糖紙,“萬寶路”和“熊貓”牌香煙盒,旅行社和航空公司的標志,以及三輪車和中巴車的票據(jù);這張用藏文題名卻無藏人認得的小報,還如此注明:“發(fā)行所:(日文);發(fā)行日:九八年七月;發(fā)行者:別記;連絡(luò)者:別記?!?/p>

也有老外騎自行車進藏的。只是很少。鑒于對外國人的種種成文或不成文的規(guī)定和措施,許多老外即使有此心也無可奈何。倒是有東方人常常如愿以償。本來長得就和中國人差不多,再如果會講漢語,一路上風餐露宿,不怎么需要亮示身份證,最多用錢作敲門之磚,走哪兒不行呢?我在一本“情報本”上看到,有個騎自行車的日本人竟然是從云南的德欽沿滇藏線和黑昌線到拉薩的,在彎彎曲曲路線圖下,在橫豎撇捺的日文中,穿插著這些漢文:“自行車大破,走行不能……景色最高……最惡……憂……大丈夫?!边@“大丈夫”三個字顯然是對他自己的褒獎。

不過,在拉薩的街上,還是時??梢钥匆婒T自行車的金發(fā)老外,大概是終于可以過把癮了,都能夠把自行車騎得和所有人不一樣。他們生龍活虎,意氣風發(fā),騎得飛快,屁股都快從車座上騰起來了,斷無高山反應(yīng)之說。事實上,大多數(shù)西方老外的身體總是要比東方的老外更好。有一次,我在金牦牛雕像下正好看見有五六個老外共騎一輛自行車飛馳而來。那車肯定是從樟木口岸帶進來的,車身格外地長,有五六對腳踏板,通體銀色,在陽光下熠熠閃亮,倒像一艘神氣的快艇。而那些老外個個年輕,健康,漂亮,一路灑下歡聲笑語。我不禁想,在他們的心中一定不見得有多少對往日冒險家生涯的懷念,因為他們會認為自己也在冒險,而且如此風光。

最有冒險精神的老外甚至把自行車騎出了拉薩城。我沒有見過。但聽人說,他在羊卓雍湖上面的甘巴拉山上遇到過,只是那老外已經(jīng)騎不動了,伏在自行車把上氣喘吁吁……

至于說到徒步旅行,往往以旅行社組織的為多。也是例外,但不乏危險。幾年前,在邊境口岸亞東密林中的一座寺院的門上,我意外地看見一紙告示,說有個老外于某個時候在此地獨自步行,卻莫名失蹤不見,希望發(fā)現(xiàn)者通知云云。我忘記是哪一個國家的老外了;更無法知道他是故意隱沒于崇山峻嶺之中成為一名修行之士,還是已被傳說中的野(女)人抓去在山洞中生下一群小野人,還是真正地遭遇了不測。我只記得他失蹤的時間已經(jīng)很久,記得他胡須濃密的臉上,灼熱的眼光穿透告示上褪色的復(fù)印小照。

然而我還是對這樣的老外印象更為深刻。比如那位本名似叫尼古拉,藏名索朗,漢名古途(多么古雅而拗口,我最早聽成了“骨頭”)的法國人。我是在帕廓街上的瑪吉阿米酒館認識他的。其實,外觀涂著黃顏色以表示曾與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有關(guān)的小酒館 ,更像混合著本地和異域風味的小餐館,而在寒冬之夜又像十分溫暖的小茶館。我和幾個朋友圍坐在康和安多一帶才有的煙囪長長、形狀像個小箱子的火爐邊,喝著甜茶或用磚茶久熬而成的清茶,或聊天或看書或欣賞各國游客留下的音樂磁帶(幾乎是全世界流行歌壇最新動態(tài)的匯總)。在這個墻上掛滿具有西藏風情的照片或素描、座位上鋪著圖案美麗的氆氌的屋子里,除了我們經(jīng)常光顧,就是那位酷似俄國電影里憂郁主角的法國人了。誰都沒有想到他會說藏語。實際上藏地的幾大方言,他通通會講,不禁令我汗顏。而更了不得的是,藏語不過是他擅長的八九種語言中的一種。他的漢語也不錯,但因為是跟藏人學(xué)的,不免帶有藏人學(xué)講漢語的口音,又不禁讓人暗笑。最使人驚訝的是,與其說他是一位語言學(xué)家——目前,他正在編寫一本比較藏、法、英三種語法方面的專著——不如說他是一位西藏學(xué)家。他對于西藏的歷史、佛教、民俗、現(xiàn)狀等等幾乎是西藏的一切的了解,堪與同他經(jīng)歷相似的美國人戈爾斯坦相比,即著名的《喇嘛王國的覆滅》的作者。都在藏人聚居的地方(包括印度和尼泊爾)生活過,都有純粹西藏血統(tǒng)的妻子(戈爾斯坦已離婚),都在西藏社會科學(xué)院工作過(尼古拉或索朗或古途至今仍是社科院定期邀請的專家之一)。我很想知道他為什么對西藏的興趣如此濃厚,有著一大把胡子、看不出來究竟多大年紀的他的回答卻是“我是一個世界人,我們的世界是一體的……”

還有一位個子修長的老外,藏名永度嘉措的美國人,多年以前就是藏傳佛教的一個徹頭徹尾的信徒了,曾經(jīng)在山洞里閉門三年修行噶瑪噶舉的大法,并且完全地投身于在全世界弘揚佛法的事業(yè)之中。走在人流中各色人等雜陳的帕廓街上,他邊捻動佛珠邊對我說,信仰不分國界和民族……

今天,對于西藏的態(tài)度,在類似的世界大同的言語中,似乎已由往昔的激烈轉(zhuǎn)變得平和多了。實際上,冒險的誘惑始終是存在的。因為西藏還在。冒險的誘惑就是西藏的誘惑 ,而西藏的誘惑即使對于一個被異化的藏人也同樣存在,抑或更為深重,具體表現(xiàn)為綿綿不絕的“帕廓情結(jié)”。我說的是我自己。當我在西藏的腹地生活多年,漸漸發(fā)現(xiàn)這種誘惑如那美麗的藍罌粟,人們都會為之深深入迷。然而,真正的藍罌粟只存在于西藏古老的傳說里,人們滿懷喜悅地摘走的不過是酷似它的花朵而已。僅僅如此。

夜幕降臨。但必須是在深深的夜里,帕廓街上才會萬籟俱寂。

在深深的夜里,我和親人們靜靜地走著,靜靜地環(huán)繞著帕廓街,充滿心底的悲哀漸漸地平息下來。曾經(jīng)是我們中的至親至愛的一位,三天前突然離開了我們,一去不回地踏上了輪回的長途。所以在這個深夜,依照我們的風俗,我們要來為他送行。我們高高地舉著大把燃著的香,默默地持誦著祈請諸佛的經(jīng)文,——是的,我們在心中一遍遍地祈請諸佛:當我們的親人,那個飽受苦難的好人,他在這個世間的光明已謝,正在獨自前往我們誰也無法知道的地方,諸佛啊,請以慈悲之鉤抓住他,不要讓他落入惡業(yè)的支配之中,請護佑他,使他免除中陰的險境。啊,諸佛,請讓我們和他來生相遇,來生還是骨肉相連、息息相關(guān)的親人……

在深深的夜里,帕廓街是那樣的黑暗,那樣的寂靜,那樣的深藏不露。手牽哈達的人們在急急地跑著,快快地跑向每一個路口,要趕在看清道路的靈魂到來之前,用潔白的哈達擋住所有的歧路,——靈魂啊,脆弱的靈魂,請沿著轉(zhuǎn)經(jīng)路的方向旋轉(zhuǎn)。1

在深深的夜里,我們走到了帕廓街的盡頭。那是終點也是起點。那是大昭寺,是我們生生世世的庇護之所。一盞盞酥油供燈點亮了,祥麟法輪四周的風鈴搖響了,覺阿大佛慈祥的微笑綻開了,我們的親人他真正地安息了,解脫了,而我終于悲喜交加,淚如泉涌……

注釋:

1正如《西藏度亡經(jīng)》中由編者伊文思·溫慈所注解的,“如人夜間在大路獨行一樣,讓他的注意力承受突出的路標,獨立的大樹、家屋、橋頭堡、寺廟以及靈塔等等的吸引,亡靈在人間流浪時亦有相似的感受,他們(亡靈)被業(yè)習引向常去的人間處所,但因只有意生之身或欲望之身而無粗質(zhì)的肉身,故而不能在任何一個地方作長久的停留?!麄兿衽R風的羽毛一樣,被業(yè)風吹得東飄西蕩。”為了避免亡靈在流浪中誤入歧途,導(dǎo)致不好的轉(zhuǎn)世,故有用哈達攔住各種路口的習俗(蓮花生大師著,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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