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芳
快樂是從冰冰吧開始的
晚上十一點,阿乙和阿丙同時被阿甲召到冰冰吧。阿甲在電話里只用一句話說明了理由:我有快樂需要分享。
這理由極具魅惑。
正準備睡覺的阿乙,原本就是個快樂痞子,他從不缺快樂的原因,就是因為從不拒絕快樂。此時阿甲有快樂供應,他自然會趨之若鶩。
阿丙卻是個很不會快樂的人,用阿乙的話形容,他整個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即使攤上諾貝爾獎金這類美事,他的眉頭里也難得擠出一絲笑意來。他接到阿甲電話時,正鋪開稿紙要繼續(xù)延長那部長篇小說《沉重》,每晚三千字,這是他給自己判定的苦役。他本要拒絕阿甲,但想想還是答應了。阿甲畢竟是請自己去分享快樂,這種樂于有福同享的朋友,還是難能可貴的。
冰冰吧是個專吃冰淇淋的地方,品種讓人眼花繚亂且不說,單單是正宗美國貨,而且是空運來的,就足能讓那些熱力充沛的酷男靚女樂不思蜀了。
阿甲已經(jīng)要好了三份幸福船。船是用哈密瓜做的,鮮嫩的青白體上,是紅黃綠棕四色冰淇淋。
阿丙心想:紅是暴力,黃是死亡,綠是腐朽,棕是壓制,有何幸??裳?難道阿甲請來自己,就是讓體驗一下這冰徹肌骨的幸福?
在阿丙思想的當口,阿乙已經(jīng)消滅了一種顏色。他用香噴噴的紙巾擦了擦嘴角,由衷地贊嘆:爽。真他媽的爽到骨子里去了。阿甲,往后再有這等爽事,我阿乙準保隨叫隨到。
爽事還在后面呢。阿甲說,他眼睛細小,說話時看不出有什么眼神,很容易給人一種詭異的感覺。
阿丙疑惑地問阿甲:盛情之下必有所求。你深更半夜地把我們找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他想平常在這種時候,阿甲早已墮入網(wǎng)戀不能自己,哪會有這種請吃美式冷點的閑情逸致?
阿丙猜對了。
阿甲晚上上網(wǎng)時,收到三封依妹兒,是他的網(wǎng)上戀人發(fā)來的,信的內(nèi)容如出一轍,都說明天下午兩點來P城與阿甲見面。一位將從郊外打的來,約會地點在國際大廈正門;一位是從鄰城坐火車來,讓阿甲準時接站;一位卻沒有說明是何方神圣,只說到中心廣場的噴泉下見面。
都是明天下午兩點,但約會地點不同。
這三封依妹兒,讓阿甲慌神了,但更讓他感到山窮水盡的是,這三位像串通好一般,竟同時消失在網(wǎng)上,讓總能左右逢源的阿甲,再也無計可施。
其實有種最簡單的處理方法。就是閉口謝客或者擇一從之。但這方式阿甲只閃了一下念頭,就被否定了,原因有三:一是他在網(wǎng)上的形象很鐘情也很騎士,這用半年多的時間用功地在眾多女子心目中確立起來的形象,他實在不愿毀于一旦。其二,在眾多網(wǎng)上女子中,這三位已然是他的最親愛者,親愛得如同自己的呼吸一般重要,他怎舍得忍痛割愛,讓自己從此在顯示屏前,失去了那種顫栗的急促的呼吸呢?其三,人們總說有緣千里來相會,這三位能遠道而來,已有了一份情緣,如果真能由此締造出個美滿婚姻來,既了卻了自己的終生大事,也不枉對網(wǎng)絡的無限癡迷了。
阿甲的第一想法就是赴約。無論結果如何,與女性約會永遠是快樂的。
但問題是,他不可能同時與那三位見面,同一時間卻不同地點,那是需要有分身術的。
他馬上就想到了自小一起長大的鐵哥們兒阿乙和阿丙。阿乙高大威武,是相貌堂堂的偉男子,單憑這副花架子,就足夠讓陌生女子眼暈目眩難辨真?zhèn)瘟?。阿丙外表一般了點兒,而且內(nèi)向,但不茍言笑在女生眼里未必不是種酷,況且他滿肚子的遣詞造句,又是個編故事的行家里手,是不會冷落客人的。
阿甲決定請阿乙阿丙一起完成這次赴約。
阿乙率先做出了反應。小菜一碟,他說,眼睛里竟有種狩獵者的期盼,寬闊的額頭上也出現(xiàn)了一片被某種欲望點燃的光亮。阿丙卻無動于衷,他用種奇怪的眼神望著阿甲,心想這種事情還有請人幫忙的?難道你不怕我們這兩個替身橫刀奪愛?難道你不怕這種冒名頂替的勾當一旦敗露,人家會順藤摸瓜打上門來?
阿甲已經(jīng)預料到阿乙阿丙會有不同的反應。他先從皮夾里抽出兩疊挺厚的資料,將其中一份交給阿乙,說:你要見的是娟娟。這是我們半年來的談話記錄,你先熟悉一下,至于她的脾氣秉性以及我們之間的關系程度,你都能從中揣摸出來,你就依此行事吧。將娟娟分配給阿乙,是阿甲事先計劃好的。阿乙花心太重,常自詡情場無敵手,只有將娟娟這樣含而不露又機敏過人的女生交給他,才能使他心有余而力使不出。
阿乙趕緊翻閱起了資料,此刻他最希望看到的是,阿甲和娟娟在那個虛擬的情場里,已經(jīng)鴛鴦捉對了。他雖然不上網(wǎng),但早聽說過在網(wǎng)上做愛的事情,誰知假戲不會成真呢?
阿甲將另一疊資料擺在了阿丙的面前,然后指著幸福船上的冰淇淋,對他說:你就別冷落它們了。它們可是為快樂而來的啊,如果不能給你帶來快樂,它們必將也不快樂。你看,它們急得都要流淚了。你如果再冷落下去,這滿載的幸福就會塌方了。
阿甲話里有話,阿丙聽得出來。
阿丙拿起塑料小勺,剜起一砣黃顏色的冰淇淋,將它送進嘴里。頓時,他感到有種柔和的清涼先在嘴里彌漫開來,然后緩緩地沿著喉管滲到了心里。心被清涼了,阿丙開始有了種感覺,感到自己仿佛置身在深秋的月色中,溪水一樣流泄著的清光,慢慢凈化了一切紛亂的心緒。
阿甲對阿丙說:你去見玲玲,當然羅,你可以冒名頂替,給我們的網(wǎng)戀來個狗尾續(xù)貂,也可以幫我先周旋一下搪塞一下,等我分身后就去替你。
玲玲是個一切都顯得過剩的女生,熱情和欲望像件衣服一樣就穿在外面,阿甲與她戀上后,總有種隨時會被她燒死咬死和五馬分尸的感覺。讓阿丙這頭“死豬”去應付玲玲,他絕對能以靜制動。
阿乙已經(jīng)被那疊談話記錄煽動得心花怒放了。他在一旁攛掇阿丙:又不是讓你去插刀,痛苦什么?這種與人與己都很快樂的爽事,你都不能接受,還寫什么狗屁小說,干脆出家去五臺山吧。
阿乙扭頭問阿甲:你還有什么要求?
阿甲搖了搖頭說:任憑你們自由發(fā)揮。
他從皮夾里又抽出兩只信封,分別放到阿乙阿丙面前。這是五百塊錢,算是你們的活動經(jīng)費,多退少補,用不著幫我省著花。記住,明天晚上十點,咱們還在這里集合。
阿乙爽快地收起了信封,然后端起幸福船,將里面的殘汁兒都撥拉進嘴里后,就向后一仰,很愜意地倒在了椅背上。此刻他的腦里,正在為娟娟畫肖像,基本輪廓已經(jīng)有了,是林黛玉那種嬌弱型的。
阿甲看到阿丙也將信封和資料收了起來,緊張的心情終于放松了。他相信阿乙阿丙都能幫自己很好地擺平那兩位女生。阿乙的揮灑自如和阿丙的一臉滄桑,都不會讓女生討厭。
阿甲不由地想起了萍萍。她是他的目標。在三位女生中,他最傾心的就是這位萍萍了。自從萍萍說她是舞蹈演員后,他就認定她就是活潑在芭蕾舞臺上的那只小天鵝?,F(xiàn)在,這只可愛的精靈,正張著美麗的雙翅,
款款地向自己走來。
明天下午兩點,將是個快樂時段。
準備去快樂
阿乙很職業(yè)地做了番精心策劃,貫穿這策劃的指導思想是,讓一件原本就挺快樂的事情變得快樂無限。
阿乙對阿甲提供的談話資料已經(jīng)有了研究成果,其重中之重就是那個虛幻的娟娟,已經(jīng)在他的腦海里有了清楚的形象。他將閱讀資料時寫在紙片上的評點稍加整理,就有了如下的一節(jié)精彩描繪:正值豆蔻年華的娟娟,嫻靜卻不失熱情,純真卻很會浪漫,像枝正含羞綻放的花朵,葉片上滾動著單純的露珠,根莖里儲滿了要噴發(fā)的渴望。
這是氣質形象。
至于相貌,雖然只從談話資料里尋出了只言片語,但已經(jīng)美不勝收了:她應該有張如服裝模特般冷艷的臉龐,臉龐上有雙很童貞但很靈秀的大眼睛,嘴唇彎彎的也是薄薄的,總是掛著一線淡淡的微笑。她膚色是那種象牙白,有著副年輕卻已經(jīng)很成熟的勻稱身材,臀部飽滿,透著細細青絲的鼓脹的乳房上,頂著兩顆嬌嫩欲滴的紅豆。
阿甲真他媽媽的是獵艷老手。阿乙想。像他這樣五短身材,相貌挺對不起觀眾的男生,竟也能騙個妙齡女子在自己面前一展胴體。如果《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位阿西莫多能活在現(xiàn)在這個網(wǎng)絡時代,想在網(wǎng)上占有個如艾絲米拉德般的女人,真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幸好只停留在肌膚表面上,還沒有更加深入的狀況出現(xiàn)。阿乙判斷,娟娟之所以在網(wǎng)上也能保持克制,一定是想讓這段戀得魂不守舍的網(wǎng)事,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畫上個圓滿的句號。
阿乙意識到自己正肩負著這個畫句號的重任。他為這個意識感到振奮,感到熱血在體內(nèi)沸騰。他覺得阿甲絕頂聰明,在這種要顯現(xiàn)真身的緊要關頭,讓自己冒名頂替,唯一可以解釋的用意,就是要讓娟娟在一個英武瀟灑的男生面前感到物有所值。
阿乙策劃要點有三:一是自己的穿著要隨意,經(jīng)驗早已告訴過他,任何刻意的包裝,都會引發(fā)出很消極的揣測。二是見面時一定要把握著既熱情又穩(wěn)重。熱情是必需的,畢竟有過半年多的網(wǎng)戀,而且已經(jīng)戀得你死我活,如果拘謹就是倒退了;穩(wěn)重也是需要的,因為穩(wěn)是種堅實是種牢固,如同礁石一樣很讓浪花喜歡撲上來的。三是刻不容緩要辦的事情,就是在國際大廈里訂個單間。娟娟是從外地來,需要有個歇息的地方,說不定還會住下兩天。
這第三點是最能開發(fā)阿乙想像力了。但阿乙努力不讓自己胡思亂想。
記住,你是個阿乙。他在心里不斷地提醒著自己,像要給自己的很不講究游戲規(guī)則的思想,拴上根鐵鏈子。
阿甲搞不懂,為什么偏要在這種鞋柜里,安插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售貨員?如果是要靠女性的美麗來招攬生意,她應該去賣化妝品,而不應該站在這里很殘酷地讓自己這樣矮個子男士再生自卑。
阿甲身高一米六八,跟阿乙站在一起時,他時常覺得自己像個侏儒。雖然他時常用些偉人的例子來安慰自己和對付別人,比如個子矮但智商高,這已經(jīng)是常識范圍里的真理,但心里還是很清楚,這種天生的缺憾,以及社會人對這缺憾的固執(zhí)偏見,是不會因為那些輝煌的事例而消失的。所以阿甲特別鐘情于網(wǎng)絡。在OICQ里,交友甚至擇偶是不講究外表的。人的身體只用一個符號代替,有了這個符號,就可以去談情說愛去同居去做愛,誰也不會來計較你身高多少。
問題是萍萍要從網(wǎng)上走下來,活生生地走到現(xiàn)實中的阿甲面前了。阿甲覺得眼下最緊迫的任務,就是在萍萍出現(xiàn)之前,讓自己再增高幾公分。
萍萍是個舞蹈演員,婷婷玉立是肯定無疑的了。在阿甲的電腦臺上,就擺著張小天鵝的劇照,他已經(jīng)把她看作是萍萍了,從那在半空中橫成直線的細腿和那像弓一樣向后彎曲的細腰,他早已認定萍萍的高度一定在一米七零以上。
幸好他已經(jīng)將自己的缺憾坦白給了萍萍。
萍萍說:愛情是不會注視缺點的。
幸好他也曾將一份自卑傳遞給了萍萍。
萍萍說:愛情能使人強大。你在我心目中是個偉岸的男子漢。
但阿甲很清醒,萍萍的這些話如同夢中囈語,如果她從現(xiàn)實中醒來,她還會注意到缺點,她就不會再對自己濫用“偉岸”了……
鞋柜里擺的是男士增高鞋。鞋的外觀看不出有什么特別之處,但里面卻暗藏玄機,女鞋的那種坡高跟,被做成了鞋墊塞在了內(nèi)里。阿甲心想:設計者一定是群如自己般短小的男人,而且一定絕望到了頂點,否則怎么會有這等能絕路逢生的奇思妙想呢?讓你變高了,但外人絕對看不出讓你高大的原因。售貨員顯然深諳阿甲這樣男人的心理,什么話也不問就從柜臺里拿出雙鞋,擺在他面前。
鏡子里的阿甲突然變得勻稱了,還是那副骨胳,以前是壓縮的,現(xiàn)在卻向上舒展了,還是那身肌肉,以前很顯臃腫,現(xiàn)在卻健美了許多,尤其是那雙讓他最不滿意的腿,此刻卻很驕傲地挺立在那里,修長中透著無法阻擋的自信。
只是幾公分的差距,自信力就會有這么顯著差別。
阿甲沒有再將增高鞋脫下來。他已經(jīng)不愿意再回到原先的樣子了。他已經(jīng)完全認可了鏡子里的阿甲。心想,只有這個阿甲,才有資格去見萍萍。
阿丙很順利地完成了三千字。不知怎么回事,從冰冰吧回來后,他覺得自己的頭腦不僅異常清晰,而且文思如涌,《沉重》仿佛被突然推進塊開闊地,信步擷取了不少自己從來沒想到過的奇花異草。
擱筆后,阿丙對這順利進行了幾分鐘的反思,結果認為是冰冰吧的清涼開啟了對人物塑造的另一類思考。原來生活中,還有像阿甲這種方式的戀愛,誰也不知誰就能戀得死去活來;原來生活中還有像娟娟玲玲萍萍這樣的女生,拒絕著一切價值觀念,幾近動物化地尋歡做愛。
這就是生命的豐富。他想。如果自己小說中的人物,尤其是女主人公英英,也能如此這般地豐富起來,就有讀頭了。
英英這人物的原型,是他曾暗戀過的高中同學羅英英。那時的戀情是很年輕的,羅英英的每個瞥向他的眼神和每次向他綻放的微笑,都會讓他激動半天。后來,羅英英輟學了,因為父母相繼死去,不得不隨著哥哥南下謀生。
羅英英有雙很憂郁的圓眼睛。阿丙記得跟同學們一起去車站送她時,從那眼睛里流出了一顆又一顆很大很圓的淚珠,順著腮邊緩緩流下,然后很沉重地落到地上。那天,阿丙站在人群的后面,看著這滾滾的淚水,心里沉重極了。他眼巴巴地看著羅英英走了,覺得一切快樂,也跟著遠去了。
羅英英現(xiàn)在一定過得很好了,他總在這么想,而且在小說中也是這么設計的。也許就是受阿甲的啟發(fā),他又為英英設計了這么個情節(jié):已經(jīng)做上某網(wǎng)站監(jiān)理的她,在網(wǎng)上不斷地發(fā)出信息,苦苦地尋找她早日的戀人
生活有著自己想像不到的豐富。阿丙鉆進被窩后,還一直在這么感嘆。譬如接受阿甲的安排去見那個玲玲,不就是種讓自己很新奇的內(nèi)容么?
阿丙上床睡覺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他將鬧表定到了下午一點,怕起晚了會耽誤阿
甲的安排?,F(xiàn)在他還沒有去讀阿甲的那些談話資料,總怕看了會有種竊人隱私的罪惡感。
只要記住玲玲這個名字就可以了。他想。在離開冰冰吧時,他就已經(jīng)準備好了,按阿甲說的第二套方案行事,幫他先周旋一下搪塞一下玲玲,等他趕來后就拔腿走人。
但想到將要同一個陌生女子見面,阿丙的心里還是有些興奮。阿甲說得對,與異性約會,永遠是快樂的。
接到手里的是團火
國際大廈矗立在寬綽的南京路上,一層又一層的淡藍色的玻璃窗,在午后太陽的關照下,正騷動著一種如浴女肌膚般的光鮮。這是座讓人仰視的摩天大樓,六十七層,你只要隨便昂頭看看,就會情不自禁地設想到,在每扇緊閉的窗戶里,大概都會有個艷麗的故事。
阿乙手中捧出一束紫紅色的玫瑰花,站在正緩緩旋轉的玻璃門前。花有二十一朵,這是他的幸運數(shù)字;花莖上,系著條紅緞帶,上面有幾個濃黑的墨字:阿甲歡迎娟娟。
字是一定要寫的,阿甲說過這是約定的暗號,否則娟娟不會上前來認人的。買花卻是阿乙的即興發(fā)揮。阿甲說過不要幫他省錢,既然如此,花幾個錢表達一份鮮艷的愛意,讓娟娟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依然能享受到濃濃的溫柔,算不上揮霍。
有些揮霍的地方是那套客房,打八折后,每天二百塊錢,當前臺小姐問阿乙住幾天時,他咬了咬牙說住兩天,然后掏出四百塊錢拍在了臺面上。但當他被領進那套房間后,立刻認為這錢花得太值了。首先空氣是香香的,香得讓身上的骨胳和肌肉馬上都變得松軟起來;其次是燈光也很柔和,是那種能讓人心猿意馬的柔和,照在軟軟的地毯上沙發(fā)上床鋪上,真叫人頓生寬衣解帶的欲望。站在房間中央,阿乙有些心旌搖蕩了,如果當時不是因為有位賓館小姐站在旁邊,他覺得自己一定會不能自制地脫掉外衣,沖到床上打上幾個滾。
來到國際大廈的小車很多,停車場的車位幾乎占滿了。從車上下來的人,都顯得神采飛揚或趾高氣揚,在迎賓小姐謙恭的引領下,氣氣派派地走進了大堂。
阿乙知道,是這座大廈讓他們變得高大了起來。敢進來的人肯定敢花錢,如果你腰包里不揣足了錢,就會感到中氣不足了。
娟娟真能選地方。阿乙想,她肯定是個吃過見過的角色,否則絕不會提出到這種一擲千金的地方約會??伤幢阆朐装⒓滓坏叮吘褂羞^一段恩恩愛愛的網(wǎng)戀,不至于刀下不留情吧?他算了算口袋里的錢,阿甲給的五百塊花得差不多了,還有自己留著備用的五百塊錢,如果只是小打小鬧,還能湊合一陣,反正阿甲說過多退少補,幫他光光鮮鮮地接待客人,超支了,他不會不給報銷。
阿乙看了一眼手表,離兩點還差十分鐘,他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頭發(fā)和衣服,然后毫無顧忌地站到了旋轉門的正前方——顧忌什么?幾分鐘后,自己就要伴著(也許挽住)一位漂亮的女生,也很氣派地走進這門了。
突然,阿乙的雙眼被人從背后蒙住了,旋即,耳畔響起陣很悅耳的笑聲。
猜猜我是誰?身后的女生問,聲音也很悅耳,而且親熱得讓阿乙感到全身發(fā)麻。
阿乙下意識地要掙脫蒙眼的雙手,但只掙扎了一下,就停止了,然后,佯裝思索地報出了一串女生的名字。其實,他已經(jīng)猜到身后的人肯定是娟娟了,但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心中那個嫻靜純真的娟娟,竟會用這種無拘無束的方式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有些東西在瞬間就被打垮了,尤其是那種精心策劃好的穩(wěn)重形象,已經(jīng)被從身后撲來的戲謔沖擊得支離破碎。
你一定是娟娟。阿乙裝得像剛猜出來,故作驚喜地喊道,然后采用瘋狂的樣子將手里的紅玫瑰拋向空中,隨即又抬手扼住了娟娟的雙腕,將她旋轉到了自己的面前。
阿乙又一次驚訝了,面前的娟娟,竟如自己想像的一樣漂亮:也有張艷麗(不是冷艷)的臉龐,臉上滾滿了熱情,也有雙火辣辣(但不是靈秀)的大眼睛,眼神里透露著恣意的親密,也有副勻稱的身材,確實很青春地舒展著一種美麗的成熟。
阿甲。娟娟舉起雙手,很親昵地勾住了阿乙的脖子。
娟娟。阿乙也用雙手摟住了她的腰。
兩張臉離得很近,一張微微仰視著阿乙,一張淺淺地鳥瞰著娟娟,彼此急促的喘息,在交流著傾心向往的激動。阿乙感到只需再前進一寸,兩對嘴唇就會緊緊地粘一起了。
僅僅一寸,或許這正是娟娟所渴望的。
阿乙想起在阿甲提供的談話資料里,有這么一段記錄:
阿甲:娟娟,你能吻我一下嗎?
娟娟:????。
阿甲:難道你不愿意吻一個好酷好帥的男生?難道你還讀不懂我的這片真情……我生氣了,如果你不想吻我,我就走了。
娟娟匆忙阻止:別走。你別生氣別走,我、我吻你行了吧。
阿甲:我不逼你,我需要你的真心。
娟娟羞答答地答應了:我吻你三分鐘。
阿甲接住娟娟那長長的吻,喃喃地說:好甜好美的吻啊。娟娟,你讓我醉了。我、我要控制不住了。我感到有種聲音在指引我,指引我去再做些什么。
娟娟羞得滿臉通紅:你好壞啊。
這段記錄,是網(wǎng)上的。
現(xiàn)在,僅僅需要靠近一寸,那些個虛擬出來的熱吻就變真實了。
可是,阿乙不敢前進。他很理智地在心里提醒著自己:你不是阿甲,你是個阿乙。娟娟要吻的是阿甲。
阿乙說:娟娟,讓我好好地看看你。就勢伸直雙臂,將娟娟推出了貼身狀態(tài)。你好漂亮,出乎我意料的漂亮。
娟娟笑吟吟地看著阿乙:你也好帥。其實,我已經(jīng)觀察你半天了,如果你不帥,我還不過來找你呢。
娟娟很自然地挽起阿乙的手臂,一起走進了旋轉門。當路過那個一臉稚氣的迎賓員時,她從牛仔褲兜里抻出張面額五十元的鈔票,很熟練地塞進了他的手里,驚得他直愣著眼睛,連句客氣話也沒說出來。阿乙立刻感到了娟娟的不凡。心想她一定來自權貴人家,否則不會有如此優(yōu)雅且大方的出手。他情不自禁地扭頭瞟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也正仰臉望著自己。片刻的對視,阿乙感到自己的臉先紅了。
先去咖啡廳坐坐。阿乙努力讓聲音平和地說,然后夾緊娟娟插在臂彎里的手,直奔大堂左邊的那圈沙發(fā)。他已經(jīng)暗自計劃好了,在咖啡廳小坐之后,就送娟娟去客房休息,晚上再來接她出去吃頓便飯,吃完飯也就差不多可以結束這次接待了,以后的事情,就讓阿甲再去安排吧。
路過一臺自動取款機時,娟娟掙脫了阿乙,一邊從很精巧的黑挎包里掏出張磁卡,一邊直奔而去。阿乙緊跟了上去,看見娟娟在觸摸屏上點了一串數(shù)字后,出口處便嘩嘩地吐出了一疊人民幣,全都是百元大鈔。
娟娟舉起了錢,在阿乙面前晃晃,說:三千塊,夠咱們今天消費了吧?
阿乙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便感到了一種示威,一種包裹在溫柔里的示威。在女生面前,他向來都是很闊綽的,即使是打碎了牙齒往肚里吞,面子上卻依然會是財大氣粗的樣子。可現(xiàn)在,卻讓面前這個女生搶先表現(xiàn)了。
他有些忿忿地抓住了娟娟捏著錢的手,問:咱們消費?難道你認定我就是阿甲?你不怕我騙財又騙色?
娟娟很驚異地盯了他一會兒,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聲音還是那么悅耳:你不是阿甲?那我是誰?我是娟娟嗎?
她掙開阿乙的手,將錢收進包里后又說:不管你是不是阿甲,我今天是跟定你了。不管我是不是娟娟,你今天也可以吃定我了。咱們能見面,就是緣分。
這種回答真讓阿丙好感動:那還是讓你吃定我吧。他毫不猶豫地也從錢包里也抻出張磁卡,插進了取款機。嘩嘩地響了好一陣后,他手里有了六千元。
阿乙舉著錢問:夠了吧?
娟娟嫣然一笑,然后歪仄著腦袋,一臉嬌媚地說:夠不夠,等最后結賬時再說吧,到時候,你可別賴賬羅。
阿乙覺得她這嬌媚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忍不住捧起了她的臉蛋,輕輕地吻了一下。
阿甲說過,可以自由發(fā)揮。娟娟剛才也說了,不管你是不是阿甲,我也跟定了你。
阿乙覺得一切都重新恢復了感情色彩。
等到的是個驚訝
阿甲在車站查詢處的窗口堵了足有二十分鐘,才擠出人墻,回到了熙熙攘攘的出站口。經(jīng)過詢問,又經(jīng)過核對火車時刻表,阿甲心里有譜了;從下午一點半到兩點半這段時間里,將有九趟火車進站,其中二點左右有四趟。
阿甲望了一眼鐘樓上的大表,時間就要到一點半了,幾乎是與此同時,喇叭里傳出從南京方面來的客車即將進站的消息。他趕緊占住了出口旁的一架鐵欄柵,然后伸長脖子,緊盯著那條幽深的地下通道。他本來已經(jīng)買好站臺票,一共十張,準備每趟列車進站時,都去站臺上接??少I完之后,他又改變了主意。不能靠得太近。他想。就像看書一樣,臉離書愈近就越看不清楚,只有保持適當距離,才能清楚地辯認出書上的每個方塊字。
通道里開始有旅客出現(xiàn)了,稀稀落落的,倒像是從長途汽車上下來的。阿甲沒有發(fā)現(xiàn)萍萍的蹤影。一個舞蹈演員的體姿和步態(tài),都會很職業(yè)的,體姿柔韌如柳,步態(tài)輕盈似風,連支在唇上的微笑,也會是最燦爛的那種。這柳這風這笑,就是她們的特別語言,而從通道里走近的這些人,沒有一個有舞蹈語言的。
沒有,他在心里肯定地想。如果萍萍出現(xiàn),他堅信自己一眼便能認出。他始終沒將已經(jīng)寫好的接站標志舉在頭頂,就是因為相信自己的眼力。
一個男生突然從阿甲的身旁躍起,翻過欄柵,不顧檢票員的呵斥,沖到了一個女生面前。那女生先是驚得扔下了提包,然后喊了一句什么,就撲進了男生的懷抱,在眾目睽睽下,他們竟毫無顧忌地吻了起來,吻得是那么忘情。
阿甲頓時也有了陣激動,這場景,正是他多次設計過的,想不到卻讓這對情侶占先了。
但阿甲并沒有沮喪。萍萍沒來,自然也就沒有機會了。下趟,或者下下趟,萍萍一定會出現(xiàn)的,屆時,或許會有段比這更精彩的情節(jié)哩。
阿甲已經(jīng)做好了連接九趟列車的準備,而且這不僅是第一套準備,他還有著第二套第三套的準備。萍萍遠道而來,什么狀況都可能發(fā)生,不接到人,他絕不會撤離這出站口。
萍萍在依妹兒里說了:不見不散。
阿甲想像得出,她在說這句話時,一定正撒嬌般地噘著嘴,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也正流泄著無限的依戀。
阿甲匆匆離開了出站口,向對面的網(wǎng)吧奔去。剛到車站時,他就先找到這家網(wǎng)吧,包了個位子。每小時四塊錢,不貴。他把五十塊錢押金交給網(wǎng)吧老板時,特別囑咐了一句:不許別人用,我隨時會來。
阿甲輸入密碼,調出自己的郵箱,看到有兩封新郵件,心忽地就緊縮了起來。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就一直沒有下網(wǎng),只要有新郵件,他就會這樣緊張一番。他害怕是萍萍發(fā)來的,怕她臨時改變了約會的計劃。
他太想見到萍萍了。網(wǎng)戀再怎么火熱,也只是黑夜里的一場夢。他渴望陽光下的真實。
幸好不是萍萍的信件。阿甲關上電腦,燃上支煙,很放松地坐了一會兒。這種緊張之后的放松,是很讓人快樂的,如同經(jīng)歷了失望之后,又看到依然是希望一片。
網(wǎng)吧生意挺火,幾乎每臺機位前,都擁著兩三個人。阿甲拿眼掃了一遍,盡是些涉世不深的少男少女,有的后背上還墜著個挺重的書包。他又斜起眼睛,注意了一下左右的顯示屏,都正在打情罵俏。左邊的兩個女生,一邊嘻嘻地竊笑,一邊半推半就地向個不知是誰的男人脫著衣服,已經(jīng)脫掉了薄紗般輕盈的連衣裙,脫掉了淺藍色的胸罩,只剩下個淡黃色的褲頭了。
阿甲心想,等她們操練到自己這把年齡,恐怕會認為穿衣服是種麻煩了。
萍萍說過,她不喜歡網(wǎng)吧,在那里的感覺不好,像是個暗娼。
阿甲當時也說:我也不喜歡。感覺如同在街面上做性表演。
其實當時阿甲在說這番話時,剛在另一個單間里同玲玲顛鸞倒鳳了一番。彼此自然是脫得精光,而且瘋狂到了要虛脫的地步,可這,都是在家中電腦臺前進行的,身邊沒有其他好奇的眼睛,萍萍當然也不知道。
阿甲同萍萍也總是進出單間,可是,每當他耳熱面酣時,萍萍總會讓他平靜下來,譬如突然沉默起來,譬如突然掉轉了話題,再譬如突然說了聲886,便一去杳若黃鶴。
阿甲偷偷看了一陣身旁的糾纏,覺得沒大意思,就走出網(wǎng)吧,回到了出站口,重新站在了鐵欄柵前,下趟車是從北京方面來的,旅客肯定多。他想了想,就掏出了那塊接站標志,將它展在胸前。
阿甲接萍萍。有人歪過頭來念,覺得這種寫法挺新鮮。
忽然,有人抓住了阿甲的胳膊,抓得很緊,不由分說地將他拉到離出站口不遠的空地上。
拉他的是個中年男人,方正的臉上因為有圈黑黑的絡腮胡子,顯得面目挺兇。男人瞪著審視的眼睛,問:你是阿甲!
阿甲茫然地打量著他,點了一下頭。這男人高大威猛,站在他面前時,阿甲發(fā)覺自己的自信力一點兒也不強大,心里竟有些怵。
你來接誰?
阿甲猶豫了一下,還是直說了:萍萍。
你怎么認識萍萍的?
在網(wǎng)上。
她約你在這里見面?
是的。
幾點?
下午2點。
萍萍怎么通知你的?
依妹兒。
你的郵址?
jiahappy@sina.com
信里最后一句是什么?
不見不散。
被直截了當?shù)貙弳柕竭@里,阿甲開始迷惑了:他的問題怎么會這么準確無誤?難道面前這位粗壯的男人,就是萍萍?就是自己心目中的小天鵝?阿甲很清楚,網(wǎng)上經(jīng)常有些顛倒性別的鬼把戲。他也曾扮演過一個孤獨的小女人,將個男生撩撥得一陣陣大腦缺氧。
阿甲鼓足勇氣問:你是誰……你就是萍萍?
男人很響亮地笑起來了,將面色笑得柔和些。我怎么會是萍萍?我只是個從南京來的旅客。他說。如果我真的是萍萍,小伙子,你一定很失望吧。他又爽爽地大笑了兩聲,然后揚手向后一指,說:你要接的萍萍,正在
等你哩。
阿甲望去,在一片濃密的樹陰下,端坐著一位神態(tài)平和的女生,一件淺藍色的牛仔褲和一件雪白的無領短衫,使她顯得很清爽。她看到阿甲在注視她,就雙手舉起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阿甲你好。
阿甲心里猛地撲起陣熱浪,撇下身邊男人,向萍萍奔去。他沒料到萍萍已經(jīng)到了,而且是提前到的。他覺得自己心頭的那股猛浪,正將自己沖向萍萍。
萍萍卻依然坐著,只用微笑迎接著阿甲。
阿甲猛然發(fā)現(xiàn),萍萍坐在一輛輪椅上,他那雙已經(jīng)伸出去的手,木木地停在了半空中。
沒有了平常心
阿丙別出心裁地找了件已經(jīng)舊得起毛的T恤衫,用紅墨水在前后都寫了兩個血盆大字“玲玲”后,就將它套在了身上。一路上,很多人都在用奇怪的眼光看他。他心里揣測,他們一定以為他是讓個叫玲玲的姑娘搞瘋了,或者以為他是在玩什么另類的時尚。
到了中心廣場,差五分兩點,正是他估計的時間。他已經(jīng)完全想成熟了,只為阿甲貢獻十分鐘,無論是否見到玲玲,只要超過約定時間五分鐘,他就打道回府,為下個三千字繼續(xù)睡覺。他每天必須要在床上躺十二個小時,不是貪睡,是因為《沉重》常擾得他有很長時間的失眠。
廣場沒有樹木,只有身旁的這片綠草地。草地中央的噴泉,此刻正光光地杵在那里,連滴水珠子也冒不出來了。陽光很得意,無所顧忌地將每個角落都熨得一遍又一遍,熨出了一大片無味的枯燥。沒有什么人,廣場顯得很空曠,但即使如此,阿丙還是不斷地左右尋找,好像玲玲就藏在某條石縫里,隨時會站到他的面前。
阿丙已經(jīng)草草翻過阿甲給他的談話記錄了。他對玲玲的印象挺惡劣。曾為這次安排有過的一點點興奮,也隨之蕩然無存了。他寫過各種女人,其中也有很浪蕩的壞女人,但是,像玲玲這種把肉體當展品,把性當飯吃的女人,是他榨干了腦汁也想像不到的,即便想到了,他也不會讓她們臟了自己的筆。
難道人到了網(wǎng)上,就可以不要臉皮了?
玲玲直言不諱地問阿甲:你想操我嗎?
(阿丙心驚肉跳,這操字,極具動物化的低俗,一個姑娘家,怎么會把它說得如此輕松?)
阿甲狂喜:我想。我現(xiàn)在就想×你。
(男人阿甲顯然要比女人玲玲含蓄得多。阿丙在作品中只要涉及到操之類很無恥的字眼時,也幾乎都用×代替。)
玲玲:我是條纏人的蛇,你不怕我拆了你的骨架子?
阿甲:……不知道。我還沒干過這事。
玲玲:原來你還是個童男子。我好喜歡。
阿丙想:如果早一點兒讀到這些談話內(nèi)容,他是絕不會答應阿甲,來見這種女人的。
阿丙舉起手機,看了一下屏幕上的時間,還差幾十秒鐘就到二點。他覺得時間過得真慢,慢得如同頭頂上的驕陽,根本看不出有西移的跡象。
一輛黑色奧迪轎車,很顯赫地從遠處飛馳而來,因為周圍空曠,阿丙很自然地注意到它,還注意到它的牌照上有幾個“8”,還有兩個“9”,是種很值錢的吉祥號。轎車跑到距阿丙有十米處,竟剎車停住了,由于停得太急,在地上拉出短暫的吱聲后,揚起了一片灰塵。阿丙后退了幾步,注意力很集中地看車上會有什么樣的人下來。但他很快就失望了,轎車停住后,竟像只在旱地里曬死的千年老龜,紋絲不動地趴在了那里,不僅沒有人出來,連緊閉的窗也沒有松動一下。
阿丙突然意識到,這車窗鑲的是那種很不公平的玻璃,你看不到車里動靜,車里的人卻可以將你看得一清二楚。他感到自己像怪物一樣正被人窺視,就趕緊扭過身去,想找個地方將自己遮擋一下。可是,在這曠野般的廣場上,哪有藏身之處?
阿丙干脆又轉過身去,努力讓自己的目光充滿敵意,死死地盯著那扇深褐色的車窗。他相信,那里面一定有雙眼睛正在盯著自己。
奧迪并沒有被逼視出任何動靜。
阿丙終于不耐煩了,他又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再次扭過身去。可剛要抬腿走人,就聽見身后有車門的碰撞聲,緊接著,有人在喊他。
沒錯,是在喊阿丙。是個女人的聲音,有些耳熟,像是從記憶的某個深處流出來。
阿丙還沒轉身,心竟顫了起來。這呼喚的聲音,在剎那間,就從已逝去的遙遠的歲月里,牽出了一雙憂郁的圓眼睛。
羅英英?
阿丙半信半疑地轉過身后,羅英英已經(jīng)站到面前了,一張熟悉的臉,臉上也有顆熱情四射的小太陽。
兩人幾乎同時說:真是你?
說完兩人又同時笑了起來。
羅英英露出很新奇的樣子,圍著阿丙轉了一圈,看著T恤上血紅大字,咯咯笑了起來。
你是在做廣告啊?她帶著幾分調皮問。
阿丙不好意思地撓了幾下頭皮:我是在等個叫玲玲的人。
你不認識這個玲玲?
嗯。
阿丙突然覺得自己很荒唐:在這個盛夏的下午,自己竟會頂著能將人曬成肉干的毒太陽,到這枯燥無味的廣場上,等個與己毫不相干的人。
阿丙趕緊又補充道:我是幫阿甲接玲玲的,他是我的哥們兒。
羅英英問:那阿甲怎么不來?
他同時要見三個女生,分不開身。
阿丙忽然有了份警覺,這玲玲莫非就是羅英英的網(wǎng)名?否則,怎么這么巧,在這中心廣場的噴泉下,在下午兩點時分,她也會出現(xiàn)在這里?
阿丙下意識地后退半步,認真地打量了一下羅英英:還是那雙很圓的眼睛,只是里面已經(jīng)不見了憂郁,而是透著無牽無掛的平靜;鼻子還是很挺直,由于有了眼中平靜的襯托,翹得挺高傲;嘴唇仍是有些厚,以前表示的是樸實,現(xiàn)在由于用唇筆勾出了輪廓,用口紅涂了層紫紅,就妖艷得挺性感了。她穿著倒很簡潔,上身是杏黃色的短襯衫,質地挺薄也挺寬松,動作時,隱隱感到里面乳房在顫動,下面是條乳白色長褲,很合體,襯得人也很挺立。再有些區(qū)別的,是她的膚色較記憶中的要黑些,黑得油亮,因此顯得很健康。阿丙想:2002年的外國女性流行黑皮膚,她是不是也學著涂了什么油膏?
羅英英說:我在車上注意你好一會兒了,真不敢相信是你。記得以前你留著小平頭,怎么現(xiàn)在是長發(fā)飄飄了?是不是你們這些作家,都講究個藝術氣質?
阿丙沒想到,從無音訊的羅英英,竟然會知道自己是個寫小說的作家。他心里馬上又有了幾分激動。心想她還記得自己,甚至在關注自己,可自己卻對她一無所知。
阿丙趕緊想表達幾句對她的印象,可還沒及開口,奧迪就響起了兩聲嗽叭聲。
羅英英被提醒了,不由分說地拉起阿丙就走:咱到車里聊去。我還要趕個聚會,你陪我一起去。她說。
阿丙掙脫開來:你先去忙吧,有機會再聊。他想車里除司機外,一定還坐著個人,說不定是個衣冠楚楚的男人。
羅英英將車門打開:老同學,別不給面子。你要等的玲玲,是不會來的。她有些強迫地將阿丙推進了車里。
車里除了司機,沒有其他人。冷氣爽爽的,使阿丙又有了在冰冰吧時的那種如在深
秋月色下的清涼。
快樂價更高
除了兩杯摩卡咖啡和幾碟法國西梅類的小吃食外,娟娟還讓服務生開瓶茅臺酒來,說要窯藏五十年的那種。
阿乙建議:還是開瓶威士忌什么的吧。他覺得在這種環(huán)境喝洋酒才氣派,仰在沙發(fā)上,晃著二郎腿,玩著手里高腳酒杯,時而呷口艷紅的液體,是很紳士的。
娟娟淡淡一笑,很優(yōu)雅地向身旁等候吩咐的服務生揮了揮手,堅持開瓶茅臺。她對阿乙說:其實,酒還是國產(chǎn)的好,芳香濃郁,醇厚綿柔,喝法也是中國式的好,酒逢知己干杯少,話若投機一醉休。
后面那句是娟娟改的。
阿乙用很欣賞的目光注視著她。在坐下時,他就已經(jīng)選了個很好的位置,有些距離,還有些角度,可以很仔細很從容地打量著娟娟,自己也能有個瀟灑自如的小空間。
阿乙又是阿乙了,這一點讓他很興奮。娟娟沒有再深問,就像他也沒問娟娟是否真是娟娟。也許在網(wǎng)的人,已經(jīng)習慣假模假式了。
方才那一吻卻是真真切切的。阿乙想,雖然阿甲在網(wǎng)上已經(jīng)吻了娟娟千遍萬遍,可從來沒有在這張艷麗的臉,留下過真實的吻痕。
這是阿乙給娟娟的吻,雖然只是輕輕地,卻已經(jīng)將網(wǎng)上阿甲和娟娟的親密,轉換成了阿乙和娟娟的親密。
娟娟當時并沒有躲閃。阿乙甚至還隱隱注意到,當他捧起娟娟的臉頰時,她目光里閃出了一絲期待,薄薄的嘴唇還微微地噘了起來。阿乙現(xiàn)在有些后悔自己錯過了一次機會。如果不是因為有阿甲這個身份控制著他,當時娟娟那細微的表情,一定會攛掇他變得很猛烈。他有經(jīng)驗,像他這么帥的男生,只要想征服,成功率是很高的。好在還有一段挺長的時間相處,還有一套溫柔如夢鄉(xiāng)的客房在八樓等待,故事不會就此結束。他在心里打了個比喻:自己正置身在仲秋時節(jié)的果園里,養(yǎng)護培育澆灌的事情都讓阿甲搞定了,自己只需伸手摘個果子就是了。
阿乙舉起酒杯,對娟娟說:為沒想到你如此美麗,干。他一飲而盡。
娟娟也舉起酒杯:為沒想到你有這等帥,干。她也一飲而盡。
阿乙將彼此的酒杯又斟滿,再舉杯說:為沒想到你這般熱情活潑,干。他喝下第二杯。
娟娟毫不示弱,也舉杯說:為沒想到你膽子賊大,干。她也將酒倒進了嘴里。
該第三杯了。阿乙說:再干一杯,為所有沒想到的故事。
娟娟莞爾一笑:更為你以后所有沒想到的故事,干。
阿乙從來沒有這么喝過酒,頓時,酒烈烈地在心里燃燒了起來,如同將他拽到烈日下暴曬一般,除了感到焦渴外,渾身都曬得滾燙,連骨頭都要曬酥了。他想像得出,自己的臉一定很紅,而且目光也一定已經(jīng)失去了神采,變得散亂起來。他顧不上斯文,將摩卡一股腦地灌進了肚子。他不清楚這黑家伙是不是從非洲來的,只期望它能沖淡些體內(nèi)的酒精。還有半瓶子酒等著喝哩,他不能讓自己現(xiàn)在就倒下。
一只白色的貓竄了過來,竄到娟娟面前后,竟落落大方地坐起來,用隱約發(fā)藍的眼睛望著她。這貓很奇特,兩耳機靈地支楞著,像警覺性很高的狼;嘴尖尖地翹著稀稀落落的胡子,又是副讓人憐愛的樣子;四肢比常見的貓要長得多,能像狗一樣伸直前腿端坐著,將很長的尾巴甩到了后邊。娟娟將貓抱了起來,很是喜歡地撫摸著它那光滑細柔的皮毛,很內(nèi)行地對阿乙說:這是東方短毛貓,是個名貴品種,幼貓的身價在一萬元左右。
鄰近坐著個有三十多歲的白種人,黃黃的頭發(fā)高高的鼻子深深的眼睛,笑起來時,臉上的肌肉很夸張地抽動著。他喊了聲捷尼,又很瀟灑地彈了個響指。
短毛貓?zhí)戮昃甑南ドw,乖乖地回到了主人的身邊。
娟娟跟了過去,很自然地坐到了白種人的身旁,又將那貓抱到了膝蓋上??吹贸鏊芟矚g貓,嘴里嘀哩咕嚕的,不知道在跟貓說了些什么,然后又抬起頭,操著很熟練的英語跟白種人攀談起來。
阿乙的英語水平始終處在低級階段,只會說幾個連牙牙學語的稚童都知道的單詞。他發(fā)現(xiàn)三杯烈酒并沒將娟娟怎么樣,除了臉色更紅潤了些,眼光還是那么明澈,笑容還是那么燦爛。阿乙有些失落,就給自己又倒了杯酒,咕嚕嚕地倒在了咖啡杯里。他想如果這杯酒下肚,自己一定會醉的。要醉就一起醉吧。他將娟娟的咖啡潑掉,也斟滿了一杯。
大堂里的客人不算多。有些是從上面下來休息的,其中不少是外國人。阿乙知道,國際大廈里駐著不少外國商務機構,常引得不少女人尖著腦殼往里靠。大堂中央有位穿著綠緞面旗袍的琴手在埋頭彈琴。聽不懂她彈的是什么,只覺得舒慢沉郁的調子,像只柔軟的手,將他的心抓得緊一陣松一陣的。
娟娟轉了回來,手里捏著張名片,是那個白種人的。她對阿乙說了聲對不起,見他正專注地欣賞音樂,就說:這是班得瑞的《寂靜里的聲音》,空靈飄渺得很,是么?
阿乙驚訝地望著她,覺得她簡直是個精靈。阿乙拿自己同她比了比,感到她起碼有大學本科的學歷,說不定還是碩士博士哩。阿乙說:你英語很棒。
娟娟晃了一下手里的名片,就將它塞進包里。如果沒點兒水平,就沒法跟老外談生意了。她說。
阿乙又驚訝了:你是個生意人?
娟娟淡淡一笑,含蓄地反問:是什么人重要嗎?其實人生就是個生意場,你情我愿才是最重要的。
她指著茶幾上的咖啡杯,又說:譬如這滿滿的酒,喝下去會醉的。但是如果你愿意為我醉,就一定會喝下去,如果我也愿意為你醉,也會干的。
她舉起了咖啡杯,目光柔柔地盯著阿乙。阿乙頓時覺得自己不用喝就已經(jīng)醉了,他聽得懂娟娟所說的一切,讀得懂她目光中的含意,更明白她率先舉杯的意思。他的全身又開始發(fā)熱了,如流火一樣的熱力,將束縛在心里的一種欲望解放了出來。
他也舉起了咖啡杯,用同樣柔情的目光,與娟娟對視。我現(xiàn)在就想醉倒在你身旁。他說。
娟娟問:你不再在乎我是什么人了?
阿乙很堅定地點了一下頭。
假如我是個魔鬼呢?
阿乙很瀟灑地揮了下手,說:跟你一起下地獄。
敲定了?
敲定。
他們又響亮地碰了一下杯,然后一起將那清亮的液體全都倒進了肚里。
很快,阿乙感到面前的世界很迷亂了。
阿乙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赤身裸體地躺在柔軟的床上,床頭邊有束淡藍色的燈光,撩得他仍然有些頭暈目眩。他慢慢坐了起來,斜斜地靠在床背上,將臺燈擰得更亮些。
娟娟聽見動靜,從衛(wèi)生間走了出來,問他:你醒了?喝水嗎?
阿乙點了點頭。他看見娟娟只穿著內(nèi)衣,梅紅色的,胸罩只有杯蓋那么大,蓋不住豐滿的乳房,褲頭同樣也很窄小,里面鼓鼓地像墊了些紙。
娟娟坐到阿乙的身旁,將蓋杯遞給了他,模樣挺嬌媚地問:感覺怎么樣?
阿乙喝了兩口茶水,將杯放在了茶幾上,說:還有些頭痛。
娟娟嬌嗔地推了他一下:我又不是問你酒后的感覺。
阿乙立刻明白她問話的意思,情不自禁地伸開雙手,將她用力地擁進了懷里:好,好極了,妙不可言。
其實,他已經(jīng)回想不起來有什么感覺了,甚至懷疑當時自己已經(jīng)醉成一塌糊涂,怎能做那事兒?可是,既然娟娟問了,那就一定是做了。他狠狠地吻了娟娟一下,心里騰地又竄起了一種很強的欲望,他一翻身,將娟娟壓在下面。
娟娟卻迅速從他懷里掙脫了出來,說算了,你省省吧。然后很麻利地穿上了衣服,還背好了黑挎包。
阿乙奇怪地問:你要走?
娟娟的神情已經(jīng)變得冷漠了。我還有生意要做,就不陪你了。她邊說邊從茶幾上拿起張紙片,扔到了阿乙的面前。
這是賬單,我已經(jīng)算好了,不會錯。她看了一下腕子上的手表說。我是計時收費的,每小時一千元。從二點到現(xiàn)在七點二十分,零頭算了,就收五千塊吧,其他的,比如我來時的打的費,給迎賓員的小費,在咖啡廳的消費等等。都寫在紙上了。
她擺了擺手,笑容又燦爛起來地說了聲拜拜,就丟下還在打愣的阿乙,款款地離開了客房。臨出門前,她扭過頭來叮囑了阿乙一句:別忘了去服務臺退房,他們應該退你二百塊錢。
陽光下的進行時
南京路上,人流如梭,擁擠在兩邊的商業(yè)樓,正貪婪地張著鯨魚般的嘴,將人流像蝦米群似地吞了起去,又如潮水般地吞了出來,使這并不寬綽的馬路上,充塞著匆忙的繁華。
阿甲推著輪椅,在柏油路上緩慢地行走。從車站到這里,已經(jīng)走了一個多小時了,陽光打濕了襯衣尚能忍受,被新鞋鉗制的雙腳,卻已經(jīng)痛苦不堪了,每走一步,都讓他感到了皮開肉綻的煎熬。
正忙著疏通交通的民警跑來,象征性地舉手行禮后,對阿甲說:請走邊道。
阿甲終于又有了個站腳歇息的理由。一路走來,他已經(jīng)找了不少理由讓自己的雙腳停個片刻,像躲避車輛佯裝問路甚至咳嗽吐痰等等。阿甲對民警說:行人走邊道,這規(guī)則我懂。他拍了拍輪椅??墒牵@也算是車輛吧。你看邊道上坑洼不平,路況極差,沒病也會顛出毛病來。
阿甲跟民警對付時,悄悄用左腳的鞋尖幫了一下忙,將右腳從鞋里拔了出來,讓它松快一下。
民警大概覺得阿甲講得有些道理,上下打量幾眼輪椅上的萍萍,又盯了阿甲一眼,就又忙疏通交通去了。
阿甲已經(jīng)習慣了像民警這樣的目光,一路下來,幾乎就是穿行在這種目光隧道里。阿甲很明白這些目光的內(nèi)容,是在驚羨萍萍的美麗,是在惋惜她坐在輪椅上,是在揣測他和她的關系。阿甲在碰到第一束這樣的目光時,就開始將自己的腰背挺得很直,而且讓臉上始終保持著微笑。理由很簡單,他相信人們一定將他和萍萍的關系猜測得很親密,既然如此,既然又不可能解釋什么,就讓自己的從容,給這些目光再添一份贊嘆吧。
萍萍扭過頭來,指著旁邊的一家麥當勞說:是不是休息一下?你一定累了。她的眼睛瞟了一下阿甲的腳。
這是萍萍第二次扭過頭來說話。
在車站時,當阿甲推起輪椅,準備離開嘈雜的站口時,萍萍就曾扭過頭來問:你要帶我走?阿甲看到萍萍的眼里,汪汪地漾著一片矛盾的神情,有驚訝,有疑惑,還有一些希冀。同時,那個長著絡腮胡子的中年人,也猛然伸出只手,抓住了椅背。顯然,只要萍萍發(fā)句話,他會毫不猶豫地奪回輪椅。阿甲已經(jīng)知道,這男人是萍萍的舅舅,正好出差P城,不僅一路上關照著她,而且一直護送她找到了阿甲。他對阿甲說過,如果碰不見阿甲,或者阿甲不能關照萍萍,他會安排她,一直到將她安全地帶回家。阿甲對萍萍說:你是我的朋友,千里迢迢來約會,我能不盡地主之誼嗎?我當然要接你走。
阿甲察覺絡腮胡子仍不信任,就掏出錢包,從里面抽出了身份證,想了想,又抽出張銀行的信用卡,一并交給了他:憑這些,你隨時可以找到我,他說。放心,我會將萍萍平安地還給你的。阿甲當時覺得自己變得挺高大,不是那種讓坐在輪椅上的萍萍襯托出來的高大,而是種因為發(fā)現(xiàn)了自己很能保護弱小的高大,這高大的感覺,旋即在他心里化成了一片繾綣的愛惜。
阿甲將輪椅推到麥當勞的跟前,正猶豫怎么上臺階時,一個胸前掛著經(jīng)理助理牌子的男生跑了出來,對阿甲說:您把她抱進去,輪椅交給我好了。
阿甲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不該將萍萍抱起來,還是建議那男生連輪椅帶人一起抬進去。
萍萍側過臉來,對那男生說了聲謝謝你,然后對阿甲說:你就把我抱進去吧。我也已經(jīng)坐累了,變換下姿勢,能抻抻筋骨。
阿甲明白抻抻筋骨是什么意思。他常常在電腦桌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弄得每根骨頭都是又酸又痛,如果不及時活動一下,再站起來時都會很費勁,像骨頭肌肉都僵死了一樣。
阿甲繞到了萍萍的面前。
萍萍很自然地張開了雙臂。
這是阿甲第一次真正地面對她。他發(fā)現(xiàn),她的相貌竟很接近自己的想像,真像電視劇《還珠格格》里的那位紫薇姑娘,一雙挺大的眼睛里,也是淡淡地蒙著層褪不掉的憂傷。這是雙讓人不忍拒絕的眼睛,也是雙讓人愿意擔起一種責任的眼睛。阿甲伸出雙手,像微型鏟車一樣,先將手插進了萍萍的身底,用力卻又很小心地將她慢慢托起,然后輕輕地抖了一下,就將她很牢靠地擁在了懷里。
萍萍用雙手勾住了阿甲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輕地問:我是不是死沉死沉的?
阿甲的心倏然沉了一下,像有塊石頭扔了下去,濺起了一些水花般的酸楚。這是只小天鵝。是只折斷了翅膀的小天鵝。她的心,一定比她半癱的身子更加沉重。他將她往緊里抱了一下,然后竭力壓制著腳上的疼痛,用種很穩(wěn)實的步伐,走上了臺階。
阿甲的這些細微動作,萍萍完全能感覺到,她的心,頓時被一泓熱熱的淚水浸透了。一路上,她舅舅始終對網(wǎng)上發(fā)生的事情反復地表示著不屑,認準那都是些見不得陽光的鬼話。所以他對她的出行,不僅不解,還有著很重的擔憂。其實萍萍心里也沒底,不知道即將見到的那位網(wǎng)上戀人會是個什么樣的人。這兩年來,她幾乎將自己的全部生活,都裝進了那臺顯示屏里,在那里堅持著自己天真無邪的天性,在那里找尋著沒有任何附帶條件的友情和愛情。她在網(wǎng)上享受著快樂,而且將這份快樂咀嚼成了一種憧憬。正是為了這份憧憬,她才決定隨同出差的舅舅,到P城來見阿甲。她并不奢望將網(wǎng)上的戀情移到現(xiàn)實中里來。她只想用現(xiàn)實證實一下網(wǎng)上也有真情,這樣,她以后的生活,也就有了一個精神寄托了。
阿甲沒有讓人失望。她想,努力控制著不斷涌上來的淚水,不讓它們流出眼睛??墒?,生活已經(jīng)將她折磨到了澆點滋潤就會淚水成河的地步,已經(jīng)變得很脆弱的心,怎能盛下這份感動啊,兩行不受約束的眼淚,悄悄地滑出了眼角,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了阿甲的肩頭。
阿甲感覺到了這片濕潤,甚至還感覺到萍萍的胸在劇烈地起伏。他緊緊地抱著她,讓自己還算結實的胸脯盡量溫暖著她。他想
讓她知道,在這陌生的P城,她會有份可以信任的依靠。他想起在網(wǎng)上時,自己也曾表達過這樣的意思。那時是即興發(fā)揮,現(xiàn)在卻要認真表現(xiàn)了。
阿甲當時對萍萍說:你是只在天上翩翩起舞的天鵝,我只能遠遠地欣賞著你的美麗。阿甲真是這么想的,在網(wǎng)上可以亂彈琴,可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他根本不敢想像自己能讓個仙子般的舞蹈演員接受。
萍萍問:假如我從天上跌下來呢?
阿甲說:會有無數(shù)雙手接著你,其中也會有我的手。
假如我折斷了翅膀,再也飛不起來了呢?
我的懷抱,將是一片任你飛翔的天空。
……
現(xiàn)在,這只可愛的小天鵝,真的從天上跌下來了,而且真的跌進了阿甲的懷抱。阿甲已經(jīng)感覺到了沉重,但他依然挺直著腰板,依然讓腳步邁得穩(wěn)實些。他知道自己抱著的不僅是個很沉很沉的信任,還是個很重很重的期望。
他已經(jīng)想好了,他要說服萍萍在P城多住幾天。他聽說P城有家空軍醫(yī)院,專治癱瘓病人。他要帶她去看看,他不相信,這個美麗的生命,只能枯萎在輪椅上。
他希望她會從自己的懷抱里,重新飛向藍天。
你快樂我就快樂
阿丙從沒吃過龍蝦。他沒想到,這個外殼的這般堅硬,還虛張聲勢地揮舞長須的家伙,內(nèi)里竟會如此鮮嫩欲滴,晶白剔透。
你吃。羅英英說。
阿丙對她笑了一下,卻沒有下筷子。旁邊幾位男士,早已唏噓連片了,看著他們津津有味的吃相,阿丙實實在在地感到了一種對新鮮生命體的貪婪。
阿丙始終沒有問羅英英是不是玲玲。半路上,當羅英英從一家商店里取來件藍格格短袖衫,逼著他換下那件寫著玲玲T恤,并將它扔到車窗外后,他就決定不問這個問題了。這是個沒什么意義的問題。阿丙想。羅英英只是自己的老同學,而那個玲玲,誰知道她是誰。
在車上,阿丙問羅英英:你一直在P城?
羅英英搖搖頭,說才回來,P城有些業(yè)務要開展。
阿丙想說你現(xiàn)在一定是發(fā)達了,憑這輛奧迪,你身份就不一般。但他沒有說。他覺得這類話題有點俗,有點無聊吹捧的意思,甚至容易讓人懷疑自己有借光的企圖。反正她是今非昔比了。他在心里想。能有這點認識,就足可慰藉自己多年的牽掛了。
阿丙又隨便問了一句:你哥哥也回來了?
羅英英回答:他已經(jīng)死了,我們剛到海南時,他就出車禍死了。
阿丙頓時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他悄悄瞟了一眼羅英英,看到她神色挺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很遙遠也已經(jīng)淡忘的事情,眼睛里也沒有憂傷,空靈得近乎麻木。
阿丙在心里推算了一下,羅英英去海南時,才十六歲,遠走他鄉(xiāng)后,她很快就孤身一人了。當時,還很稚嫩的她,會過怎樣一種生活?阿丙心里有了些莫名其妙的遺憾。當時,如果知道她出了這種狀況,自己一定會丟掉學業(yè),趕到海南去的,或將她接回來,或與她一起在那天涯海角掙扎。
阿丙放下手里筷子,抬頭注視著斜對面的羅英英。她正在給幾位男士逐個斟酒。看到阿丙在看她,也拿過他的酒杯,滿滿地倒上。
她搖晃著還有多半瓶的酒鬼酒,對阿丙也是對所有人說:喝光這些,我請你們跳舞去。羅英英率先將杯里的酒喝了下去。她的臉早已是艷若桃花了,眼睛迷蒙蒙的,也像涂了層酒精。
阿丙在心里說:你不能再喝了。
坐在羅英英身邊的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站了起來,抄起酒瓶,伸到羅英英面前:你干了它,我再加五百套。
阿丙已經(jīng)知道羅英英是家服裝集團公司的銷售經(jīng)理,這幾個男人,都是她的客戶,請他們吃飯喝酒,自然是要吃進他們的定單。
當真?羅英英反問。
絕無戲言。
五百套?
五百套。
羅英英舉起酒瓶,像渴久的人喝涼白開那樣,咕嚕咕嚕地將它全都倒進了肚子。然后,將酒瓶倒立在餐桌上,表示酒已干了。
餐桌上泛起一陣嘖嘖的驚嘆。羅英英似乎有些不勝酒力,坐下后,身子一歪,竟歪到了那男人的懷里。那男人就勢將她摟住,竟噘起原本就尖尖的嘴,湊近羅英英的臉頰,像要親她似地吸了吸鼻孔。羅英英抬手,在那男人瘦臉上拍了一巴掌,嬌嬌地說:五百套,別騙我。不騙你。那男人大著膽子要趁機親一下羅英英。羅英英抬手擋住了他的嘴。
阿丙看不下去,拿起桌上的茶壺,佯裝去灌水,匆匆地離開了包間,穿過大餐廳,來到了邊廊上。他想起了那個很放肆的玲玲,莫非羅英英就是她?阿丙頓時有些失望,他沒想到,自己一直暗戀著的羅英英,竟會變得這么游戲人生。她這樣放浪形骸,會有快樂么?
阿丙決定告辭了。他已經(jīng)認為面前的羅英英,已經(jīng)不是他戀著的羅英英,他不愿意再看到些什么,怕破壞了那個一直深藏在心中的情結。
羅英英過來了,顯然是追他而來的。她竟然沒有一絲的醉態(tài),除了兩頰飛紅外,神色依然平靜。你要走?她問阿丙。
阿丙嗯一下,禮節(jié)性地說:謝謝你的盛情。你忙,我不打擾了。
羅英英緊盯著他問:對我這個老同學,你一定很失望吧?
阿丙聳聳肩,勉強笑了一下:各有各的活法,只要活得快樂就行了。
羅英英沉呤片刻,有些無奈地說:其實,對女人,你不能只停留在一種認識上,女人這本書,已經(jīng)愈來愈豐富和復雜了,你應該讀懂才好。她挺凄婉地笑了一下。你要走,我就不勉強你了。希望能保持聯(lián)系。她掏出張燙金名片,交給了阿丙。
阿丙看了眼名片,突然問:告訴我,你是不是我要接的那個玲玲?
羅英英很肯定地點了一下頭,然后,同阿丙握了一下手。
真的,能碰到你,我真的很快樂。她說。
阿丙說:只要你快樂,我就快樂。
他說的是真心話。
哦,幸福船
晚上十點,阿甲準時坐在了冰冰吧里,不久,阿丙和阿乙也先后趕來了。
阿甲雖然有些疲憊,精神卻分外矍鑠。阿乙比較敏感,心想他一定是走桃花運了,閃在臉上的光,幸福得直打旋。
阿乙的身上依然散發(fā)著一種很好聞的香水味。阿丙判斷,這味道一定是那個叫娟娟的女生傳染給他的。顯然,他們有過親密接觸。
也許是空調壞了,冰吧里有些悶熱,幸福船端上來后,也很快地出汗了,原本很獨立的四色顏色,混合在一起后,就說不出是什么顏色了。
它的世界只能在冰柜里。阿丙用小勺攪和著瓜體上的冰淇凌汁,很有些哲理性地想。一定要把它拿到外面的世界來,變形變色就很自然了。
阿甲沒有碰幸福船。他的思想顯然還沒有離開萍萍。方才,他將萍萍交還給她舅舅后,用不可置辯的口吻說明天去空軍醫(yī)院。他認為只要不放棄努力,總會出現(xiàn)轉機的。他還想好了,今晚不睡覺,要在網(wǎng)上搜索治愈癱瘓的方法,還要無數(shù)次地發(fā)送求醫(yī)問藥的貼子。他相信一定會有反饋的。
只有阿乙在一口一口地剜著冰淇凌吃,吃得很專注,連一貫出色的口才也被凍結了。其實他的心也早已被凍結了,還沒有真正蘇醒過來,一種冰涼的失敗感,仍在身體內(nèi)彌漫。
阿丙將裝錢的信封和談話資料還給阿甲:五百塊,物歸原主。
阿甲驚訝地問:沒見到玲玲?
阿丙想了一下,很認真地點了一下頭。他實在不愿意將羅英英和玲玲扯在一起,雖然她們的行為方式有些近似。羅英英說了,女人這本書已經(jīng)愈來愈豐富和復雜,只有鉆進去認真地讀,才能讀懂。他已經(jīng)決定,用稿費買臺電腦,他要在網(wǎng)上與羅英英重建聯(lián)系,他一定要讀懂她這本書。
阿乙也將資料與裝著余錢和咖啡廳發(fā)票的信封放在了阿甲的面前。我見到娟娟了。他說。請她吃了點兒喝了點兒……而已。他原想提醒阿甲:網(wǎng)上是種活法,網(wǎng)下又是種活法。非要將兩種活法攪和在一起,人說不定就會被鬼咬上一口。
阿甲見阿乙沒什么要說的,也就不深問了。他很想說說自己的遭遇,但見到阿乙阿丙都似乎累了,累得對身外之事毫無興致,也就算了。他想,再等幾分鐘就走。網(wǎng)上的許多事情,還等著自己去做哩。
幸福船已經(jīng)被冰淇凌汁淹沒了,說不清什么顏色的顏色上,正泛著一層多彩的泡沫。
責任編輯舟揚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