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　輝

跟朋友一起戴著口罩在餐廳吃飯。在這瘟疫蔓延的時期還能談些什么呢?除了疾病。我們都同意，人類一直致力成為萬物之靈，要成為地球惟一的主宰，要將致病的細菌、病毒殺絕，可是細菌、病毒不會坐以待斃，它們不斷變種，不斷產(chǎn)生抗藥力，伺機反抗甚或報復(fù)，其結(jié)果是：病毒和病菌殺之不盡，殺了一種，還有千千萬萬的變種。

我們在六七十年代是怎樣生活的?我們每個月想辦法交房租，沒有負資產(chǎn)的煩惱，因為連做夢也沒想過要買房子。那時宰了一只雞、煲了豬肉湯，一家人便很快樂地吃一頓，怎會像今天這樣在酒樓大魚大肉，可每個人都吃得愁眉苦臉?不是說清貧樸素的日子便沒有任何問題，只是想說，長期物欲化的日子，比如說，十年或者二十年，讓我們適應(yīng)了、放縱了異化的自己，再沒辦法回到較為重視人的性靈的從前了。

瘟疫蔓延的日子也許可以讓我們在自危與自保的同時，也靜下心來自省。比方說，已經(jīng)很生疏的一家人，忽然被送到隔離營，與世隔離了十天，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會不會有什么長期視而不見的東西，因為別無選擇、被迫面對而被重新發(fā)現(xiàn)?會不會有什么長期疏離了的人際關(guān)系，因為共同面對的恐懼、沉悶而重新開始?

我們讀過好一些關(guān)于疾病的文學(xué)作品：在托瑪斯·曼的《魔山》里，主人公患了肺結(jié)核；在契訶夫的《第六病室》里，醫(yī)院里的醫(yī)生最后變成精神病患者；加繆的《瘟疫》說的是鼠疫(黑死病)；索爾仁尼琴的《癌病房》說的是癌癥；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愛在瘟疫蔓延時》說的是霍亂；當(dāng)然，還有蘇珊·桑塔格的《疾病作為隱喻》和《愛滋病及其隱喻》、西西的《哀悼乳房》等等。疾病本質(zhì)是悲劇的，它將個人和社會置諸特殊的、非常的、痛苦的存活狀態(tài)，但同時也可能教人反省此一非常狀態(tài)，從中或可得出某種人格升華的、超越現(xiàn)實生活的力量，要是如此，“疾病書寫”未嘗沒有積極而正面的意義吧。

法國詩人艾呂雅有一首叫《宵禁》的詩說：“門口有人把守著你說怎么辦/我們被人禁閉著你說怎么辦/街上交通斷絕了你說怎么辦/城市被人控制著你說怎么辦/全城居民在挨餓你說怎么辦/我們手里沒武器你說怎么辦/黑夜已經(jīng)來到了你說怎么辦”，最后一句是：“我們因此相愛了你說怎么辦”，為什么呢?那是因為：我們也許沒想過，在瘟疫或宵禁的困境或絕境里，人和人原來可以卻從沒如此親近過。

(選自香港《文學(xué)世紀(jì)》2003年第5期)

·責(zé)任編輯楊際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