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默
五月,是羅布荒原上的風(fēng)季,狂風(fēng)徹夜不停,夾帶著濃厚的沙塵,從東北方越過漸漸干旱的羅布泊,向阿爾干河邊的英蘇老村吹來。
塔里木河是新疆塔里木盆地的大河,從西南方蜿蜒向東,來到大西海子,與孔雀河接上軌,再注入羅布泊。在大西海子岔出一道向北的支流,便是阿爾干河。
老英蘇村呆在河的東邊高阜上,住在里面的人眼見河水日淺,近來甚至出現(xiàn)斷流情況,河床中水洼的水,日見苦澀,不能飲用了,連羊也不肯喝,只好在下游的干河床向下深挖。從二三米深的沙穴中滲出來的水,幸虧還是甜水,可以應(yīng)付日常所需。村民每天往返跋涉,還要沿著一根用胡楊樹干砍成的樹梯爬下數(shù)米深,才可以取得些許食水,而且風(fēng)沙一來,又給掩蓋上,日子著實難過。
賽特毛拉已經(jīng)很老了,有八十二歲吧,雖然腰板挺直,步伐硬朗,可以打魚和放羊,但村中的年輕人不肯讓他幫忙打水,他就不打了,只每天煩著他管的幾頭羊,坐在紅柳墩上,放眼望向那道迂回南去的干巴河床,兩道又長又直的眉毛打了結(jié)。夜里,他便做了個阿不旦回水的夢,做了一次又一次。終于有一天,他給艾買提和烏斯曼他們講出他這個夢,并且說:
“以前我們的祖先住在羅布泊邊,水干了,南邊便長出個喀拉庫順大湖,后來大湖干了,水哪里去了呢?是來了這里大西海子和那邊的米蘭與羅布莊?,F(xiàn)在大西海子眼看沒水了,必定又回到依列克,要不然,怎么我會做夢看見玉爾特恰普干又滿了水,水邊又長出許多蘆花來呢?”
年輕人都聽得半信半疑。向來嘴快的阿布英姬笑著揶揄:“你做夢看見罷哩,毛拉爺爺!”
賽特毛拉不以她的頂撞為忤,解釋說:“我只相信,我爺爺也相信,這片大漠上的水,只會走,不會干的?!?/p>
這之后,他噤口不再提他的夢境,反而是村里的族人在嘀咕:該信,還是不該信;該回去看,還是不該回去看呢?最后還是薩利婆婆的話中聽:
“這里沒有水,眼看是呆不下去了!要是老家真的回了水,那真是一條生路。”
聽得她這一句話,艾買提立刻說要去走一趟,可是被烏斯曼兄弟攔住說,要去,便由他們兄弟倆去,他可去不得,阿布英姬有了身子,娃娃隨時都會出來,沒有他在怎么成?
第二天一早,烏斯曼兄弟是頂著風(fēng)沙出門的,誰都知道這來回一趟的路不好走。七八年前,也是這樣的五月天,連續(xù)刮了三天沙塵暴風(fēng),風(fēng)停了,村人走出蘆葦土房子一看,一片沙磧蓋滿了依列克的河床,連打挖得很深的恰普干都沒了水,更別說在里邊蓄起來的魚了。
依列克是一條車爾臣河的支流,一直往東流向喀拉庫順。本來建在河邊的老阿不旦村,大湖干涸了,村人只好沿著干旱的河床,上溯到河水興旺處,停下來又聚成了新阿不旦村。
什么叫做阿不旦?羅布人認為,是水草豐美、適宜人居住的好地方?,F(xiàn)在水都沒有了,新、老阿不旦村,便像一只遺失了的方舟。
年輕的烏斯曼兄弟倆,便是冒著漫天風(fēng)沙,去尋他們夢里的方舟。
這些日子是最叫人懸心了,村中老的幼的,天天扭著脖子望向東邊,都希望幾時看見兩個腦袋從沙丘與紅柳包頂上冒出來。是第十五天了,人們甚至擔心烏斯曼兄弟的安危,因為迷路、缺水,隨時都可能丟了性命。艾買提到底沉不住氣了,與庫萬叔叔一起,入夜便打了火把爬上最高的一座沙丘,用紅柳根點了一堆篝火,一直守到大漠曙光初露,便看見了那雙疲累不堪的兄弟。
他們帶來了好消息:老家回水了!
臉上少有笑容的羅布人心里開了花,艾買提拉著阿布英姬的手,望著她脹鼓鼓的肚子說:“我們的娃娃,可以在老家出生了!”
阿布英姬把頭靠到丈夫?qū)掗煹募珙^上,眸子里閃著星星:“娃娃在老家長大了,可以跟你去挖蘆根,到河里去捉魚!”
他們多想庫都絲也來分享他們的喜悅,可是這個艾買提的妹子,這幾天為她心上人烏斯曼擔心死了,現(xiàn)在湊上他們兄弟一伙,正在聽庫萬叔叔乘興說老湖的魚與鹿的故事。這個古老傳說,艾買提他們已經(jīng)聽過許多次了,但每次庫萬叔叔再講,他們依舊很喜歡聽。
老湖便是位于東北方的羅布泊,庫萬現(xiàn)在才四十幾歲,沒有機會在老湖邊居住過,這故事,還是他年輕時追隨艾買提的祖父托克塔阿洪,聽阿洪的父親昆其康說的,來處十分遙遠。那時羅布泊灌滿了水,水里長了許多大魚,老湖的四周,長著旱蘆葦和羅布麻,還有茂密參天的胡楊林,林中住了野豬、新疆虎和雪豹,其中的馬鹿最神秘,每年春天,由湖中的大魚化身上岸,奔進胡楊林里。這時胡楊都長滿綠色的葉子,馬鹿最喜歡吃新株上的嫩葉。秋天,胡楊林落盡了葉,它們已經(jīng)吃得夠肥壯了,就縱身跳入湖中,變回大魚,在湖中嬉戲游玩……
“現(xiàn)在那些馬鹿呢?我們都沒看見過!”庫都絲睜著一雙期待的烏亮的眸子。
“五月天嘛。它們都跑進那邊的老林子了?!睅烊f伸出手臂,遙遙指向東北方的大漠深處,然后玩笑地補充,“到了秋天,便又跳進依列克去。我們的老家,不是已經(jīng)回了水嗎?”
他這番話,聽得各人樂滋滋的,急急回到自家的蘆葦土房子去收拾,因為相約好明天天亮便上路。
他們其實也沒什么好收拾的,七八年前從那邊新阿不旦村,一路循著干旱了的阿爾干河床來到老英蘇,當時帶來多少,現(xiàn)在便帶走多少:每家的女人,都帶著上輩人傳下來的紡車與紡錘,一些剛織好的麻布、羽絨布,還有用紅柳骨造的縫針,一些用胡楊木雕造的碗子盆子和勺子。男人帶的鐵器,是許多年前,拿羅布麻織成的布、麝鼠皮、魚干和養(yǎng)肥了的山羊,穿越一百幾十里鹽殼地與沙丘荒漠,遠到卡里克里克的小綠洲——今天的若羌縣城,跟維吾爾人交換得來。這些鐵器是一雙生鐵鍋、一把斧頭和一把剃胡刀,是每一家的寶貨,必要由男人去收拾攜帶。
風(fēng)沙一夜吹送,天麻麻亮?xí)r還沒有停歇的樣子。艾買提心里熱乎乎的,一夜合不上眼,擔心不能上路。及至東邊天曙光初露,推開門走出去,看見毛拉爺爺已經(jīng)把他的山羊圈在一起,是要帶著上路的樣子,他的心情才踏實了:毛拉爺爺認為可以上路,便可以上路,正如他說老家已經(jīng)回水,便真的回了水!
羅布人在這片風(fēng)沙大漠上逐水而居,只要有水的地方便是他們的阿不旦——該是理解為伊甸園吧?本來以為尋到阿爾干河邊的老英蘇,又是一個新阿不旦,原來又不是。
他們世世代代,在茫茫大漠上游移,經(jīng)歷的事情太多了。這一代人的性情也許承受了遺傳,習(xí)慣于把苦難與歡悅都在心底沉淀,少有讓浮到臉上來,即使在這個值得雀躍的早晨,大家的交談也不多,只依著默契,眼睛盯著賽特毛拉,看見他把些許家當和薩利婆婆的湊在一起,交給年輕人熱合曼,熱合曼把它們掛在駝峰邊。
賽特毛拉今天頭上戴一頂維吾爾帽,身上穿一襲麻布袍子,綁一條腰帶,肩頭披一張麻布,赤著腳,用麻繩牽著幾頭羊,拄著高過頭頂?shù)暮鷹钫?,連回顧也沒有,便往河岸下走去,踏上干旱的河床。
緊隨著他的,是幾聲吆喝。三匹馱了重物的駱駝從蹲坐中站起來,掛在長脖子上的駝鈴啷當一陣亂響,便昂首開步;烏斯曼兄弟的騾子背負的,是幾家女人的紡車與麥子,隨后跟上。
一支老幼共三四十人的隊伍,在清冷早晨的駝鈴聲中,緩緩走進風(fēng)沙深處,不久就消隱在迷蒙的塵霧里。及至旭日初升,天地漸漸亮了起來,隊伍穿越塵霧,眼前頓然豁達明亮起來?;脑L(fēng)靜了,只見遠處滾動的小旋風(fēng),這里那里卷起幾條沙柱,沙柱子在十數(shù)丈高的頂上散成一朵花,花朵隨著沙柱在荒漠上游走。這是常見的風(fēng)景了,毛拉老人與艾買提等年輕人,都知道晶亮的太陽不久就要像蒙上一層紗,大地?zé)岬孟駛€鍋子,明顯不會刮起狂風(fēng)沙,正適宜走遠路。
這支隊伍綿延一里長,由駱駝引領(lǐng),騾子殿后,輾轉(zhuǎn)穿過紅柳包的夾縫。天氣變得酷熱的時候進入一座老林,要穿過這座老林,得要半天光景。
這是一座胡楊林,早已脫盡葉子,地上的葉子早化做塵土。這些百年老樹參差豎立,粗大的枝干都被風(fēng)沙磨成白色,空中沒有飛鳥,林中沒有野獸,一切都靜穆得像個鬼域,生機蕩然。族人之中,只有賽特毛拉爺爺與薩利婆婆兄妹,在年輕時見過這座胡楊林生機盎然。那時,他們騎著駱駝走進林中,頭頂上的綠葉遮蔽得不見天日,雀鳥聒噪,林中又有野兔與野狼亂躥,人一個不小心迷了路,團團亂轉(zhuǎn),三天也走不出去……
靠著一株數(shù)人合抱的樹干休息的時候,賽特毛拉又跟年輕人講胡楊的故事。他說胡楊是塔克拉瑪干沙漠的精靈,高可參天的大樹,長出米粒般的小花,夏天一來,塵粒般的種子隨風(fēng)飄散,只要有點水氣便可以生長,扎進地里的根須二十丈,人不能喝的鹽堿水也難不倒它,就跟駱駝一樣。羅布人的祖先說,胡楊生三百年,死三百年,倒下也得三百年,性子就像羅布人般硬朗……
阿布英姬環(huán)視只余一枝枝枯骨的胡楊林,只覺境況凄迷,疑惑地問:“這片地,二十丈下面都沒有水嗎?”
毛拉爺爺嘆息一聲:“車爾臣河那時從羅布莊來,經(jīng)過這片洼地再流進臺特馬湖,汪汪大水,多時更漫進樹林;料不到河水一走就六十年!”他停下來凝神想了一會,表示堅信地點點頭,“車爾臣河是會回來的。只要水一到,在地里埋了一百年的胡楊籽又會生長……在這片風(fēng)沙地里,沒有什么水是不會回頭的!”隨著自己說完的話,他舉目遠方連綿如海浪的沙丘,茫然出神,仿佛又想起邈遠的故事。
一行人走走停停,在荒漠與沙海中間跋涉。八九天的路程算不得艱苦,回去總比出來容易多了。八年前,一行人背對著新阿不旦往西北走,帶著一縷離棄家園的凄惶情緒。那時才是十六歲的艾買提,照樣有很大的感觸,因為每向前走一步,跟祖父隱遁的小河大瑪扎祭壇的距離又遠一些。記得在他八歲時,爺爺托克塔阿洪用力摸一下他的腦瓜,沒有說什么,轉(zhuǎn)身便往小河方向走去。他怔怔地望著爺爺?shù)谋秤耙恢笨s小,時隱時現(xiàn),直至在沙丘間消失,自此他就沒再見過爺爺了。傳說中那個“有一千口棺材”的古墓地引動了他的好奇心,很想去看看。可是那時還在世的父親告誡他,那是個進去了便出不來的地方,而且,認得去小河的路的,只有他爺爺,沒有誰可以給他指引……從此,他的心靈便系于小河,發(fā)誓長大后必要去看看。他只把這個心愿,告訴過阿布英姬。
小河墓地雖然遠在天邊,遙不可及,可是現(xiàn)在人回到新阿不旦,他又仿佛看得見當年爺爺踽踽東去的身影。
老家在望時,他們這一群疲憊的旅人,心底變得熱切起來,連臉上少有笑容的薩利婆婆也長了精神,蹣跚的步履,變得輕快起來。
這是個風(fēng)沙止息、薄霧籠罩著村莊的早上。村后升起霧氣,又有伯勞在飛翔,是意味著依列克——阿不旦河回了水!
一九二八年的五六月間,回到老家,是羅布人最為欣喜的日子了。但他們不關(guān)心年月,只關(guān)心河里的水。賽特毛拉拄著胡楊杖,領(lǐng)在前頭,徑自穿過村莊,走下村后的河阜,蹲下去舀一把水喝,嘗得是像往日一般甘冽的甜水,方才開懷地回到村中自己的房子,把咩咩叫的羊羔圈進羊圈里。
家家用蘆骨和泥巴糊起來的房子依舊,燒魚湯的泥灶還是那樣結(jié)實,只有一些被風(fēng)沙吹塌的墻垣和胡楊枝籬笆要修一下。女人們最關(guān)心的,是河岸上的大片羅布麻發(fā)花了沒有,因為長成了的麻骨割下來,剝下麻皮可以紡線織布;她們還關(guān)心蘆花開了沒有,因為蘆花采下來可以熬糖,又可以煮出抹在頭發(fā)上的香油。至于挖肥美的蘆根作為副食,那是男人的事情了。
艾買提、熱合曼和烏斯曼兄弟他們,都跑到河邊渡頭上去,看他們留下來的卡盆子。這些用粗大胡楊樹干砍削成長橄欖形的獨木舟,依舊橫七豎八,擱在河邊的沙洲上,覆滿了沙土,清理一下便可以使用??墒乾F(xiàn)在河床上的回水還很淺,有些地方依舊淺得露出河床,劃不了卡盆子。
村后這段河道,在他們離開之前很長一段時間,河水已經(jīng)淺得不能劃卡盆子了。記得兒時水旺時,清清的河水漫到河阜邊,把卡盆子往水里一推,要劃多遠有多遠,河里的魚給驚嚇著,一個翻身便躍進卡盆子,手臂那么粗的大頭魚,他們還生氣地拋回河里哩!
現(xiàn)在他們蹲在用粗大樹干架起來的古渡頭邊,怔怔地望著抹在河床上的一汪水,平靜透明得幾乎看不見流動。水是回了,可是回得還不多,水太淺,魚怎能游回來呢?看來還得等待一段日子。
五月是個無花的日子,沿河邊的洼地,早已長出一叢叢的檉柳,還有沿河的一片羅布麻;繁茂的水蘆葦現(xiàn)在變成旱蘆葦,尖削柔韌的葉子,在風(fēng)中搖擺得像一片綠色波浪。山羊喜歡吃的芨芨草、只有駱駝能吃的駱駝刺,早在臨河處長成了植被;鹽穗木、鹽爪爪,都匍伏在沙子上。離開洼地遠一些的紅柳,遠看葉子已經(jīng)一片血紅,各自在紅柳包頂上探頭探腦。這些境況,看了著實叫人歡喜。
五月底,依列克河邊的天氣變得酷熱難耐,再加上一連幾天的狂風(fēng)沙,使人寸步也不能離開土房子。第二天風(fēng)靜了,人們走出房子,放眼往河灘那邊一看,可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才記起,在新阿不旦,六月是個花的世界:檉柳的花像一片火燒云;紅柳的頭上都戴上淡紫色的花冠;羅布麻的花是桃紅色的;蘆葦?shù)陌咨ㄋ肱e得像千萬張旗幟……這許多一夜間便開得姹紫嫣紅的繁花,像是為了迎接各方游子的歸來。這個早上,艾買提還在夢里的時候,聽到遙遠的駝鈴聲,出門瞭望,便看見遠處的晨光里,緩緩來了隊伍。
老家回了水的消息,原來像胡楊的花籽般,很快便隨風(fēng)飄得很遠。從依列克河邊花開如錦的這天起,接下來的十多天,出去了的人都相繼回來,他們是從羅布莊、米蘭和阿克蘇甫幾個新聚居地回來的。聽他們說,遠遠看見新阿不旦這邊升起煙火,心里便開了花。
等到族人都安頓下來,幾個長老便聚在一起說著祭河的事。這些老人,都有各自顯赫的歷史。六十幾、蓄了一把長胡須的奧爾得克,三十幾歲的時候,做了從瑞典來的考古學(xué)家斯文赫定老爺?shù)南驅(qū)В紫葘さ戒螠缌说臉翘m的一把鐵鍬,埋在沙里的古國,便給尋了出來。
年輕時追隨奧爾得克的阿布都熱依木,要年輕幾歲,沒有蓄胡子,長年穿一襲馬鹿皮做的袍子,用羅布麻束著腰,族人都佩服他有飛身上駱駝的本領(lǐng),這次回來之后,村中孩子央得他表演了一回,對他更是敬畏。年輕時他帶領(lǐng)斯文赫定,找到了阿提米希拉之永久冰封的荒原,馱載冰塊后,得以向南進入羅布荒原的無人死界。
長年都戴一頂狼皮帽子的柯達康魯,二十八年前,在赫定老爺探險隊中做駝夫,是第一個進入樓蘭古城的羅布人;至于年紀最老的賽特毛拉,三十多歲那年,清朝光緒皇帝派駐新疆的巡撫,要重開由玉門關(guān)輾轉(zhuǎn)繞過羅布泊南下直至和田,這條湮沒了千余年的絲綢之路古道,便是由他引領(lǐng)之下尋出來的。
此外還有吐爾迪與阿瓦西等幾個長老,這時一起盤腿坐在村背的恰普干邊,看著這個深挖的蓄魚池子,六月天還進不了多少水,魚就更不用說了,心里不免起了疙瘩。賽特毛拉便說,他們羅布人在三百三十年前離開羅布泊,在新聚水的喀拉庫順湖邊的老阿不旦聚居,當年二十幾個村共九百多口人,舉行過河祭,場面盛大極了。第二次祭河,是六十三年前,羅布人遷徙到這里依列克河邊,挖成了眼下這個蓄魚池子,祭過河神之后,池子的水便滿了,魚也擠滿了,此后年年都吃不完。
奧爾得克是二次祭河那年出生的,長大之后他也聽父親說過這件事。這時聽賽特毛拉的敘述,深有同感地點頭,認為族人現(xiàn)在應(yīng)做第三次河祭。
這個提議得到各人同意后,起身回到村里去,便吩咐年輕人去打干蘆葦扎火把。
六月中旬,一個有大月亮的夜里,艾買提與妻子吃過烤馕,喝飽了鮮蘆根煮的湯,急不及待便湊進隊伍里去,拿一枝點燃了的蘆葦火把,頭上戴上野花環(huán),腰間掛上山羊皮鼓。
河祭開始時,賽特毛拉領(lǐng)在前頭,其他長老緊隨其后,沿著河邊的高低河阜緩緩行進。
眾人將火把高高舉起,一邊敲打皮鼓與胡楊梆子,一邊高聲唱歌。長老們唱著歌,從衣袋里掏出麥子,一把一把往河中撒去。
歌是這樣唱的——
泱泱大水
蕩蕩蘆花
泑澤無涯
魚豐草美
河中之神
育我子孫
∮窗。永遠的阿不旦……
人們莊嚴地歌頌著河神。據(jù)說,這首祭河之歌,是兩千年前,就在樓蘭國和羅布泊之間廣為流傳。其后樓蘭的繁榮湮滅了,羅布泊又成了鹽堿地,在大漠上星散的子民,失去了來自中原的鐵器與美麗織錦外,也失去了文字。這首歌,還是靠長老口頭相傳下來的。
在火把熄滅之前,巡河的人不住重復(fù)地唱,一時是男的齊唱,臨到末后,女聲搭了上來:“∮窗。永遠的阿不旦……”一時又由女聲領(lǐng)唱,沉穩(wěn)的男聲在最后頌嘆:“∮窗。永遠的阿不旦……”然后,又到長老領(lǐng)唱……
歌聲響徹河岸,直至午夜,只余下零星的火把時,歌聲停止了,月色下的蒼茫大漠恢復(fù)了岑寂,正合應(yīng)了《地藏十輪經(jīng)》的偈語:蒼穹瞑目合十,大漠喑啞無語。
最后,人們把頭上花環(huán)摘下,虔敬地拋往河中。
河祭后的第三天早上,艾買提的土房子里傳出嬰兒的初啼。阿布英姬產(chǎn)下了她的第一胎,五官玲瓏,像極了母親;骨架粗大,小小的肩膊寬闊,長大后必定壯碩得像艾買提。
薩利婆婆順利接生,走出來抓一把沙子擦擦手,向等在房子外面的艾買提與村鄰宣布:這是她接生的第二十七個男嬰;這男嬰的父親艾買提,是第十個。
村人煮甜食祝福新生嬰兒之后,恢復(fù)了日常的平靜生活:女人織布與織網(wǎng),男人割蘆葦和打魚。
羅布人自古以來生活在蒲昌海與河邊,不種不牧,以魚為主食,到這一兩代人,才學(xué)會放羊,用羊、魚干和羅麻布向住在綠洲上的維吾爾人換取麥子。以前村邊的依列克河河水豐滿時,魚多得吃也吃不完,囚在蓄魚池子里的魚,多得要撈上來埋進沙子里做魚干。現(xiàn)在呢,水是回來了,可是淺得活不了魚,要吃魚,只能帶著魚網(wǎng),溯河而上,到水深處才能下網(wǎng)。
家家的青年與壯年男子,天亮起來出門打魚。只要天色晴朗,沒起風(fēng)沙,便成群結(jié)隊,沿著淺水的河床上溯,走到二三里外,在水深及胸處布網(wǎng)圍魚。這時大伙兒在水中呼叫嬉鬧,盡管冰涼的河水使人手腳發(fā)麻,這也是他們一天里最快樂的時光了。當他們背著一簍簍肥美的大魚回到村子,則是女人與老人們的歡樂時刻??墒沁@種快樂時刻要越來越費氣力才可以得到了,因為河水來得少,清清的甜水一點一點滲進沙子里,河床上斷流處處,沙洲干得蘆葦也不長,沙雞與斑鳩來了也沒處下蛋,沙百靈和燕子也少到村子來造訪,倉鼠和麝鼠都少了,好不容易才捕到幾只,與蘆根一起煮湯。
依列克河水一寸一寸地退了,艾買提與熱合曼他們出門打魚成了追魚,越追越遠。祭河之后的一段日子,天亮出門,太陽走到中天便回村;七八月的大夏天,是沙漠腹地最為炎熱的日子,出門追魚已經(jīng)不能再赤腳在沙地上走路,人要在腳掌下系上一張獸皮,清早離開村莊,傍晚才能回轉(zhuǎn)。
金秋九月,打魚的人要走一天路,才能趕到水里聚魚處,當天打了魚回家已經(jīng)來不及了,大伙兒便在河邊生個篝火,用胡楊樹枝支起一鍋水,隨便打幾尾魚丟進鍋里煮,走倦了的人,圍在篝火邊喝湯吃魚。
羅布人吃魚,自幼養(yǎng)成的習(xí)慣,是把整條魚在湯里煮熟,撈上來便大口地吃,把魚骨魚鱗吐出來,滋味得連淚水也迸了出來。
次日一早起來,從遙遠雪山上流來的河水分外冰冷,可是管不了,必須及早打了魚,不然就要天黑了才能回到村子。大伙雖然一次一次地抱怨,就是想不到,好不容易熬過凜冽風(fēng)寒的冬天,到了來年的四五月間,羅布荒原起了風(fēng)沙,從東北方鋪天蓋地地刮過來,這時天色昏暗,視野模糊,要出門是舉步維艱了,眼看糧盡水絕。幸而風(fēng)靜云開,艾買提等人急急背上簍子和漁具,結(jié)伴出門,此去便要三四天才得一個來回,回來時帶回的魚也一次比一次少。
村背的河里已經(jīng)沒有水,河床的深洼也干了,只有挖在河旁的恰普干有二丈深,魚是沒有的,卻好還蓄得一些從沙地處滲出來的水。每天,手腳矯健的阿布英姬和庫都絲等女人從胡楊梯子爬下去,一瓢一瓢舀上來。
四五月的風(fēng)沙季過去,一浪一浪新移來的沙丘逼近村邊。小旋風(fēng)卷動數(shù)柱沙梁子,在荒漠上豎立著到處游走時,天氣漸漸燠熱起來。艾買提等人回到老家已經(jīng)一年了,六月該是檉柳和羅布麻的發(fā)花季節(jié),卻只看到零落的些許,旱蘆葦和水蘆葦都變得垂頭喪氣,連每年的伯勞和燕鷗都不肯來。
這天早上,賽特毛拉坐在村頭一棵核桃枯干上,這樣跟大伙說:“河神爺走了,這個地方注定要一直干旱下去,像老阿不旦,也像大湖與老湖。沒有了胡楊林和蘆葦蕩,就沒有馬鹿,沒有馬鹿就不會有魚,這里再待不下去了!”
兩道濃眉拉成一線的艾買提問:“毛拉爺爺,我們該往哪里走呢?”
老人沉吟了一下,說:“往西南邊走,過了老英蘇,卡拉湖邊的曲克,有魚有水。要是往西北沿著車爾臣的干河走,也必定能追得上甜水!”
眾人眼看又要四散分離,不免黯然。熱合曼抖擻一下精神說:“怕它天大地大,兩條腿肯走便會找到水!毛拉爺爺,你是跟我們一起向西南走,還是去米蘭?”
這個事情,老人早就想好了。“我一個人去小河?!?/p>
各人驚詫得面面相覷。艾買提忍不住說:“不是說,沒有人認得去小河的路嗎?”“走走看吧,會找得到的?!泵瓲敔斶@樣回答了后,就再沒別的話。
人們說走就走。河神也不眷顧這片荒原了,大伙還有什么好眷戀的呢?第二天絕早,賽特毛拉第一個離開新阿不旦,走的是與族人相反的方向。臨走前,一向幫忙他看管山羊的庫都絲,著急地趕在他身邊問:
“毛拉爺爺,不帶山羊嗎?”
“不帶山羊?!彼吞@地回答。
烏斯曼問他:“不帶騾子嗎?”
“不帶騾子。”他回答。
艾買提和阿布英姬著急了,“也不帶駱駝?”
“不帶駱駝?!彼麍远ǖ攸c頭。
“小河那邊會有水嗎?”熱合曼十分疑惑。
“會有的。”他說得稀松平常,“只要有一勺水,日子就過得了。艾買提的爺爺,不是在那邊過著日子嗎?!”說完,走下河灘,望東邊晨光中瀚海般的沙丘走進去。
艾買提記得兒時祖父走往小河時,也是這般凄迷光景。
一村子老幼默默望著老人遠去的背影。不易動容的羅布人,都流了淚。
(選自香港《文學(xué)世紀》2002年第12期)
·責(zé)任編輯 宋 瑜 / 圖蕭子·
關(guān)于“大漠風(fēng)沙”
六十幾歲的人了,近來竟常常做著古樓蘭的夢。也許是這些年來,讀多了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古與今事情,尤其是發(fā)生在東邊羅布泊與蒲昌海的事情。一個曾經(jīng)商旅繁榮的樓蘭王國興起過,然后又消失無蹤,連同那片大漠上的大湖、河流與人事,轉(zhuǎn)眼間,便被抹平了,今日只見得一個無際的荒漠,一片無盡的風(fēng)沙,一切都消失得那么神秘,連歷史也來不及記下來。可是,那上面的人呢?不會都死絕了吧?
多虧典籍的斷句殘篇、片言只字,更多虧近百年中外探險家、考古家的不懈努力,尤其是近幾年我國野外考古家的發(fā)掘,民俗學(xué)家的深入探索,讓我這個著迷的人,可以一直追蹤著神秘的羅布人的腳跡,從荒涼無水的大漠,一直回到河道縱橫、水草豐美的當年,一個民豐物盛、歡樂年年的古國,屹立在泱泱大水的羅布泊邊……許多許多使人向往與感動的場景,漸漸變得鮮活具體,對我這個寫作人來說,造成一份壓迫感,而且日見強烈了。
難道要我寫下一部大漠游子的史詩么?心中不免十分惶恐,怕的是力有不及。而且要寫,也不光寫羅布人的歷史,而是想寫他們逐水而安的心魂,何況,還遠未有足夠動筆的條件,就讓這個大漠的故事繼續(xù)在心里發(fā)酵吧?,F(xiàn)在能寫下的只是個片斷,已經(jīng)很高興了,至于它下面還有半個世紀、上面二千年的故事,則是續(xù)筆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