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啟云

在一家老古玩店的角落里我發(fā)現(xiàn)了它。精巧的五彩中國結(jié)只有寸許長，系著一只指甲大的碧色心形小鎖，沉沉的銅綠色鉤沉著不知名的陳年往事。只賣五十元錢，我買下了它。一開始我把它掛在手機上，環(huán)佩叮當，搖曳生姿，甚是惹人眼目。后來，滿街的中國結(jié)鋪天蓋地，我嫌惡俗，索性只把小鎖摘下來，做了項鏈的墜子，隱藏在衣衿深處。

后來發(fā)生了一件奇異的事。

我學的是財經(jīng)，卻整日做著詩人夢，逢到自習或休息時便同文學系的幾個密友到處“采風”，盛夏詠荷，暮春賦柳，所寫詩文匯集成冊，卻無一篇變成鉛字，于是，圈子便愈來愈窄，最終只剩下三五死黨堅守陣地，大嘆懷才不遇，頗有同命相憐的感覺。

不知從何時起，我們的隊伍中增加了一人，多詩才而善交談。但他卻不為作詩而來，終日背著畫夾，每到一地，當我們咋咋呼呼，或仰天長嘯或低首徘徊之時，他遠遠支起畫架，只在一旁寫生，涂抹的東西亦很少讓我們看見。我們私下里叫他“編外”，表面上喊他“畫家”，他則喊我們“詩人”；

有一天傍晚下著大雨，同學們都去禮堂看電影了。我抄著手站在學生公寓的走廊里，貼窗而立，望著白亮的雨幕，在心中用詩句百般狀摹雨景，卻忽然聽到了悠揚的笛聲。

笛聲清亮而幽遠，低回婉轉(zhuǎn)時如泣如訴，高亢昴揚時清越激蕩，我的詩情由大雨而轉(zhuǎn)移到弄笛人身上，是一種訝異，還有一些仰慕，更多的是好奇，暮色蒼茫，大雨如注，是誰在演繹如此清雅不俗的笛聲?我徇聲找去。

樓里空蕩蕩的，我遍尋不著，更激發(fā)了好奇心，便取了傘，索性來到頂層的露臺上，然而剛剛踏上露臺的臺階，笛聲便嘎然而止。露臺上一柄大洋傘，傘下惟一人、一椅、一畫架、一笛而已，我長出一口氣——是“編外”。，

“畫家，真有興致呀!”我舉著傘，走了過去。他很意外的笑了，揶揄道：“絕憐高處多風雨，莫上瓊樓最上層。詩人，是采找雨中的靈感吧!”．我不置可否，對他說，“古代西湖邊住著一個書生，有一年冬天下鵝毛大雪，他詩興大發(fā)，冒險和書僮撐船到湖心亭賞雪，歷盡艱辛到了亭中，卻發(fā)現(xiàn)早有一位書生在那里撫琴吟詩。書童嘆氣說，‘莫道我家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我們同時哈哈大笑起來?！皼]想到你會吹笛，”我俯下身，看見搭在畫架上的一支竹笛，笛身被摩挲得潤澤發(fā)亮，顯出吹笛人的勤勉。“編外”將笛遞給我說，“不想試一下嗎?”我有點局促，然而笛上的一枚飾物解除了我的尷尬。那是五彩絲絳環(huán)繞著的一把紫銅小鑰匙，閃著極其詭異的淡淡寒光。我屏住呼吸，輕聲問道“怎么你們男生也喜歡掛這個?”“是母親的家傳之物，吹笛也是母親教的?！薄边住彼?，忽然發(fā)出一聲驚嘆，我尋著他的視線低頭望去，在不經(jīng)意的俯身之際，自己的項鏈墜子已跳出衣領，赫然垂在胸前。我們同時望著對方，眼睛里有同樣的驚奇。

“顯然，它們很像?！蔽夜首鲚p松。但是，我知道，絕不僅僅是像，這兩只飾物的質(zhì)地與紋路是一樣的。“我們應該做個試驗，”他表情凝重地說。他把那枚小小的鑰匙解了下來，走到我面前。他清亮的眼睛炯炯望著我，我們有片刻的沉默，盡管有雨聲的鳴響，但依然感覺到彼此心跳的聲音。鑰匙緩緩插進了鎖孔里，隨后我似乎聽到一聲低響，很生澀，很古老，之后那枚心形的鎖從我的項鏈上一下子滑了下去。原來這枚鎖不只是一個裝飾，他把它打開了!

在風雨中我聽到了雷的轟鳴聲。

那夜我一直在做夢，夢里有各種各樣的聲音，笛聲和著雨聲，交迭響徹。

此后我們依然在一起出游，他依然背著畫夾，我依然涂抹詩稿，只是彼此疏遠了。有一天，他送來一大迭畫稿，打開看時，每一張竟都是我的肖像畫。我終于借故退出了這個文學小圈子，聲稱要準備畢業(yè)論文，后來聽說他也不再參加此類的活動了。

世上可有開啟夢境的鑰匙?

笛聲總是在有月的夜里響起，亙古不變的清輝照徹著古今的清愁。我將窗戶掩上了，也掩上無數(shù)飛花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