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宏
外婆家的時候,前面藍爸的大“解放”與乳牛黃色的“五十鈴”拉著簡樸的木器廠家具浙浙駛離世代居住的那兩僮半草房(本來是五間的房子,另一半歸屬于同宗的兄弟),整個村子里的人傾巢而動,演染得別離清退涼而喧鬧。
那些森家具行駛在城市的街道上,陳舊而落寞,陽光很亮,似乎使得它們也帶著一些喜色,這些東西,舅舅家是沒有它們的位置之不理的,但是,那些曾是伴隨了外公外婆一輩子的,它們仿佛憶京戲成了他人指頭捏著、嘴唇含著的姻斗,無論如何也是放不下的,只好帶著,給它們安置一個老人們滿意的地方,日日可以看看,可以摸摸。于是,木家具就到城市埯安居了,如同搬到城里的專利權主人,如同老主人從劉堡那個老家里一起帶出來的鄉(xiāng)音。
我從此不必再在那條陡峻的山嶺上爬行了。28年前,在那條山嶺上,舅舅挑著擔子,用一上午的時間翻趙,擔子的前筐里挑著一個孩子,另一個筐晨挑著雞蛋;20年前,舅舅開著一輛破舊的“解放”通過那條叫“七盤嶺”的山嶺,黃錯后,在山樹掩映的嶺邊,我們停下車來看一只靜靜蹲在那里的狐貍;十五年后,舅舅的司機開著小車拉著外公婆搬家。二00一年的五月二十八日,已經長眠的外婆靜靜地躺在殯儀館儀館最華美的靈車上,誤用樂頻頻,經過新嶺——義爾嶺回她曾經搬離的家鄉(xiāng),車隊浩浩蕩蕩……山高路遠,巔掉了音響的線,于是,外婆就悄無聲息地回了來,綠樹蔥蘢,河水清清……
我的眼淚長流不止,我也回來了。外婆已經入土為安,然而我一直注視那片河灘地,看過了,又出神地凝視那條已經踩得白白的路。我的手仿佛還被外婆的手牽著,慢慢地行走,走在黃昏里,走在曲終人散的夜晚中……
河灘上拉著寬大的幕布,有捏著嗓子的緊巴巴的唱腔從幕后上擠了出來,幕上,影人兒激烈地廝殺著,我卻看不懂哪個是樊梨花。我只知道那種演出形式叫“皮影戲”。
小妹哭了,她兩歲吧,年輕的媽媽怎么也哄不好,老爺爺、老奶奶們側目而視,有的甚至已經開始說:“這孩子真煩人!”“煩死人了!”回過頭來尋找哭的聲源狠狠地剜幾眼。媽媽只得和外婆抱了小妹出去哄。哄好了再回來看。只是,皮影戲一直在演,錯過的只能是錯過了。
聽不懂戲文,影人子的戰(zhàn)斗也看得厭了,困意襲了過來,歪在外婆的懷里睡著了,秋冷霜寒,外婆怕我感冒,背著困頓的我,忍著河灘地細細緊緊的唱腔的誘惑,回家。風涼涼的,整個村子里黑漆漆的,沒有一盞燈亮著,似手整個村子都空了。走到老烈屬李剛家的門口,突然而起的幾聲犬吠一下子把最后的一點迷糊驚醒,外婆把我往上顛了顛緊跑幾步,有時也罵幾聲“死狗”什么的,深一腳淺一腳蹣跚在凹凸不平的村路上……
一年,外婆領我到“北屯”去看電影。北屯是外婆家相鄰的一個村子。那是夏天的黃昏,外婆牽著我的手,我拎著一個月牙兒一樣彎的小板凳兒,另一個一模一樣的在老姨的手里,她是大姑娘,不屑于和一個老太婆,一個腿有病走不快的小孩兒一起走那么慢,但是,外婆是不著急的,盡管她上山采榛子、蘑菇時她走得比誰都迅速,敏捷。外婆的手里也拿著一個板凳,不過,那是粗笨一些的。
演的是《元帥與士兵》,老姨貓著腰過來把她的月牙凳給我,讓我替她保管,我坐著窄窄的小凳子,還沒有來得及經過大腦的思索,就大跑龍?zhí)灼饋?,我的小凳子只剩了一個。我一點兒也想不起來是怎么丟的,也許我打了一個盹兒,打盹的時候屁股挪到了前一個小凳子上,后面的就被人順手牽著了……
老姨埋怨我,說你看凳子丟了吧,連個凳子都看不住……”他突然問坐在他對面的我:“小姑娘,你說,小溪是什么意思啊?清澈又是什么意思啊?”
“小溪就是小河的意思,清澈就是清亮得能看到人的意思?!蔽业幕卮鹎逦鴪远ǎ恢膬簛淼挠職?。這使得先生萬分滿意,當著全村子的人大大表揚了我一番,還說我將來會有大出息之類的。
那時,每天放學后,我們早早地寫完作業(yè),外婆早早地把飯做好,吃完后,孩子們便約好了,去說書的場所占座。大人們在家收拾碗筷,喂豬喂雞,呼狗喚鵝。我已不拿小凳子了,我們搬來大大的平整的石頭,放在先生的書案前最有利的位置上,既能聽到最真實的聲音中的故事,又能看。到先生表情中的故事。這就是我們的任務。占好了位置,在漫長的等待中,我們就在黃昏里背誦當天學過的課文,背熟了,再一天天地往回背,那種場面是非常壯觀的,相當氣派。就在這樣的黃昏時光里等來了各自的家人,共同的說書先生。隨之而來的就是鋪陳開的遙遠的故事,展開來的無限莢好的夜晚……
滿目又是春天的景色,且又快到五月了,流水依然,青山依然,當年說書的場子,唱過皮影戲的河灘地已經沒有說書的先生和廝殺的影人了。只有外婆在恒久的青山綠水中安眠,安眠在那個叫做“劉堡”的村莊的夜晚與黃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