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強,男,1966年10月出生。1989年畢業(yè)于黑龍江大學數(shù)學系,分配至大慶工作。做過成果管理員、宣傳部干事、銷售經(jīng)理,2000年辭職,潛心寫作。1986年始,發(fā)表詩歌散文近百篇(首)。90年代沒怎么摸筆,真正寫小說還是近期的事?,F(xiàn)居北京,邊寫作邊謀生。
一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那是張舊木床發(fā)出的響聲,是后半夜時從居民樓旁的自行車棚門衛(wèi)室里傳出的響聲。
響聲如這黑⒌某良諾囊雇矸歐傻鬧恢患庾燉髂瘢撲棱棱落向躲在離車棚十幾米遠外一棵樹下的大輸身上,啄他的肉,吸他的血……他早已沒什么感覺了,一雙死魚般的眼睛瞇縫著注視著城堡般的門衛(wèi)室,木呆呆的腦袋里空空蕩蕩,身體也感覺輕飄飄的,就連思想也被這無恥的夜色融化殆盡。他站在樹旁,他就是一棵樹,一棵枯死的樹,一棵不斷地招引那些鳥兒向他撞來的樹。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那是張很老的木床。大輸也曾在上面睡過,翻下身它都會發(fā)出痛苦的呻吟?,F(xiàn)在,現(xiàn)在那張木床正承受著兩個人的重量,有兩個人正在那上面不管不顧地肆意折騰著,而其中的一人,就是他大輸?shù)睦掀?,他老婆文竹眼下正和一個男人在那張老床上辦著使它嘎吱嘎吱亂叫的事。
記不得自己是什么時候來的了。晚間都做了什么呢?搓麻將那是肯定的,就和他每天都會輸點錢一樣,若不然他怎么會叫大輸呢。是的,吃完晚飯就去老五家搓麻將,五角錢的注,是十六圈還是二十四圈忘記了,只記得還差幾把牌結(jié)束時,大輸原來兜里的那五十幾塊錢已經(jīng)陸續(xù)地都分給了別人。大輸?shù)馁€品特別的好,從不賴賬,沒有錢就不玩,不像有些人口袋里的錢已經(jīng)掏干凈了還欠賬再打幾把,說不準就會手氣轉(zhuǎn)旺翻回本來。大輸從不這樣的,輸了就是輸了,一把也不欠,錢輸了臉面可不能輸。就不玩了,就嚷著去喝酒。除了老五其余幾個人都說有事。大輸贏了錢,老五就陪著他來到了他們常去的一個小食攤。那食攤雖小吃的東西卻很多,有肉串、簡易的麻辣燙、烤肉等等,但這些都不屬于他們,他和老五都是在吃上比較儉樸的那種人,通常都是一碟鹽水花生米,幾樣涼拌菜,頂多再來兩個鹵雞頭或鴨頭什么的,酒也很簡單,就是當?shù)刈鞣怀龅哪欠N自釀白酒,二角錢一兩。倆人就開始喝。都說了些什么呢,好像還是以往的那一套,無非是哪把牌怎么怎么打錯了哪把牌怎么怎么邪門,某人某人又腐敗了被抓起來了真是解恨等,后來還侃了侃拉登劫的飛機如何如何輕飄飄的似長了眼睛一樣去擁抱摩天大樓。老五說也該讓美國佬知道知道什么叫痛了。大輸說是啊,你看怎么就沒人撞咱們的天安門城樓子呢?有道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老五就夸他說到底是念過書的人,話說起來文縐縐的,有水平!大輸心里就很美,就獨自多喝了一口酒。說的好像就這些,沒有什么特別的。后來,后來老五就先走了,留下了二十元錢。二十元錢結(jié)賬也夠了,偏偏有個蹬黃包車的從食攤旁經(jīng)過,大輸和他認識。那些個有頭有臉的什么長呀經(jīng)理的大輸不熟悉幾個,或者說大輸不屑和他們拉關(guān)系套近乎,倒是有些個修鞋的賣菜的等等和大輸關(guān)系都不錯。就拉過來又接著吃接著喝,吃什么喝多少已經(jīng)不是問題,問題是大輸沒有錢結(jié)賬了。大輸可是個要臉面的人,怎么能讓一個蹬黃包車的人付錢呢。就把那人推走了。好在他和那攤主很熟,走過去說今天的錢打牌輸了,靠手上這二十元結(jié)賬肯定不夠,不過他馬上回家去取錢。攤主人不錯,說大輸你這是干什么呢?用得著嗎,啥時你方便了帶來不就得了,不用再去取了,再說也沒幾個錢……如果大輸按照攤主說的去做也就好了,可他偏不。就離開了那里,不過沒往家走,而是去了他老婆文竹上班的地方。
他老婆文竹是看車棚的,是臨時工??蓜e小看了這個臨時的工作,每月也能拿回三百多元錢,大輸家每月開銷的大半都得指望這些錢呢。上一年大輸就下崗了,下崗后人家就不再管你是什么學歷原來做的什么工作,一律享受每月不到二百元的補助。沒轍呀,全國都這樣,說是讓自謀生路,怎么個自謀法呀?原來在單位一杯茶水一支煙,一張報紙看半天的日子過慣了,都認為自己是個人才,都覺得自己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可真到了節(jié)骨眼兒上,是騾子是馬拉出去一遛就都知道了。這是后話,還是先說說大輸?shù)睦掀虐?。大輸?shù)睦掀旁瓉硎莻€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姑娘,可面上一點也沒有在農(nóng)村鍛煉過的痕跡,人很白,細皮嫩肉的,五官也很適稱很秀氣。就連名字都少有農(nóng)村的味道,文竹,挺詩意的吧。她比大輸小十五歲,嫁給大輸時還不滿二十,是在大輸?shù)谝粋€老婆死了兩年后嫁過來的。初時媒人傳過話來對大輸說,姑娘本人并沒別的要求,只要對她好就行。什么叫好呢?大輸雖然年歲大些,人品還不錯,不是一個胡扯六拉的人,不是一個吃喝嫖賭的人,且對女人的細心和呵護在以前也是人所共知的。對于他來說,人家一個大姑娘,比自己小十五歲的大姑娘,還有什么可挑剔的?其實那時候文竹看上他并同意嫁給他的一個重要理由也是看中大輸很老實很本分,雖然結(jié)過婚,但和那些個不務(wù)正業(yè)或薄情漢不同,他那前妻是由于難產(chǎn)而死的,這不是什么原則問題,就同意了。娘親們也沒要什么過多的彩禮便催促著馬上完婚。畢竟是一個農(nóng)村的女孩子要嫁到城里去,那個年代的人都知道,一個農(nóng)村的女子要想嫁到城里來總是要降低些條件,就像文竹的年齡和長相就是個條件。接下來大輸去了一趟文竹家,是在黑龍江的一個偏遠的小村。大輸去時花了差不多一個月的工資買了孝敬老人的在那時候算是很講究的四合禮,文竹的父母和親戚見了還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又殺雞又忙活盡心招待著未過門的姑爺。該有的禮節(jié)該有的過場都有了,大輸歡天喜地也吹也打地把文竹娶進了門。一切都很順,可就在新婚頭天夜里,文竹憋著一張紅臉告訴大輸說她不是處女了!那時可不比現(xiàn)在,現(xiàn)在還有哪個洞房能找到處女呢?那時候的人還很講究這個。這讓大輸很神傷,本來一直想著這把年紀了還能娶回個黃花閨女的美好想法頓時蕩然無存。其實他也早在心里有些嘀咕,文竹家這么急的嫁她肯定是有一定原因的……雖然當時他心里非常地失望,可表面上并沒有過多地計較,知道了那是個不太負責任現(xiàn)在已經(jīng)了無蹤跡的年輕后生干下的好事后也就原諒了文竹,說以后我們在一起好好地過日子吧,我不會在乎這些,不要想那么多……文竹就很感動,在新婚的第一夜讓自己幸福的淚水濕遍了大輸?shù)娜?。大輸也感覺自己年輕了許多,盡情地在文竹那飽滿而白嫩的身體上揮灑著他旺盛而饑渴了很久的情欲,使極力迎合他的文竹方了變成扁,扁了又被揉成了圓……好日子沒幾天,又一個令大輸傷腦筋的問題現(xiàn)了出來:文竹懷孕了!新婚蜜月還沒度完的文竹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文竹很惶恐,覺得太對不起大輸了,就哭,就可憐兮兮地沖著手足無措的大輸一遍遍地說要不你休了我吧我太對不起你了……大輸很冷靜,理智地想了很多,不停地在屋里走來走去。他的第一個老婆就是生孩子死的,那女人蒼白的面容和那個渾身發(fā)紫看都沒看這世界一眼的嬰兒至今還歷歷在目。去醫(yī)院拿掉也不好,哪有結(jié)婚這么短時間就去打胎的呢。后來,大輸咬牙切齒當著文竹的面揮著大手掐著腰說了句很文學的話:愛和被愛本身都沒有錯,為什么男人作的孽非要由女人來承擔罪責呢?他斷然拒絕了文竹要把孩子打掉的想法。生。他說,我們把他(她)生下來,文竹你放心,我會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來對他(她)的……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讓文竹對大輸感激不盡了,每天更加盡心地伺候著大輸。幾個月后,他們有了個女兒,長得很漂亮,取名叫達麗。大輸本名叫達書,只是后來人們喊慣了大輸,真名反倒沒人提了。孩子出生后,大輸還真沒有食言,對孩子如同己出,疼愛有加。文竹是從農(nóng)村來的,沒有工作,就在家一心照料孩子伺候丈夫。好在大輸那時候的工資還可以,每月在文竹的精心調(diào)理下也足夠了,小日子安逸、平靜卻透著幸福。去年大輸下了崗,文竹托人找了這么一份看車棚的工作,掙些錢補貼家用。十七年,算來和文竹結(jié)婚已經(jīng)有十七年了呀。
記得離開食攤時他好像向別人問了一下時間,是一點多的樣子,若不然他也不會奔車棚來向老婆拿錢。這時候上零點班的人已經(jīng)都走了,下零點班的也基本上把自行車騎回來停放好,看車棚的也就可以鎖好門,美美地睡上一覺了。大輸來時門衛(wèi)室還亮著燈,離很遠時他就發(fā)現(xiàn)那里還亮著燈,窗戶上掛著窗簾,是文竹親手做的那個窗簾。文竹手很巧,一塊很不起眼的布,經(jīng)她手左縫右弄的就會很添彩兒。眼前那掛在車棚窗戶上的窗簾就是這樣,本來很平常不值幾塊錢的布,經(jīng)過老婆的手后,這穗那褶的,就變成了一件工藝品般的東西。平時家里的飯菜也是一樣,都是茄子都是土豆,經(jīng)文竹的手一擺弄,就會變化出許多的花樣吃法來。想起文竹大輸心里總透著一股美氣,年紀比自己小好多不說,就是和老婆同年齡的女人站在一起,你說出文竹的歲數(shù)別人也不一定會信呢。前面說過,文竹皮膚很白,看上去可不像是近四十的女人?!?/p>
這么晚還不睡,老婆在做什么呢?當時大輸心里真的就是這樣想的啊。他就躡手躡腳地來到了車棚的窗前,透過兩片窗簾的縫隙他看到了文竹,他看到他的老婆端坐在那張老床的床邊,深低著頭,很嬌羞的樣子。她身邊還坐著一個男人,是的,那是個男人。誰啊那是?再把腦袋側(cè)過些就看清楚了:哦!是物業(yè)公司的吳科長,他管著文竹她們這些看車棚的臨時工。他正低聲地和文竹也不知道在說些個什么。再往下看,再往下看大輸一下子呆住了,他看到兩雙手,一雙手是他老婆文竹的,白而細;另一雙手是那吳科長的,粗而黑。兩雙手——四只手很緊地握在了一起,并且倆人的手放的位置也讓大輸心里一愣:天?。【头旁谖闹竦膬蓷l腿中間啊。
這一驚非同小可,大輸就差眼珠子沒冒出來了。他感到渾身上下的每一根汗毛都抖動了起來。那是他老婆嗎,那是他老婆的手嗎?他不敢也沒理由相信他看到的一切。他嘴張得老大,一步一步地后退開來,仿佛是自己做了天大的愧心事一樣,退了幾步后他轉(zhuǎn)身就跑,為什么跑往哪里跑已經(jīng)不是他能想的事情了。有棵樹,那棵樹把他攔了下來,“砰”的一下就把他攔了下來。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了,圍著樹轉(zhuǎn)了一圈,回過頭來再看那車棚的門衛(wèi)室,黑了。天啊,他們竟然把燈關(guān)了!從那一刻起,大輸?shù)淖炀驮僖矝]有閉上。從那時候起,他就把自己定格在那里,張著嘴、瞇縫著眼……
那是個很黑的夜晚,是個很寂靜的夜晚,是個沒有星也沒有月的夜晚。只有那嘎吱嘎吱的響聲和那張老木床的呻吟,還在昭示著這個世界的存在。天沒有了,地沒有了,黑乎乎的天地間只剩下了那嘎吱嘎吱的很有些韻律和節(jié)拍的奏鳴。響聲是在大輸呆立了幾分鐘之后傳出來的,再也沒有停下來。大輸?shù)哪X袋空空如也。大輸就那么站著,大輸就那么站了很久。
腿怎么這么木啊。大輸感覺到腿木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已經(jīng)站了多久。那床或者是那兩人還依舊癲狂著。血液又開始了流動,又開始讓他成為人,他想著要大步流星地去一腳把門踹開一下子掐死那響聲,最起碼也是要站在原地很大聲地咳嗽一下,可下了決心也努力地伸了伸脖子的他,就是沒有邁動腳步和發(fā)出一丁點兒的動靜。他失敗了,真的,他徹底失敗了。
大輸悄悄地撤離那個是非之地的時候那屋里的床還在嘎吱嘎吱地叫著。一路上他的眼前不斷閃現(xiàn)著文竹那白白胖胖的玉體,還有她那習慣性的微微揚起的臉……他又一次站到那個小食攤旁的時候他的腦袋里還在回蕩著那嘎吱嘎吱的響聲。
在北方,秋夜很是涼爽。喝酒的人還很多,有認識大輸?shù)暮退蛑泻簦裁匆膊徽f,悶頭坐了下來。攤主過來和他說,大輸你還真回來呀,怎么去了這么長時間?大輸抬起頭,怔怔的。是啊,他說,他媽的,個驢日的怎么會這么長時間。攤主笑了,說大輸你是遇鬼了吧,要不要再喝點啊?大輸面目有些猙獰。我真他媽的遇到鬼了,喝,干嗎不喝,拿酒來!……
這回大輸喝的是啤酒,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倒。喝完第三瓶時,他起身離開了食攤,別人都以為他是找地方方便去了。其實不是,他搖搖晃晃地奔文竹所在的那個車棚來了。
他又站到了那棵樹下,定了定神,屏住呼吸,把耳朵支棱開來。天啊!他聽到了,他又聽到了那嘎吱嘎吱的響聲,還是那么的不緊不慢,卻分明又是那么尖利地一聲聲向他的心口刺來。他感覺有些喘不上氣,喉嚨發(fā)緊,不住地咽著唾沫。
驢日的,怎么這么大的勁呢?他心里罵道。自己和文竹可從來沒有堅持過這么長的時間呢。不行,不能再這么繼續(xù)下去了,一定要制止他們。他心里暗暗發(fā)著狠。他順來路又后退了一些,略微穩(wěn)了穩(wěn)神,然后用力地咳嗽了幾聲,接著很有動靜地徑直朝車棚走。他的腿有些軟,心里也有些發(fā)虛,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他沒有預料,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他只是固執(zhí)地認為那沒完沒了的響聲該停止了。
走到門旁了。那門衛(wèi)室睡著了一樣,沒有一點兒動靜。推推門,里面反鎖著。他就拍門,并盡可能大聲地喊著他老婆的名字:
文竹。
聲音在寂靜的空氣中很沒有穿透力,像是劈開了很多的岔。
半晌屋里才傳出文竹弱弱的聲音:誰呀?那聲音在他聽來虛虛的,帶著顫音。
是我,大輸!
大輸呀,這么晚了怎么還不睡,有事嗎?
是呀,自己這么晚還不睡,來做什么呢?他想起來了,自己還欠著食攤的錢呢,就說,我來拿錢。
里面□□□□的有了動靜。一會兒后文竹打開門,只是打開一條縫,伸出一只白白的手,手里有一張錢。大輸木訥地接了過來。里面文竹說,你快回去睡吧。門一下子就又關(guān)上了。連大輸為什么要錢都沒有問,只這么一下就把他打發(fā)了。大輸很生氣。
很生氣又能怎樣呢?大輸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最后他惡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轉(zhuǎn)身離開。弄吧你們,使勁地弄吧,弄死你個驢日的……他在心里憤憤地罵著,說不上是在罵吳科長還是在罵老婆文竹,或許,那兩個人都有份吧。
二
太陽已經(jīng)很高很亮。大輸悠悠地醒來。他出了好多的汗,汗里還夾著股濃濃的酒氣。
頭天夜里他拿著那張錢——那是一張百元的大鈔,又去喝了多少酒已經(jīng)不記得了。什么時候回的家也忘記了。頭還有些疼,但這疼并沒有耽誤他想起一些事情,只過了一會兒的工夫,夜間那嘎吱嘎吱的響聲便又在他的耳中響了起來,不依不饒的。他真希望那只是一場夢,夢醒了就什么都過去了,一切都將會重新開始??上?,那不是。
衛(wèi)生間里傳來嘩嘩的水聲。顯然文竹早就回來了,正在洗澡。
有一件事讓大輸時時感覺著對文竹的愧疚,那就是他有好久沒有盡一個丈夫的義務(wù)了。差不多有三年了吧,是的,有三年的時間沒有和文竹行床上的事了。自己年歲大,沒有也就沒有,可文竹還正當年啊,正所謂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年齡呢。說到這事就不能不說說大輸那次被騙的經(jīng)歷,是那件事毀了大輸?shù)木窈腿怏w,毀了大輸?shù)囊磺小?/p>
我們不妨把話題再扯遠點。
大輸是六十年代末畢業(yè)的中專生。您可別小瞧了那時候的中專文憑,那時候有這么個文憑比現(xiàn)如今的碩士生都要好使。為什么呢,因為那時候缺呀。他學的是機械制造,分配來到D廠這個以生產(chǎn)鍋爐為主的國有中型企業(yè),也算得上是學有所用了。剛畢業(yè)的他,風華正茂,躊躇滿志,D廠的老人兒都還記得那時候在從廠區(qū)到職工宿舍間的林陰小道上,匆匆走著一個頭發(fā)很長卻很時髦的年輕人:身穿一套學生服,背著一個軍用挎包,手里拿著一卷圖紙……那就是大輸,不,應(yīng)該是達書。達書才是他真正的名和姓。
達書是農(nóng)民的兒子,質(zhì)樸、忠厚,少有城里人的世故和狡詐。每天一頭扎到車間里,圍著那一座座建造中的鍋爐轉(zhuǎn),看圖紙、查工藝、對參數(shù),將自己在學校的三年所學融入到具體的工作實踐中,忙得很是帶勁兒。這樣的人誰不喜歡呢。后來他就有了愛情。當然是經(jīng)過別人介紹的,讓他自由戀愛,他可沒那個膽。七十年代的人哪里敢和現(xiàn)如今比呀,那時候的人很傻,把所謂的愛情看得比什么都神圣。你看現(xiàn)如今的愛情多愛情啊,就像速食面一樣來得簡單而實惠,兩性關(guān)系也簡單得就好比是去收費廁所一樣。別人給達書介紹的那個女子很不錯,人不算很漂亮但心地善良。達書很喜歡,動輒就請她去看電影,因為只有在黑黑的電影院里達書才敢很幸福地握那女人的手,軟軟的很讓人心醉的手……相處了一年多后,他們結(jié)了婚。那時候的達書,家庭幸福、工作順利,可謂是春風得意了。
有個哲人不是說過嗎,叫做什么福禍相依相附。命運開始不停地和達書開起了玩笑。先是老婆總不見懷孕,去醫(yī)院也沒查出什么。到結(jié)婚第六個年頭終于懷上了,老婆卻為生孩子難產(chǎn)死了。從懷孕時起女人就沒得好,折騰得很厲害。后來又浮腫,血壓也高出了許多,大夫說胎兒大。孩子長得大是好事吧?誰想?yún)s要了女人的命。孩子生下來了,她也斷了氣。那嬰兒在急救箱里放了一天,也沒能哭出聲來,追他母親去了。達書欲哭無淚啊。自古生孩子死人也是常有的事情,所以也沒追究醫(yī)院的什么醫(yī)療責任。躺在空蕩蕩的家里,達書的世界變得毫無生氣……生活像一彎色彩絢麗的彩虹,沿著這道虹他越走越幸福,可轉(zhuǎn)瞬間彩淡了,虹消了,他被重重地摔了下來,摔得暈頭轉(zhuǎn)向。
沒有老婆的日子里,達書學會了搓麻將,打發(fā)那些寂寞難捱的時光。就在他那個只有他一人的家里玩,也帶點彩頭,但輸贏不大。達書輸?shù)臅r候多,時間久了,也不記得是哪位牌友先喊開的,達書被叫成了大輸。越叫越廣,越喊越熟,以至于幾年后,達書工資條上的名字都寫成大輸了。
這都沒有什么,大輸就大輸吧,大輸實際上也輸不了多少,有時是幾塊錢,最多也就是幾十元而已,輸不壞的。大輸?shù)墓ぷ魇菦]得說的,一直都干得不錯,先后換了幾個崗位,技術(shù)科、計劃科,后來又調(diào)到供應(yīng)科,都屬要害部門。他技術(shù)好,人品也好,深得領(lǐng)導和同事的信任。
壞也就壞在這信任上了。當時調(diào)大輸?shù)焦?yīng)科,也是因為他在技術(shù)和計劃部門干過,懂得生產(chǎn)中的需要,加之他對制造鍋爐所需的材質(zhì)和配件也是了如指掌。九十年代初,有一陣子鋼材特別緊俏,價格一漲再漲,可還是供不應(yīng)求。一時間大輸他們科的任務(wù)就是急生產(chǎn)之所急,挖空心思使出渾身解數(shù)在全國的市場中采購鋼材。大輸有個中專時的同學,打電話過來說認識某某省某某鋼鐵總廠的人,可以弄到計劃內(nèi)的鋼材。那一時期全國上下許多大企業(yè)產(chǎn)品價格實行雙軌制,計劃內(nèi)和計劃外的價格有時每噸要相差幾百甚至上千元,這樣就應(yīng)運而生了一大批對縫也叫拼縫的人,想那同學也屬這一類吧。大輸就沒有多想,管它白貓黑貓,能拿出鋼來就是好貓。向領(lǐng)導匯報并征得同意后大輸就信心十足地奔某某省來了。
同學領(lǐng)他到了鋼鐵總廠下屬的一個叫做興達的物資貿(mào)易公司。那公司很有門面,氣派很大。那時候的鋼材是賣方市場啊,賣東西的牛氣些也屬正常。第三次去時大輸才見到了公司的總經(jīng)理。嗬!那人可真有個總經(jīng)理樣:分頭梳得像兩扇小鏡子,金絲邊眼鏡后面的那一雙賊亮的眼睛總是斜著很大義凜然地看人,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騙子就是小偷,讓大輸感覺自己快成要飯的了。問明來意,總經(jīng)理把頭很瀟灑地搖了搖,說不行啊,你要的螺紋鋼、角鋼和鋼板是目前市場上最緊的貨,我們能不能弄到呢?當然能!只是你要的數(shù)量太小,去批一次不值得,我們做一次都是上千噸的活兒,三百噸怎么去批啊?你等等吧,等有大的用戶時看能不能把你這點貨擠出來……說得好像也很在理,讓大輸很失望,他那同學也很失望。對縫的人都希望他介紹的生意能成,好從中撈些回扣。大輸要采購五十噸角鋼,五十噸螺紋鋼和二百噸鋼板,共三百噸,按約定事成之后要給他的同學每噸五十元總計一萬五千元的介紹費。所以從興達公司出來后大輸?shù)耐瑢W也在急著替大輸想辦法。那同學替大輸分析:這事能不能辦呢?能。為什么能呢?因為那總經(jīng)理是鋼鐵總廠廠長的親戚,只要總廠廠長大筆輕輕一揮,那三百噸鋼就跟玩似的了。為什么不給咱辦?那是因為總經(jīng)理嫌咱們的量小呀。量小怎么辦?溝通啊……
搞供銷的人有哪個不懂得溝通呢?請客吧。請了好幾次,同學還真把總經(jīng)理請來了,在一家很排場的酒店里。那天總經(jīng)理還帶著一個那時候還不叫小蜜的小蜜,很性感很漂亮的一個尤物。菜是好菜,龍蝦王八都上了;酒是好酒,茅臺五糧液之類。大輸那時候還不怎么會喝酒,到最后就喝大了,只記得總經(jīng)理曾對著他的耳根子說總廠的廠長是他的叔丈人,還記得小蜜嗲聲嗲氣地勸酒,最后總經(jīng)理說只要大輸喝了桌上的三杯酒,一杯酒算一百噸鋼……大輸那時候舌頭早已經(jīng)發(fā)木了,很壯烈地吞下那三杯酒后就一頭栽到了地上。
酒喝多了,大輸非常遭罪,吐得五臟六腑都抽抽了。不過感覺還很值得,因為可以弄到計劃內(nèi)的鋼材了,就很高興。第三天他和同學到興達公司,總經(jīng)理一個勁兒夸大輸實在,說和這么實在的人做生意心里就是舒服等等,讓大輸覺得自己的醉酒真是英雄所為,飄乎乎的。接著總經(jīng)理很鄭重地從抽屜里拿出張紙,遞給大輸看。只見上面寫著興達公司求購大輸所需的鋼材品種和數(shù)量,落款處有一行用粗筆寫的字:同意,按計劃內(nèi)價格執(zhí)行。然后是一個龍飛鳳舞般的簽名。大輸?shù)耐瑢W也看了看,興奮得直搓手,連聲說著好啊好啊,這是我們廠長的簽名呢。大輸心里也很興奮。接下來的事就按程序走:大輸跟著一位副總經(jīng)理到鋼鐵總廠那堆著山一樣鋼材的貨場看了貨,人家那是一個大型鋼鐵總廠,什么貨多少貨沒有呀。結(jié)算方式是在酒桌上定的,按總經(jīng)理的話講,誰也別說誰信任誰,誰也別說不信任誰,我們都相信共產(chǎn)黨吧。怎么個信法呢,就是大輸?shù)膹S先把貨款匯入興達公司指定的一家銀行,證明有錢購買這些貨,然后由興達負責提貨請車皮裝車,拿到鐵路的貨運大票后再到銀行把錢劃到興達公司。
聽上去夠穩(wěn)妥的吧。大輸就和廠里匯報了一番。廠領(lǐng)導也很高興,夸獎了大輸幾句后對結(jié)算方式提出了意見,貨款二百來萬,廠里資金緊張,一時拿不出那么多錢來,讓大輸再做做工作,看能不能貨到付款或先少支付一些,并答應(yīng)事成之后給大輸獎勵一級工資。大輸就去做工作??偨?jīng)理很是失望,并生氣地說要取消這筆生意,好說歹說,左勸右勸的,后來總算答應(yīng)了可以先匯過來一半的貨款,并又簽了余下的部分限期到賬的協(xié)議。大輸廠里也表示同意。沒幾天近一百萬的貨款就以大輸?shù)拿x匯到了指定的銀行。該興達公司操作了。他們對大輸說,既然來到他們這里,公司也該盡盡地主之誼,接下來的事大輸也插不上什么手、幫不上什么忙的,就安排了一部車,拉上大輸?shù)揭话俟锿獾囊粋€著名風景區(qū)玩了兩天?;貋砗?,一切竟都辦好了,公司的人領(lǐng)大輸去了鐵路,有六個平板火車裝著各種型號的鋼材。鐵路貨運大票已經(jīng)出來了,車號發(fā)貨地址一樣不差,裝車單也在,一件不少,真的就如總經(jīng)理所說,都齊了,回家等著接貨就行。還有什么可說的,給錢吧。公司派人和大輸一道去了銀行,把貨款加上運費劃入興達公司。接下來免不了的寒暄喝酒告別,大輸?shù)耐瑢W拿到了錢,很高興。大輸也很高興,廠里下個季度的生產(chǎn)原料不愁了不說,還少花了十幾萬的貨款呢,還會給自己晉一級工資呢。大輸興高采烈地回家來了。
大輸?shù)母吲d勁就不說了,可沒過幾天他想哭都找不到了調(diào)門。那一切都是假的,是的,假的!大輸?shù)墓S左等右等的也不見貨到,拿著運單跑到鐵路部門一問就傻了,運單是假的。大輸急忙火燒火燎地跑到鋼鐵總廠的那個興達公司,早已人去樓空。大輸當時就暈了過去……
鋼鐵總廠的領(lǐng)導根本就沒有給大輸他們廠批過貨;貨場上存有幾千噸的鋼材,說是誰的就是誰的那還了得;鐵路上每天發(fā)出的各類鋼鐵二十幾個車皮,從來就沒有見興達公司發(fā)過貨;就連那家銀行在大輸去劃款時監(jiān)視系統(tǒng)竟出了故障,沒留下騙子的影像。
九十多萬就這么被人家騙去了,也報案公安部門也抓了緊地偵破,終無所獲。
怎么辦,還能怎么辦?就是把大輸割碎了零賣他也賠不起啊。大輸家的文竹娘家的親戚家的錢能拿的都拿出來了,湊了十萬元交到廠里,大輸還是得象征性地蹲了三個月的班房,出來后工作就沒了。廠里念及舊情,雖然開除了他的公職,但依舊接納了他,安排在車間做臨時工,做技術(shù)指導,工資不高,但大輸干得可是比以前更賣力氣。
經(jīng)過這次變故,大輸一下子變得蒼老了許多,頭發(fā)都白了。他迷上了喝酒,說他戀酒倒不如說他恨酒更恰當些,一喝起酒來他總是惡狠狠的。他總說是酒讓他翻了船,是酒害了他的一生。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了喝醉了的大輸:再也沒有往年那意氣風發(fā)的模樣,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嘟嘟著嘴,渾身的酒氣,耳朵上夾著那永遠的半支煙,一雙微腫的小眼睛堆滿了惡心的眼屎,目光游移不定,左盼右顧的,像是一個剛遺失了好多錢的人又折回身來,焦急地四處搜尋著……這還只是表面的;旁人所不知的是,大輸失去了一個男人該有的功能。說得再直白些,他陽痿了。
文竹一如既往地對大輸好,即使是他們不能行夫妻之事以后她也沒有表露出任何的不滿。達麗也已經(jīng)十七歲了,出落得有模有樣,很是乖巧懂事。文竹、女兒和這個家,是大輸?shù)南M?,是支柱,是他心靈中僅有的一處溫馨的港灣。
可是,可是現(xiàn)在,希望就要破滅了,支柱就要坍塌了,那港灣也不會再溫馨不會再平靜,所有的一切都將被昨夜那嘎吱嘎吱的響聲碾碎,被攪得昏天黑地,再無寧日。
痛楚一陣陣從大輸心底向上反,酒勁也上來了,他趴在床邊吐了起來,一地酒氣熏天的穢物,弄得他滿臉的鼻涕和淚水……
三
昨晚你都做什么了?
我沒做什么。
沒做什么?那姓吳的去找你干什么?
我……
說呀你。
他來告訴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們車棚要減去一個人,用不了三個人了。
就這些?
他說看我的表現(xiàn)……
什么表現(xiàn)?
大輸,我……
你什么?
我不能,我們這個家不能沒有這份工作啊。
你和那個姓吳的都做什么了?
…………
是不是他威脅你的?
…………
是不是他強迫你的?
大輸,我對不起你,嗚——,我不要臉,你殺了我吧。嗚——……
文竹哭得一發(fā)而不可收。大輸很是惱火,越想越氣。文竹在他心里一直是很賢德很神圣的,十幾年了,她一直履行著當初許下的諾言:一輩子會對大輸好。每天惟大輸是尊,就是在他被騙在他下崗時也從沒有半句怨言,總說窮啊富的都無所謂,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過日子,比什么都好。就是因為有了文竹的賢惠,大輸才感覺活著心里特別踏實,不論遇到多大的挫折,對生活都還不至于絕望。他怎么也不會想到,他也不能相信,他最信賴也可以說是依賴的文竹會背著他做出那樣的事來。
天都塌了!
大輸不相信,他怎么也不肯承認文竹會背叛他。
他把怒火一點點的轉(zhuǎn)移到那個該死的吳科長身上。是的,都是他的不好。這世道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一個小小的物業(yè)公司的科長也知道利用手中芝麻大的權(quán)力做出這等不要臉的事來。文竹一個女人家知道什么呀,再說她也是為了這個家而怕失去了工作,經(jīng)不起姓吳的威逼利誘罷了。是吳科長強奸了文竹。對,是強奸。
沒有,他把燈關(guān)了。
好,接著說,他還干什么了?
他就脫我的衣服。還親我。
這個驢日的,他把你衣服撕破沒?
沒有,我沒讓。
沒讓什么?
我沒讓他撕破。
衣服是他給脫的?
是。
褲子是誰脫的?
我自己。
啊?你個驢日的,你就沒有反抗?
我……
他弄了那么長時間,你一直沒有反抗?
他做完了歇一會兒又要的。
啊?你……
…………
對了,那錢是你的嗎?
什么錢?
你給我的一百元錢。
哦,不是,是他從自己口袋里翻出來的。
你……你真不要臉?!?/p>
大輸抬手給了文竹一個耳光。打得很重。這還是他第一次動手打文竹。他的血一個勁兒往頭上涌,兩眼紅紅的。他一下子把文竹扳倒在床上,就勢騎了上去,兩手死死地卡住文竹的脖子,嘴里罵著,你個驢日的,你個不要臉的驢日的……當他那被怒火燒紅了的目光和文竹的對視到一起時,他的手不由得又松了開來,文竹那滿是淚水期期艾艾的眼神刺痛了他。他感到自己忽然間沒了主意,很無助,很可憐。他使勁搖晃著文竹,語無倫次地喊著,文竹啊,你說是他強奸你的呀,怎么會不是他強奸的呢?一定是他逼迫你的……文竹淚流滿面,說大輸,你就不要再逼我了,我錯了,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你,你打我吧,打死了清靜。……
大輸?shù)哪X里亂糟糟的,沒有個頭緒。他怎么也不愿意承認那姓吳的不是強奸,哪怕是文竹半推半就的他也受不了。他躺在床上,想起了他的前妻,想起了前妻離開他后這么多年他所經(jīng)歷的風風雨雨,也想了十七年來和文竹在一起的好日子。他感到很委屈,大滴的淚水順著他的面頰流了下來,把枕巾弄濕好大一片。文竹大氣不敢出,里里外外忙活著,一會兒給大輸送個熱毛巾,一會兒又端來碗熱面湯。她靜靜等待著,等待著大輸?shù)臍饪煨┫ィ屵@個家重新恢復往日的寧靜和溫馨。大輸不吃不喝也不再說話,兩眼直直地望向棚頂。棚角處有一只黃豆般大的蜘蛛,很耐心地織著一張網(wǎng)。
該怎么辦呢?看來告倒吳科長這條路是走不通了。但作為男人,就這么咽下這口惡氣嗎?不能,絕對不能。不是說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是最不能容忍的嗎?既然法辦那個姓吳的已經(jīng)不太可能,那么看來只有親自動手了。拼了,和他拼了,反正也沒有工作,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沒什么可顧慮的了。對,非得出出這口氣不可,不行就殺了那個驢日的……大輸越想越激動,血液又很男性地在他的渾身澎湃開來。
第二天一大早,大輸就很氣勢洶洶地來到物業(yè)公司,見到了吳科長。別人誰也不知道的是,大輸?shù)暮笱巹e著一把菜刀。壯膽也好應(yīng)急也好,反正讓大輸自己感覺挺氣概的??膳c那姓吳的只斗了一個回合,或者說一個回合都沒打完,大輸就敗下陣來。一開始他按自己事先想好的,一屁股坐到了吳科長的對面,什么也不說,只是拿眼睛氣哼哼地盯著那個人。雖然以前他認識吳科長,但好像從來沒細打量過,這回看清楚了。那吳科長生得白白凈凈眉清目秀,三十剛出頭的年齡。見了大輸,特別是他那來者不善的架勢,讓吳科長心頭著實哆嗦了一下,但吳科長是誰呀,估計也是只年輕的老色狼了,隨即他就恢復了平靜,堆出滿臉的笑容,拿出一支很好的煙甩給大輸,說哎呀是大輸師傅啊,我正要找你呢,經(jīng)過考核和研究,我們準備留用你家嫂子文竹了。你是不知道啊,現(xiàn)在崗位競爭得有多么的激烈,回去告訴文竹,可要珍惜這次機會呀……不知怎的,大輸?shù)乃季S竟跟著吳科長轉(zhuǎn)了起來,連聲說好的好的,謝謝吳科長啊,我一定轉(zhuǎn)告。其實也怪不得大輸這么下作,這都是那三個月牢獄生活留下的后遺癥。說完他就往門外走,快出門時他又醒了,自己是想要做什么來著?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后腰,那刀硬硬的還在。他就又回過身,徑直走到吳科長面前,說我告訴你姓吳的,你不要欺人太甚,以后不許你欺負文竹。聲音小得可憐,好像是一名受了委屈的學生向老師傾訴著,并且也沒有按事先想好的那樣非常有氣勢地盯緊姓吳的。吳科長站起身,笑呵呵地拍著大輸?shù)募绨蛘f,怎么會呢大輸師傅,你放心,我這人做事一向都是很有原則的,是你家嫂子喜歡做的這事呀(誰也分不清他說的是工作還是別的),回去告訴文竹,以后工作要多用心,干不好隨時都會下崗的。
就這么的姓吳的拍著大輸?shù)募邕呑哌呎f地把他送出了辦公室。
走在回家的路上,大輸心里對自己的表現(xiàn)很窩火。自己真是沒救了,一點血性都沒有,真是他媽的太監(jiān)了。窩火歸窩火,有個念頭卻慢慢浮了出來,那姓吳的科長也算是個很不錯的人呢,有點權(quán)勢不說,人也長得年輕帥氣,和他相比,自己只有自卑的份了。不過話說回來,那樣一位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的人看上了我大輸?shù)睦掀?,說明我大輸還是很有福氣的嘛。他被自己的這一想法嚇了一跳,真不要臉啊你,他說。說完又輕輕拍了自己的臉一下。他接著想,那姓吳的真他媽的年輕啊,年輕得都可以當我兒子了,他和文竹亂搞,那不是亂倫嗎?呵呵,對極了,個驢日的就是亂倫……
四
這事也就算過去了。不是說時間可以磨平生活賜與我們的一切痕跡嗎。日子還是得一天天的過下去,牌照打,酒照喝,只是大輸喝多喝醉的頻率比以前更高了。一般人已經(jīng)不太喜歡和他一起喝酒,只有那個叫老五的還總陪著他,不嫌棄他。老五和大輸同歲,很有頭腦,前些年對縫掙了些錢,現(xiàn)在不上班了,在家過悠閑日子等死。老五酒量很大,還很好色,經(jīng)常去鐵路邊上的那幾家野雞店,也就是三五十元就能找個女的放一炮的臟旅館。也常請大輸同去,大輸不干,自己下身不硬氣呀,兜里也扁,沒幾個錢。老五總對他說,去吧,大輸你和我去吧,沒準找個女的會把你的軟病治好了呢。大輸終也沒去,還總拿老五取笑,說老五啊,五是什么呢?樂理上講,12345,應(yīng)該是都來米發(fā)騷,你就是老騷啊,呵呵,早晚有一天你那惹禍的家伙會爛掉。
酒肉朋友嘛,相互間沒有什么秘密。大輸有一次喝了點酒就沒憋住,就流著淚和老五說了文竹的事,講得很詳細,末了還說,吳科長那驢日的可真能干,我又喝了三瓶啤酒回來他還沒完事。老五聽得兩眼發(fā)亮直咽唾沫,聽完后嘿嘿地壞笑起來,說大輸啊,不是我說你,女人是什么呀,女人就是一塊田,你不耕就會荒掉,別人不嫌累就讓他們犁去吧,你又不吃虧,白鬧了一百塊不是?……最后老五說,女人是最不可信的。你得想辦法掙錢啊,這么窮下去是攏不住女人的。
誰不知道錢好啊?特別是咱小老百姓,有誰不希望自己富足些,多有些錢,把日子過舒坦了??慑X怎么掙?錢難掙屎難吃呀,現(xiàn)在滿街都是下崗的,想掙點錢太難了。老五的話對大輸?shù)挠|動很大,若不是因為自己窮,文竹還用上那個班嗎?如果自己很有能力抓錢,老婆還會那么在乎她那份工作嗎?不用上班或不那么十分在乎那份工作,還會出那檔子事嗎?肯定不會。這不就結(jié)了,歸根結(jié)底還是怪自己不爭氣,不如人家老五會抓錢。這樣想著,大輸就很用心地琢磨掙錢的事。別說,最后還真讓他想出個道道來。
大輸所在的Q市,有很多大中型的國有企業(yè)。雖然這些年效益不景氣,可到歲末時依舊會給職工搞些生活福利。習慣了,沒有了那些福利當領(lǐng)導的會招人罵的。效益好的多搞些,差的就那么象征一下,每人一袋大米一桶豆油還是要有的。文竹娘家那里盛產(chǎn)水稻,也就是出大米。那時候正值新米剛下來的季節(jié),大輸就在這上面動開了腦筋。首先他聯(lián)系了接收米的單位,也就是原來他所工作過的D廠,管生活的副廠長對大輸也熟悉,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說只要大輸送的米質(zhì)量好就可以按每個職工一百斤的量收,價錢隨行就市。大輸沒有本錢,他就和老五說這事。老五聽后一拍大腿,說,操,好事啊,我們干吧。
就開始干。其實這真是件掙錢的好事,可是大輸他們的時候沒掌握好。新米剛下來時,也就是每年十一月初的時候,米還少,價格就貴。大輸和老五直接蹲在農(nóng)村的碾米房收米,文竹娘家的親戚也幫忙,收了一星期才湊夠十五噸三萬斤米。這一個星期的時間太寶貴了,米大批量地上市,有的農(nóng)民把往年的陳稻子也拿出來加工充好,價格開始急劇下降。做米這生意不比別的,講究的是量,價格差幾分錢都了不得。那些有經(jīng)驗的糧食販子這時候才開始出動,像狗一樣地四處搜尋,把價格壓到最低。等大輸他們吃了不少的辛苦把三萬斤米拉回來時,沒掙到錢不說,一斤還賠了一毛多。隨行就市嘛,管生活的副廠長也不能放著便宜的米不要而買大輸他們高價的,那樣一來讓別人看上去會比真腐敗還腐敗,人家才不會干那沒抓到狐貍弄一身騷的事呢。加上運費和人吃馬嚼的,這一趟下來一算,大輸和老五賠了六千塊錢。
其實六千塊也沒什么,他們都摸出些門道有點經(jīng)驗了,應(yīng)該接著干下去,多折騰幾趟就什么都會回來的??衫衔逭f什么也不干了,說掙不掙錢不說,太遭罪太操心了。老五不干,大輸自己也沒辦法干,上一次的本錢都是老五出的。大輸說,咱們二一添作五,一人擔三千,怎么也不能讓老五你一人賠呀。老五同意了??纱筝敍]錢。大輸很上火。大輸就和老五說,我得慢慢的一點點還給你。
文竹也說,我們一點點還他??稍趺催€啊,三千塊錢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呢。家里的積蓄早就賠給廠里了。讀高中的達麗住校,孩子雖然懂事不亂花錢,可畢竟少不了一些花銷。靠文竹的那點工資和大輸可憐的保障金,日子過得已經(jīng)捉襟見肘了,哪還有錢還老五呢。大輸很犯愁,就四下里找工作。最后在一家運輸公司找到份差事,看大門兼打更,做一整天休一整天,不累,每月工資四百元。大輸很滿意。文竹也高興,她的班正好和大輸?shù)拇_了,也就是說她上班時大輸休息,她休息時大輸當班,就負責給大輸送飯,做些可口的飯菜送到大輸工作的公司。時間不長,大輸就聽到好多人背地里或當著他的面夸文竹,說你大輸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啊,娶了這么一位年輕漂亮的老婆。大輸就心里很得意。
不過他也沒得意多久。
文竹和吳科長的事雖然過去了,表面上大輸不再和文竹提這事,不去碰這道傷疤,心里卻一直耿耿于懷。說不準有幾次了,在后半夜,他悄悄地來到文竹工作的那個車棚,躲在暗處。那門衛(wèi)室里都是關(guān)著燈,再沒發(fā)出過響聲。這多少讓他心里感到些安慰。那天和老五喝酒,老五問最近文竹和那姓吳的還有沒有來往,大輸就很理直氣壯地說沒有了,絕對沒有,上次是那姓吳的卑鄙,文竹也是一時糊涂,以后不會了。老五的眼睛都喝紅了,說,操,不可能,女人能守住就不可能,嘗到甜頭后能守著就更不可能了,別傻了你大輸。說得大輸直發(fā)慌,嘴雖還硬著,心卻沒了底。
喝完酒已經(jīng)是半夜了,他身不由己地又來到車棚,依舊是遠遠地躲在暗處,默默地望著門衛(wèi)室。借著微弱的燈光他看見文竹正里外忙碌著,遞牌送牌,然后登記。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想文竹這么年輕,都是因為自己沒出息而讓她為了這個家日夜操勞,還得忍受別人的欺負,這一切都怪自己呀?!?/p>
取車的存車的漸漸少了,到后來終于安靜下來。文竹走出門衛(wèi)室,把車棚鎖上,返身回屋,拉上了窗簾,估計是要準備睡了。就在這時,大輸看到了那個吳科長。吳科長是在車棚的另一側(cè)閃出來的,走得很急,徑直進了門衛(wèi)室。里面的燈隨即也熄了。
天啊!大輸一下子又傻住了。那熄了燈的門衛(wèi)室就像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獸,一點點地撕咬著他的心,吞噬著他的靈魂。天氣很冷,他的心里也刮著陣陣陰風。他想起文竹揚起滿是淚水的臉對他說,大輸,我錯了,我對不起你,你打死我吧……老五說,別傻了你大輸,女人是守不住的……吳科長說,我辦事一向是有原則的,是你家文竹愿意干的這事。讓文竹好好干,干不好可要隨時下崗……這些話一遍遍地在他的耳畔回響開來。他慢慢挪到了那棵樹旁。他屏住呼吸去聽。奇怪呀,沒有一絲動靜。他沒有想到,在那次他聽完響聲的第二天,吳科長就派人把床換了,換了一張即使在上面用力蹦也不會出一點聲音的鐵床。
大輸什么都明白了,大輸什么都明白后就哭了。他從心底里感覺委屈,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涌。現(xiàn)在他恨吳科長,也恨文竹。他離開了那里,跌跌撞撞地往回走。路上行人很少了,他見什么罵什么,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路燈很柔和地照著他,他就指著罵,你個驢日的,你照我做什么,怎么不去看看他們,看他們都做了什么不要臉的事呀。他惡狠狠地用腳踩地上他的影子,也罵,我日你八輩子祖宗,你總跟著我干什么,你不知道我就是個窩囊廢嗎,我是孬種,我是太監(jiān),哈哈哈。路邊有一只狗,一只很小的狗,不知為什么還沒有回家,見了大輸那個樣子就沖他汪汪了兩聲。這讓大輸很生氣,罵道,你個驢日的,連你也敢欺負老子呀,今天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就用眼睛死死地盯著狗眼,一步步向它逼近。那狗嚇得哼了一聲掉頭就跑,跑了沒幾步停下,還沖著大輸吠。大輸就繼續(xù)攆。一來二去的,竟追出好幾條街,直到那狗沒了蹤跡大輸才肯罷休,氣哼哼地得勝而歸。
回到家躺在床上大輸還哭,越委屈越哭,越哭越委屈,哭著哭著就睡著了。睡著以后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身披銀光閃閃的盔甲,來到車棚,把那張牙舞爪正準備對文竹施暴的吳科長一把揪起,高高的舉過頭頂,重重地摔到地上。那吳科長腿抽了抽就不動了。文竹驚魂未定地撲到他的懷里,兩手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后來大輸就被文竹叫醒了。
文竹她們是早晨六點鐘交接班,大輸是八點。文竹下班后就回家做好早飯給大輸吃。
大輸端起一碗粥,見文竹眼眶很黑,問,昨天晚間沒睡好吧?文竹說是。大輸又問,你們那的床換什么樣的了?文竹也沒多想,說,是個大鐵床。大輸說,哦,我說那床怎么會不響了呢。說完就開始突魯突魯?shù)睾戎?,讓文竹自己在那里獨自驚慌失措。顯然大輸什么都知道了。大輸卻什么也不再說,吃完飯擦擦嘴起身準備去上班。臨出門時文竹喊住了他,聲音很小的,并從兜里掏出一卷錢來遞給大輸,說這是一千塊,你先還給老五吧,余下的我們慢慢還。當時大輸?shù)念^轟的一下,不知道該說什么該做什么。最后他還是伸出了手,也不敢看文竹,接過錢來急急地塞入衣袋,扭頭走出家門。他不知道,他走了以后文竹在家也哭了好久。
下雪了,整個世界灰蒙蒙的。大輸喜歡這樣的天氣,他可以躲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他不稀罕看清楚別人,也不希望別人認識他。欠老五的錢讓他感覺很沒有面子,尤其是想不出什么時候能還上更讓他過意不去。現(xiàn)在好了,起碼可以先還給老五三分之一了。他摸摸口袋里鼓鼓的一疊錢,心情很不錯,走起路來腰板都感覺比旁的時候挺得直。什么是臉面,古人都知道倉廩實而知禮儀,窮得都快尿血了你和誰談臉面去?雖然他還不知道這錢是文竹怎么弄來的,但可以肯定是那驢日的吳科長的,借的也好給的也罷,反正現(xiàn)在是進了他大輸?shù)难?。那對驢日的狗男女,沒一個好東西。老五說女人都是水做的,是最容易變的,是水性楊花,是禍水。老五還說,女人那里就是一塊田嘛,荒著也是荒,別人愿意耕種就去耕種好了,自己不虧就行。這世界什么是真的?是眼前這片片雪花嗎?那你把它抓到手里來看看,什么也不會有。誰是誰的老公啊,誰又是誰的老婆?文竹早先就他媽的跟過別人呢,個不要臉的??磥磉@樣也不錯,自己也不損失什么,文竹還會繼續(xù)干那份輕松的工作,他就可以繼續(xù)玩牌喝酒,并且還有這么多的錢跟著。其實這世界上的事再簡單不過了,為什么要和自己過不去。把一切看淡些對什么都別太在乎日子會很滋潤。為姓吳的生氣不值,為文竹生氣也不值。他這樣想著,以為自己把一切都想開了看淡了,并且還為自己以前特別是昨天晚間的想不開感覺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當他很理直氣壯地把錢甩給老五,老五問他是怎么弄來的錢時,他就說是文竹掙的,沒有感覺多么的不好意思。那時是他又一個休班的晚間,他和老五喝著酒。老五不傻,就問大輸,你老婆和那個姓吳的還來往?大輸說是,他們換了個床繼續(xù)來往。老五把錢點清收好,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心里就想好了鬼主意。他一勁兒地勸著大輸喝酒,并又要了兩個奢侈的菜,左勸右讓地就把大輸喝高了。喝高了大輸腦子就有些亂,有些胡言亂語。
老五說,我們是朋友吧大輸?
大輸說,當然是,怎么?
那剩下的兩千塊錢我不要了。
那……那怎么行呢,我……我一定會還給你的。
你說那姓吳的什么玩意兒啊,文竹和他真是可惜了。
不……不可惜,都他媽的不是好東西,累死他個驢日的,還讓他破財,呵呵呵。
大輸啊,你看我和文竹怎么樣?那兩千塊錢……
胡說八道。我……我可不賣老婆。
怎么是賣老婆呢,我們是朋友,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你……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哈哈。
你琢磨一下,不吃虧的,兩千塊錢算十次,一次合二百元呢……
不!大輸打斷了他,搖晃著站起身,兩眼通紅,說,我……我可不占朋友的便宜,五十,就五十塊錢一次。說完就趴到桌上,起不來了。在他的心里,可能還記掛著鐵路邊旅館里那些女人的價格。
老五把大輸扶回了家,然后借著酒勁就奔車棚來找文竹。對文竹他可是垂涎了很久。老五來時文竹已經(jīng)睡了,聽老五叫門文竹還以為是大輸喝多了酒出了什么事情,就開了門。老五很色,膽子也大,進來就要抱文竹,嚇得文竹尖叫一聲跳出好遠。老五急忙說,文竹你別怕,你別喊啊文竹,你們家不是欠我兩千塊錢嗎,那錢我不要了,只要你陪我?guī)状尉托?。文竹躲在墻角,渾身不住地顫抖,說五哥,欠你的錢我們會還給你的,求你不要這樣。老五說,那姓吳的不也給你錢了嗎,你還裝什么正經(jīng)啊。文竹沒有想到大輸會把那事說出去,羞得快哭了,說五哥,你還是大輸?shù)呐笥涯?,你怎么能這樣啊,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老五說,我這也是在幫你們啊,吃虧的可是我呢。再說了,這事是我和大輸剛剛商量好的,他同意的……文竹完全呆住了,她知道大輸現(xiàn)在瞧不起她、恨她,但怎么也不會想到大輸會如此下作地出賣她,她感覺天旋地轉(zhuǎn),兩眼發(fā)黑,終于沒有站住,癱坐到地上……
五
老五終沒有得逞,把神志有些不清的文竹扶到床上就嚇跑了。
文竹哭了好長的時間。對于和吳科長的那件事,她真的是很后悔。如果說第一次時是害怕失去這份工作而應(yīng)允了吳科長,那么后來呢?自己下了那么大決心賭咒發(fā)誓不再和吳科長來往,可每次一見吳科長就把什么都忘記了,都是自己先軟下來,還極力去迎合他。她很痛恨自己,覺得太對不起大輸。她說不清是喜歡吳科長還是怎么的,私下里總有想見到他的渴望。那吳科長太會討女人喜歡了,文竹還是頭一次體會到,做一個女人,還會有那么令人銷魂的時刻。她怕吳科長的到來,因為她已經(jīng)知道再沒有能力拒絕他了,在她的身體深處,有一股力量,有一聲聲的呼喚不允許她拒絕。她矛盾,她自責,痛苦而不能自拔。上次吳科長走后她在枕頭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千元錢,心里很不是滋味,感覺自己像個妓女一樣不要臉。她把錢拿回了家。從大輸?shù)脑捴新牭贸鏊隙ㄖ懒祟^天夜里的事。當她把錢交給大輸時,她真希望大輸能把她手中那不干凈的東西打掉,就是罵她或打她一頓也好??纱筝敍]有,而是美滋滋地把錢揣走了。她很失望,大輸已經(jīng)不再在乎她了。痛苦陪了她兩天。沒想到讓她更失望的事情還在后頭呢,大輸竟然同意別的男人上自己老婆的床,顯明了是不再把她當人看待。文竹的心都快碎了。
其實大輸是冤枉的,他還沒有卑鄙到那種程度。酒喝得太多,說過什么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所以當早晨文竹紅腫著雙眼推醒他問及老五的事時,倒把他逗樂了。呵呵,這驢日的老五,虧他想得出來。他心里真的不是很氣,沒有多想,只是覺得老五怪有意思。文竹感到萬念俱灰,兩眼直直地坐在床邊,說大輸啊,我反正不是人,你喜歡怎樣就怎樣吧,只是,你別再到處去說了好嗎?丟人呢。其實她是在為女兒達麗考慮。大輸心中很惱火,氣哼哼地丟下一句話:我都不嫌丟人你怕什么。說完就出門上班去了。
走在路上,大輸還很生氣地想,哼,不讓我說,我還沒嫌丟人你怕什么。怕丟人,當初你想什么來著……他遇到了吳科長,騎著一輛破摩托車,呼地一下從他身邊過去了。每天他都要到各車棚轉(zhuǎn)上一圈。望著他的背影大輸有了主意,一個惡毒的念頭鉆進了他的腦袋:搞臭吳科長。對呀,既然定不了他個驢日的強奸罪,自己又不屑與他這小人一般見識,可這事也不能就這么算了呀,他姓吳的不是年輕嗎?不是一門心思的想著要進步嗎?呸!做你的春秋大夢吧!哈哈姓吳的,你個驢日的龜兒子,我殺不了你,也不會讓你活得舒服,這回栽在我手里,看我大輸怎么收拾你吧。他越想越激動,越想越不能自已,恨不得馬上找個高音喇叭向全世界宣布:大家聽好了,物業(yè)公司的那位人模狗樣的吳科長和一個看車棚的叫文竹的女人也就是我大輸?shù)睦掀旁谝黄鸸砘靽D……
雖然姓吳的和文竹在一起時的一些細節(jié)大輸還不掌握,他只記得他們拉過手和那響了很久的嘎吱聲,但這沒有關(guān)系,大輸很早以前就把他們在一起時會做些個啥在腦中預演過多少遍了,并想出了很多種可能。以前是越想心里的醋勁越大,越來氣。現(xiàn)在不同了,心里想著編著文竹和吳科長在一起時的點滴細節(jié),就像往槍膛里壓進一顆顆子彈,復仇的子彈。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找人傾訴。他要說,他要和所有的人說……
他在內(nèi)心選定了一些人作為傾訴的對象,那都是些個無事都會搬弄出是非的人。第一個目標是那外號叫大翻斗子的。其人一聽外號就知道他是開什么車的了,不過現(xiàn)在他不開車而專門帶徒弟,沒事也喜歡喝幾杯,老婆早就沒了,每天走東家串西戶地不干什么正經(jīng)事。
白天時大輸就和大翻斗子打過招呼,讓他下班后來。大翻斗子以為大輸要找他喝幾杯呢,下了班就沒走,來到大輸?shù)闹蛋嗍?,看著大輸把一輛輛車放進庫,鎖好門登上記,一會兒也就忙完了。他對大輸揶揄地說,大輸啊,你在這里值班,家里的班誰值啊,用不用我去替替你呀?呵呵。大輸說,你還是省省吧,我家里有人替我值班呢。大翻斗子問,真的假的,誰呀?大輸說,是真的,你想聽?去買點酒菜來,我說給你聽。大翻斗子半信半疑的,最后還是跑出去買了一瓶酒,幾樣下酒菜。
大輸顯得很興奮,邊吃邊喝邊和大翻斗子講起來:唉,這話說起來就長了。你如果不是朋友我才不會和你說呢。你也知道,我現(xiàn)在的老婆是填房,比我小十五歲呢。對了,我老婆什么樣你也見過的,不錯吧?那時候的我,可不是現(xiàn)在這水樣啊,工作好,外快也多,要不她也不會跟我?,F(xiàn)在不行了,沒毛的鳳凰不如雞呀。咱不說這些了。文竹不是干了個臨時工嘛,在物業(yè)公司看車棚,一月三百多塊錢??梢赃@么說,文竹可是個好老婆,這么多年對咱沒二心過??赡莻€吳科長缺德呀。哪個吳科長?就是每天騎輛摩托車,夾個小包包在生活區(qū)里轉(zhuǎn)的那個,想起來了吧?就是他。他看上了文竹。這不前幾天物業(yè)精簡人員嗎,車棚原來都是三個人輪班,變成兩個人了。那天晚間吳科長那驢日的就去找文竹,要和她辦那事,威脅她說如果不同意就把她精簡掉。文竹說什么也不干,寧可不要那份工作也不答應(yīng)。那姓吳的帶了一把刀,先是威脅我家文竹,后來見硬的不行就來軟的,和文竹說如果她不答應(yīng)就死在她面前。文竹一個女人家哪見過這些呀,她是最吃軟不吃硬的人了,就讓那個姓吳的得逞了。個驢日的可真能干,我又去喝了三瓶啤酒回來他還沒完事。那家伙很不要臉,和文竹哭起來沒完,說他恨不得殺了他的老婆,讓文竹離婚然后嫁給他,文竹才不會答應(yīng)他呢?!?/p>
…………
大輸坐在食攤上,旁邊圍著一幫人。他狠狠地喝了一口酒,接著說:……你們都是朋友,要不我才不會說呢。就這樣,那姓吳的得逞了。他把我家文竹的手和腳都給綁上了,第二天文竹回家給我看時還有印印呢。那驢日的可真能干,我回來又喝了三瓶啤酒他還沒完事。你問他怎么干的?你再給我來瓶啤酒吧?!嬖V你吧,他讓文竹查數(shù),對,是查數(shù)。文竹不查,他就自己數(shù)著,數(shù)到一百就換個姿勢。后來他還哭,哭完了還干?!?/p>
…………
大輸和大翻斗子的幾個徒弟在飯店喝酒。那幾個人是特意請他說故事的。
……那姓吳的驢日的很不要臉,他讓文竹查數(shù),文竹不查,他就自己數(shù),數(shù)夠一百就換個姿勢。個驢日的可真能干,我回來又喝了三瓶啤酒他還沒完事。你說咱爺們能咽得下這口氣嗎?當然不能。報案?我才不會呢,自己的事,不用驚動政府。那天我就帶上菜刀去找個驢日的。那姓吳的一見我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馬上就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我原諒他,說他是鬼迷心竅了,罵自己不是人。后來還拿出兩千塊錢給我。你說我能要這錢嗎?不能。當時我就把錢摔到他的臉上……
…………
就這樣,大輸逢人便講文竹和吳科長的事,越講越離奇,越說越離譜。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沒用幾天仿佛Q市的所有人都知道了,茶余飯后都在擺弄著這件事。人們給予了大輸無限的同情,同聲譴責吳科長的流氓。找他和愿意和他一起喝酒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大輸又有了是個人物的感覺。文竹整日以淚洗面,用哀怨的目光看大輸。大輸卻視而不見,他覺得他辦的事很體面,很英雄。
倒是那個吳科長最后扛不住勁了。大輸可把他整得夠戧,同事們在背后指點他,領(lǐng)導還找他談過話,家里老婆也鬧著尋死覓活的。他來找大輸,這回是真的低聲下氣了。他求大輸再不要去說了,并保證以后再不會去騷擾文竹。走時他還給了大輸一個紙包,里面是兩千塊錢。大輸這個美呀,計劃實施得非常的成功,太高興了!太解氣了!大輸體會到了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的喜悅。你姓吳的大科長不是很牛氣嗎,干嗎要來求我呢。想用錢來封我的嘴嗎?真是他媽的驢日的。
不過錢可真是個好東西。有了這兩千塊錢,欠老五的債就可以還清了,那一直是大輸?shù)囊粔K心病呢。所以他一有了空閑就跑去找老五,可出乎大輸意料的是老五說什么也不要他這錢,支支吾吾地推卻著,把臉憋了個通紅。最后他說你回家問你老婆文竹吧。
大輸就去問文竹。文竹把臉扭到一邊,冷冷地說,我替你還了。大輸問,你怎么還的啊?文竹用帶有淚水的眼睛看定大輸,聲音也提高了些,大輸你裝什么糊涂啊,不是你把我賣給老五的嗎,一共是十次,現(xiàn)在就剩兩次了,你滿意了吧?……大輸一下子蒙了,他早已記不起他和老五說過些什么,后來也根本沒拿文竹說的那些當回子事呀。他氣得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半天才臉紅脖子粗地沖文竹吼了一句,沒有,我沒讓。然后氣哼哼地去找老五算賬。
老五是他多年的朋友了,當然是酒肉朋友。朋友妻不可欺,雖然老五經(jīng)常把這句改成朋友妻不客氣,但沒想到他會真做出這等事情來,太不仗義了,太不把自己當人看了。大輸明白了為什么最近老五總是說有事不和他喝酒,看他的眼神也是躲躲閃閃的,原來是做賊心虛啊他。大輸氣得渾身發(fā)抖,淚都下來了。
見到老五大輸當胸就給了他一拳,罵道,你個驢日的也太缺德了吧,你還是不是人啊你?!衔宓睦掀旁诩?,老五很怕他老婆,就急忙把大輸拉到屋外。老五說大輸你這是干什么呀,這事不是你同意的嗎?大輸說,你胡說八道,我怎么會同意。老五說,不是你同意的我敢嗎,你還說一次只算五十元錢,現(xiàn)在一次要合兩百塊呢?!f沒說或說了什么大輸實在不記得了,就打斷老五的話,掏出那兩千塊錢甩給老五,罵道,你真是太他媽媽的,你把老子當什么人了。來,把你老婆也讓我弄弄。老五說好啊,你弄吧,隨便弄。這話觸到大輸?shù)奶厶幜?,把他臉憋得發(fā)紫也沒說出什么。最后他近乎絕望地帶著哭音說,告訴你,老五你給我記著,我大輸就是再窮也不賣老婆,不賣!
走在回家的路上,大輸心里就又開始窩火。吳科長帶給他的怨恨剛消了些,又被該死的驢日的老五給添得滿滿的。他太欺負人了,仗著自己有幾個臭錢,竟把文竹當成了那旅館里的賤女人。常聽老輩人說過去吃大煙的人才會做出當老婆的事,自己一個堂堂的老中專畢業(yè)生,難道真到了要賣老婆才能活下去的境地嗎?他很懊喪?,F(xiàn)在連老五那熊樣的鳥人都能輕而易舉地把一頂綠帽子扣在他大輸頭上了。文竹說還剩兩次,這么說那老五和文竹已經(jīng)有過八次事了。哎呀呀,真是便宜了那驢日的。窩火歸窩火,大輸想來想去,覺得不能再便宜老五那小子,就又回頭去老五家,把那兩千元錢又要了回來。
別以為拿了吳科長的錢,大輸就會放過他?,F(xiàn)在他又把老五和文竹這件事的罪魁加到了姓吳的頭上。不怪他怪誰呢,沒有他老五也不會動文竹的腦筋?,F(xiàn)在就是殺那姓吳的幾個來回都難消他心頭之恨。他更加肆無忌憚地到處宣講那被他潤色得很圓滑很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故事。
那天晚間,大輸又給一幫拉黃包車的朋友講開了。那幫人請他。天很冷,大輸家門前有人用幔布圍出塊地方,在里面弄些燒烤。大輸喝著不要錢的酒,吃著一幫窮哥們的東西,講得格外賣力氣。還不時的靈感大發(fā),再添枝加葉一番。他說,你們知道嗎?那姓吳的后來還當我兒子了呢。就有人問為什么。大輸說,你想啊,我老婆文竹的奶子都被他咬破了,除了我兒子誰會這么做呀。呵呵呵。他笑過后很是納悶,怎么別人都不笑呢?都在定定地看什么?他不由得也回過頭去看,看過后他也驚住了。
在大輸?shù)纳砗螅局粋€美麗的姑娘。她臉色慘白,緊咬著嘴唇,癡癡地望著大輸,滿眼亮晶晶的淚水。那是大輸?shù)呐畠海沁_麗。
六
前面已經(jīng)說過,達麗不是大輸親生的。但大輸對她非常好,從小到大都寵她愛她,旁人根本看不出他們并沒有血緣關(guān)系。那時候計劃生育要求得非常嚴格,多生一胎就會被開除公職,所以再生一個自己的孩子是不可能的,為這事文竹很是愧疚。女兒都是戀父親的,打小達麗就和大輸親近,對嚴厲管教她的文竹卻有些疏遠。
轉(zhuǎn)眼十七年過去了,達麗出息成一個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樣有模樣的大姑娘,走在街上不論男女都會回過頭來多看她兩眼。她漂亮,卻少有現(xiàn)在那些漂亮女孩子所特有的張狂驕傲勁兒,不把自己的美麗看成是什么資本,說話舉止穩(wěn)妥大方,一門心思學習。聰明伶俐的她成績在學年里也是名列前茅。她懂事,清楚自己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就不和別的同學攀比?,F(xiàn)如今有的高中生都帶手機了,多富的學生沒有呀。達麗把那些看得很淡,穿著也樸素大方,不亂花一分錢,考上最好的大學是她的夢想。
如果日子能夠平穩(wěn)地一天天往下繼續(xù),達麗的夢很快就會變成現(xiàn)實的??墒菦]有。
達麗漂亮大方,學習又好,和同學的關(guān)系處得也不錯,特別是那些嘴邊剛長出一層茸毛的男同學們,都喜歡接近她,像一只只剛發(fā)了情的小狗,總不由自主地跑到達麗面前搖頭擺尾。班上有一名叫倩的女同學,本來和達麗關(guān)系不錯的,兩人的家離得也不遠,是從小的朋友。倩人長得一般,學習也說得過去,但她有個毛病,肯定是從小被慣出來的毛病,那就是她總喜歡把自己比作公主,一個擁有整個世界的公主。喜歡惟我獨尊把眼睛恨不得長到腦門子上去。人有上進心或是野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由于某種目的而引發(fā)出一些不正常的心態(tài),比如嫉妒。有鶴立雞群般的達麗在,哪里還能顯得出倩這只很普通的小母雞來呀,穿得再花枝招展也少有人欣賞,多么拿腔作調(diào)地耍乖賣巧也引不起別人特別是男同學的注意。她惱恨無比,她無比惱恨。她恨達麗,恨她那么輕易地就搶了她的風頭。
讓她揚眉吐氣的機會終于來了。上次倩回家,聽到她的父母在廚房里說笑著達麗家的事,很用心很仔細地聽完后,她心花怒放。女人的嫉妒心往往蘊藏著很可怕的能量。她有些迫不及待了,一回到學校就把她的所聞盡快地散布出去。有和達麗不錯的同學過來告訴達麗,說倩在說你的壞話呢。達麗只是笑笑,并不在意。她堅信身正不怕影子歪,不想把精力卷進那些不必要的是非當中去。又有同學來找達麗,說達麗呀,那倩太不像話,說你的壞話好難聽呢。達麗這才開始當回了事,忙問倩都說些什么了。同學告訴她說,倩在四處張揚著,說你媽在家偷男人,掙錢供你念書,你爸不但不制止,還到處給做廣告幫著收錢?!?/p>
記得小時候在接受啟蒙時,老師領(lǐng)著我們一遍遍地喊,最神圣的是祖國。那太抽象太不具體。其實在孩子們的心中,最神圣的是他們的父母,是養(yǎng)育他們的爹娘。倩說的話,無異于將父母脫光了衣服示眾般令達麗難堪,她的自尊心說什么也承受不了這些。就去質(zhì)問倩。出風頭有時也會使人上癮的,才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風頭,只要能夠嘩眾取寵就行。倩絲毫沒有理虧的樣子,說是啊,是我說的,現(xiàn)在全世界的人誰不知道這事呢。我說的可都是事實,不信你回家問去呀……達麗氣得直哭,好多人勸也勸不住。后來她就出了學校,回家來了。
文竹當班,大輸又不在家,出學校時由于匆忙也忘記了拿家里的鑰匙,達麗沒有進去屋,就準備去文竹上班的車棚去找母親。剛走出生活區(qū),她聽到了大輸?shù)穆曇?,是那種喝了酒以后特有的略帶沙啞的聲音。達麗向大輸他們喝酒的那一圈圍幔走來,父親大輸?shù)穆曇粢苍絹碓角逦?。天?達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父親在講一個故事,一個逗得旁邊的人一個勁哈哈大笑的很有趣的故事,一個黃色的故事??稍僖宦牐赣H說的我家文竹怎樣怎樣文竹如何如何的那個文竹,不就是自己的母親嗎?沒錯,父親正在津津樂道著母親文竹和別人在床上的事??磥碣徽f的都是真的,并沒有撒謊,并不是造謠啊。達麗十七歲了,她什么都懂了,現(xiàn)在惟一不懂的是她不明白為什么父親要這樣作踐母親,文竹可是他的老婆啊!
見到身后的達麗,大輸也嚇了一跳,酒也醒了大半。達麗,他說,達麗,你……你怎么回來了呀?
達麗的淚水終于隨著委屈一道滾落下來,她有些泣不成聲。爸爸,我們回家吧,我沒帶鑰匙。爸爸呀,我……我回不了家了。……
達麗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整一天沒有出來。大輸和文竹都很急。大輸悶頭只顧吸煙,文竹忙著抹眼淚,家里空氣很悶,死一樣的靜。后來達麗走出房間,跟往常一樣,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洗過臉梳好頭就和大輸說,爸呀,我好饞你做的魚呢。大輸連聲說好,就去市場買魚。一條鯉魚一斤半,六塊錢一斤。大輸只有八塊錢,就和人家賴了一塊。達麗最喜歡吃魚了,尤其喜歡大輸用辣椒燉出來的魚。那頓飯達麗吃得也很香,講著學校里的學習生活,只字不提別的,吃過飯就要走,說是回學校。臨出門時她趴在大輸?shù)募珙^哭了,說爸你要少喝酒呢,看把身體喝壞了?!筝斝睦锖懿皇亲涛?,也找不出什么話來安慰達麗。
又過了兩天,倩來到大輸家,灰頭土臉的,顯然是被學校批評過了,說達麗沒有回學校,老師責成她來找達麗。大輸和文竹都慌了,達麗能去哪里呢?先是發(fā)現(xiàn)吳科長給的那錢不見了一千,那錢平時就放在達麗的床鋪下。后來在達麗書桌的抽屜里看到了達麗留給他們的信。是這樣寫的:
爸爸媽媽:我不知道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也想不明白原來那么溫馨的家為什么一下子變成人們恥笑的中心。你們知道嗎?同學們都在議論著我。我已經(jīng)沒辦法再回學校。
我愛你們。有件事你們一直瞞著我,其實我在一年前就知道了。我不是你們的親生女兒對嗎?我知道爸爸是A型血,媽媽的血型是B,而我是O型血,這怎么可能啊。在我入高中體檢時就知道了。可我并沒有太傷心,因為你們對我并不比別的父母做得差,我并沒有因此少了什么。這么多年你們辛辛苦苦把我養(yǎng)大,讓我感覺很幸福很快樂。
我走了,我要去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你們千萬不要為我太擔心,我這么大了,會自己照顧自己的。我也不會學壞的,我要用自己的雙手養(yǎng)活我自己,為你們減輕負擔。我從家里拿了一千塊錢做路費,也沒和你們商量。你們別生氣。
等我到了一個地方安頓下來后就給你們寫信。
爸爸媽媽,我愛你們,你們要保重。
不孝女兒達麗敬上。
達麗的離家出走,給大輸?shù)拇驌艉艽?,變得整天蔫頭蔫腦的了。達麗是他的驕傲,是他出人頭地的希望。雖然不是他的種,但這么多年過來了,他早已把達麗看做是自己親生的了。他很苦惱,很恨自己,更恨文竹。
七
日子無精打采地往下過,天也漸漸冷了起來。
大輸喝酒越來越甚,每天醉陶陶的。他不知從哪里弄了一個軍用水壺背在肩上,里面裝著低價卻很烈性的燒酒,時不時地抿上幾口。對下酒菜他已經(jīng)不怎么奢求了,有更好,當然是越高檔的越好;沒有的話也能對付,一把花生米或是炒黃豆用鹽水一泡也不錯。人們經(jīng)??吹剿谥蛋嗍依锞椭粋€用火燒過的紅辣椒喝著酒,滿頭大汗。大輸有句名言,說真正喝酒的人是不需要什么下酒菜的,有顆鐵釘舔著也可以喝二兩。
他這么嗜酒,那運輸公司就把他辭退了。沒工作了更好,可以每天睜開眼來就喝酒。只是家里的錢越來越緊張,就靠文竹的那點錢怎么夠啊。漸漸地大輸?shù)瓜M闹穸嘟Y(jié)交幾個像老五那樣的人了,一次和一百次有什么區(qū)別呢?麻將他不打了,手抖得厲害,拿不穩(wěn)牌,錢也不湊手。每天剩下的事就是喝酒,哪里人多哪里有認識或不太熟悉的人在喝酒就往哪里湊,一如既往地推銷著文竹和吳科長的故事。
不過,漸漸地愿意聽他故事的人越來越少了,通常是他主動和別人搭訕,挑起那個話題后,那人就會很不耐煩,說得了吧大輸,又是那驢日的真能干是不?你喝了三瓶啤酒人家還沒干完,那你當時怎么不沖進去把他揪住啊,你等個什么勁呀?大輸就沒話可說了,只是呵呵的干笑。沒人聽他講故事讓他十分不高興。
大輸整天喝酒,還要抽煙,雖然是便宜的酒廉價的煙,可架不住量大呀。又要維持家里水啊電的日常開銷,文竹那點工資就顯得太緊張了。大輸不管這些,就知道伸手要錢,酒壺里的酒如果剩不太多了他就會心里發(fā)慌,就會借著酒勁沖文竹發(fā)脾氣,大吵大嚷,說我可是養(yǎng)活你十多年呢,現(xiàn)在我老了,不中用了,喝點兩塊錢的酒都沒人管了,你干脆把我殺了得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啊……達麗呀,我的好閨女,你快回來看看你爸爸呀……每次他一鬧文竹就沒了辦法,就會想盡辦法弄出點錢來給他,也不用多,五塊八塊的就會使他很高興。
大輸畢竟是大輸,是上過學讀過幾本書的人。他常和別人說天下人皆醉就他還醒著。還說他喝完酒瞇縫著眼就會把所有人看透。其實他有些吹牛,他誰都看不透,連他自己現(xiàn)在是誰都不太清楚了。
趕到文竹當班,到半夜時大輸如果醉得不厲害就會到車棚,躲在暗處,像只老鼠般監(jiān)視著文竹。天多冷啊,人又不活動,他就大口喝酒。特別是當文竹把燈關(guān)上后,他的神經(jīng)會立即緊張起來,大氣不出,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你還別說,大輸還真沒白忙活,又偵查到了許多情況:吳科長再也沒找過文竹,老五來的次數(shù)最多,有一個大翻斗子的徒弟也來過?!筝敽軞鈶?。文竹又跟了誰誰他倒不怎么生氣了,只要給他錢,別讓酒斷了頓就行。他氣憤的是那個驢日的吳科長,恨他不該把那張會唱歌的木床換掉,讓他對后面的事看不見也聽不著……
寫到這里我的筆變得很沉重。我實在是不愿意對文竹這個可憐的女人再品評些什么。
大輸有大輸?shù)谋臼拢谒惶淼臅r候腦袋還是很靈光的。車棚門衛(wèi)室里暖氣很足,空間太小就很燥熱,屋上面有個小天窗,平時總開著,用來流通空氣。大輸找來一架破梯子搭在車棚后面,等文竹熄了燈又有男人鉆進屋后,他就悄悄地登上車棚屋頂,絕對軍人般地一點點匍匐至天窗邊,把眼睛瞪成狼樣,把耳朵豎成狗型……
他發(fā)現(xiàn)找文竹的男人越來越多,這讓他很興奮。
別以為大輸是對男女之事感興趣而費那么大的勁跑去尋刺激,他才沒那份心思。他是在收集著證據(jù),屋里人的片言只語對他來說都如獲至寶。當然若趕上大月亮的天能看到些什么那是最好的了。他有一個小日記本,每次在上面都記得非常詳細。
也有他認為不順的時候,自己忙了半天凍了半天,黑漆漆的什么也沒看見,里面的人也不怎么說話或說出的話讓他聽不清。下來后就沒什么可記的了。第二天他就審文竹,非把那些細節(jié)問干凈了方肯罷休。文竹不肯說也不好意思說,大輸有自己的損招,他用針扎文竹。要不說有些電視劇就不教人學好呢,大輸從電視上一個叫容嬤嬤的那里學會了這一手,想想都會令人心寒的事啊。到后來文竹一見大輸拿出那又細又尖的針來渾身都會發(fā)冷,就乖了,也豁出去了,問什么說什么,有的說沒有的就編些出來說,只要大輸感覺滿意放下了手里的針,她抽緊的身心才會放松下來。
誰不想把下酒菜弄得好一些呢,就像誰都想把日子過得舒服些一樣。大輸不滿足文竹給他的那幾個錢了,太緊巴。他要自力更生了。
大輸來到老五家,見老五的老婆也在,就從衣袋里不緊不慢地掏出個小日記本。
老五啊,十次可是早就過了吧?另外……
嚇得老五連聲地說,好好好,是是是?!汛筝斃轿萃?,塞給他兩張百元鈔票。
大輸?shù)竭\輸公司找到大翻斗子,掏出那小本本,斜著眼盯著大翻斗子。
我說大翻斗子啊,我很好奇呢。
大翻斗子問他好奇什么。大輸見四周有幾個人已經(jīng)注意他們的談話了,就把嗓門抬高些,說,聽我老婆文竹說,你的小弟弟長得和十歲的孩子一般大,可否脫了褲子讓俺瞧瞧啊?
大翻斗子很尷尬地笑起來,一邊說大輸你可真會開玩笑,一邊偷偷地往大輸口袋里面掖錢。
大輸終于在一個飯店的酒宴上找到了大翻斗子的徒弟。他一屁股坐到他身邊。
我來問你件事。
那人見到他心里就開始有些發(fā)虛,堆出滿臉的笑來問是什么事。
大輸說,你倒是說說看,我老婆文竹的奶子比你老婆的到底大了多少?……
那個當徒弟的若不想把人丟大了,就趕緊給大輸錢。
…………
這樣,大輸今天找這個,明天找那個的。到后來,那些人若是實在躲不掉,一見大輸掏出那個小日記本來,就會變了臉色,趕緊有所動作。由于大輸厚積而薄發(fā),他的材料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鈔票滾滾而來。每天他精神煥發(fā),小臉總是紅撲撲的,日子過得很是滋潤呢。
那些人是既怕大輸又恨大輸,就免不了和文竹說些牢騷話。文竹有一天就勸他,說大輸你不要這樣了,人家說你這是敲詐呢。大輸惡狠狠地說,去他個驢日的,我想好了,我要是不日他們母親,這幫人是不會沖我喊爹的。
后來就發(fā)生了一件事,使大輸那紅火的生意被迫停了下來。
進入臘月,天可冷了,特別是晚間,西北風嗖嗖的能吹到人的骨頭里去。大輸又來到他常去的地方守株待兔,套用一句警察的常用語叫做蹲坑。已經(jīng)有好幾個文竹當班的夜晚沒有讓他逮到目標了,他很失落,覺得這樣下去可是不行了。他也曾懷疑是不是文竹和那些個人換地方了或者真的就斷絕了往來。不過那天他還是大有收獲,他看見了他家那個平時很本分很一本正經(jīng)的鄰居在文竹熄了燈后毛手毛腳地進了門衛(wèi)室。他很高興,他早就看著那個在媳婦面前裝出孫子樣的男人不順眼了,也早就看出他在用眼角瞥文竹時那齷齪的含義。
他輕車熟路地摸上房,又一點點地爬過一片鐵皮屋頂,把腦袋小心地探向天窗。文竹一聲緊似一聲的呻吟隨即傳入他的耳鼓,那男人也語無倫次地說著些很撩情的話。他都聽見了,也都記住了?!瓎栴}出在他返回的途中。時間久了,天氣太冷,他感到渾身發(fā)麻,在順梯子下時他一腳沒蹬住,重重地從屋頂摔了下來。
冰天雪地的,這一下摔得大輸兩眼直冒金星。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剡^神來他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他站不起來了,右腿開始刺心的疼,疼得他渾身直冒冷汗。他像狼一樣地嗥了起來。
文竹把大輸送到醫(yī)院,一檢查可壞了,右腿粉碎性骨折。手術(shù)接骨,大輸遭了好大的罪,也花了不少的錢。幸虧文竹攢了些錢,大輸?shù)闹委煵诺靡跃S持。住了二十多天的院,可把大輸憋壞了,因為醫(yī)院里特別是他這樣的病人是絕對不允許喝酒的,他肚子里的酒蟲都快要被餓死了。就天天嚷著要出院。那時候春節(jié)即將臨近,加之醫(yī)院高額的醫(yī)療費用也著實讓文竹傷腦筋。反正也是吃藥靜養(yǎng),就給大輸辦了出院,回到家來。
在家里,大輸整天吊起打著石膏的右腿,手捧著那個軍用水壺不放。
達麗有信來了,說她在廣州的一個四星級酒店里工作,做迎賓小姐,每月工資八百。信上還說她沒有放棄她的夢想,一直堅持學習。還說由于路途遙遠,她出來的時間又短,春節(jié)不能回家過,并寄回五百元錢做家用。大輸和文竹看過信后都很高興,不管怎樣,一塊懸在心頭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八
春節(jié)就要到了,過年嘛,再窮也得吃頓餃子呀。文竹就也采買了一些年貨。除給大輸買了新內(nèi)衣內(nèi)褲和新襪子外,還買了兩瓶他最喜歡喝的竹葉青酒。那酒以前可不好買,屬于高檔貨。現(xiàn)在到處都有賣的,價格也不貴。大輸特別鐘愛竹葉青,喝到嘴里綿綿的,甜甜的,雖然有些后勁太足,但也是帶著濃濃的醇香讓你心里一拱一拱地發(fā)熱,很舒服的。
所以,大輸見到文竹給他買的酒就特別興奮,抓過一瓶就瞇著眼品了起來。等文竹做好飯端進屋,大輸已經(jīng)喝下半瓶了。文竹就把剩下的搶了下來。她倒不是心疼那酒,而是醫(yī)生一再囑咐說喝酒對愈合不利。就吃飯,大輸意猶未盡,罵罵咧咧的,可也沒什么辦法。
晚間時文竹出去了。大輸住院后,文竹分不開身去上班,她就找原來車棚下崗的姐妹替她看了一陣車棚。臨到年了,想著怎么也該表示一下。就帶著白天買下的一點心意,去姐妹家串門。
大輸在家里很難受,酒沒有喝好,沒有盡興,把他吊在了半空中。他一點點的挪下床來,即使是疼得他滿腦門子的汗他也全不顧及。記得文竹是把那酒拿到廚房去的,他就奔廚房使勁,用手撐著往前挪動。他站不起身,夠不到碗柜也開不了燈,就在所能及的地方摸索。最后終于給他找到了,他在水缸的后頭摸出一個瓶子,心中不免一陣竊喜一陣得意。急忙忙地打開蓋來,仰脖咕咚咚地喝了幾口。真甜啊,味道也很沖。他又使勁喝了幾大口,有些不對啊,怎么味道當中少了那熟悉的酒精味呀。
那是一瓶用來殺蟑螂的藥。是物業(yè)公司發(fā)給各車棚用的。文竹想到自家也有很多令人討厭的蟑螂,就把剩下的半瓶拿回了家。
大輸意識到自己喝的不是他要找的竹葉青酒時,他的腹中便開始了一陣緊過一陣的疼痛。胃里的酒精使得那藥性發(fā)作得很快。他想吐,卻怎么也吐不出來。想喊,卻不知道該喊誰。他感覺這事可真夠滑稽的,就呵呵呵地笑。他喊了一聲文竹,沒有人應(yīng);又喊了一聲達麗,隨即就想到達麗已經(jīng)離開了他。他忽然間明白了一件事情,這世上已經(jīng)再沒有一個可以救他的人了。
文竹從姐妹家回來時大輸已經(jīng)死了。他死時的樣子很特別,兩眼圓瞪著,滿嘴的白沫子,表情并沒有多么的痛苦。令人奇怪的是,他倚在墻角處,手里緊緊抓著一把笤帚,在努力向上夠著什么。想要夠什么呢?
其實大輸臨死前想到的,是他家棚角處那個黃豆粒般大的蜘蛛,那蜘蛛獨自經(jīng)營著一片巴掌大的小網(wǎng)。大輸恨它有些時間了。他恨它,那么點的東西也會編出張網(wǎng)來,也會捕殺生命,然后悄無聲息地吞食掉。他想在自己死之前,把那只令他生氣的蜘蛛連同那一小片網(wǎng)一起毀掉。
大輸沒有過去這個春節(jié)。
聯(lián)系不上達麗,所以送大輸走時就只有文竹了。文竹哭得死去活來的。有時她是哭大輸,有時她是在哭自己。她給大輸買的那些新襪子什么的提前派上了用場。
大輸住院時已經(jīng)把家里的錢花得差不多了,所以大輸后事所用的錢都是由他的生前好友老五墊上的,也不知道文竹什么時候能還清這筆債。
那年的春節(jié)文竹過得很冷清。除夕之夜,她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大輸?shù)倪z像前,心里空空的。外面的爆竹聲響作一團,提示著她新的一年又開始了。她站起身,在大輸?shù)倪z像前擺了滿滿三大碗竹葉青酒。她在心里念叨著,大輸啊,你喝吧,現(xiàn)在你可以無憂無慮地喝酒了,這些酒也夠你美美地喝一頓醉一場了。
其實陰間或許和我們眼前的這個世界也差不了多少,多了誰也不會顯得擁擠,少了誰也不會增添什么寂寞。富的就盡可能地去風光,窮的,也會咬緊牙關(guān)活下去。
活下去吧。
責編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