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 陽
我是在山西省圖書館查閱有關人民幣票面漢字的書寫者馬文蔚先生的資料,偶然在1999年8月26日的《羊城晚報》“天天文摘”專版上看到了一篇《書家與領袖》的文章。文章轉載自當年的《云南日報》,作者叫熊樹文。
讀后令我吃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我又讀了第二遍。文章寫了一個叫鐘靈的人一生中令人尊敬的三件事情:第一件是1939年鐘靈在延安“和毛澤東對弈”。第二件事是1949年6月,周恩來總理交給鐘靈兩個任務:1、將“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和“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寫到天安門城墻的兩側;2、盡快設計一枚“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籌備會”的圖章。第三件事是“人民幣上的書法”,寫了鐘靈怎樣書寫人民幣的過程,先后到圖書館、文物單位和古玩市場對各種字體反復研究,取魏碑之方勁,自創(chuàng)一體,揮毫寫成了“中國人民銀行”6個字。
正是鐘靈先生這段書寫“中國人民銀行”的特殊經歷,才讓我對《書家與領袖》難以割舍,仔細琢磨整篇文章,最后我用了曹雪芹的一句話給這篇文章作了概括,那就是“滿紙荒唐言”,何謂荒唐,謊言也。
坦率說,如果沒有第三節(jié)“人民幣上的書法”,我會對鐘靈先生敬重有加,并且會對他的傳奇一生抬首仰止,可是,因為有了這么一段鐘靈先生書寫人民幣的光輝一頁,才使我對這位與毛澤東周恩來有過交往的先輩充滿了氣憤和厭惡。心想,鐘靈先生怎么能這樣睜著眼睛說瞎話呢,難道是在1999年的云南喝醉了酒胡亂吹出來的?可《書家與領袖》明明白紙黑字寫著:“那天,相約在昆明采訪鐘靈先生,鐘老先生顯得謙虛而浪漫,并說,這都是史話,是昨夜的星辰,劃過了就是一片休止符,完了?!?/p>
好一個謙虛而浪漫的鐘靈先生。
我只得擱下其它事情,去查鐘靈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果然在《中國近現代人物名號大辭典》中找到了鐘靈的蹤跡。
辭典是2001年12月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在書中第225頁,我看到了有關鐘靈的介紹:鐘靈,1921年生,山東濟南人,字毓秀,筆名金雨、曉鐘,1938年赴延安入魯藝美術系學習,1940年在陜甘寧邊區(qū)從事文化教育工作,任中共中央財政部美術秘書、邊區(qū)政府教育廳編審員,后又任林伯渠秘書等職,1953年任中國美術家協會副秘書長,辦公室主任,1955年從師齊白石,為政協會徽和國徽的設計者之一。作品有宣傳畫,并出版《鐘靈動物詩畫》及《方成·鐘靈政治諷刺漫畫選》。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令人敬重的文化界老前輩,一個老文藝工作者,尤其1938年就奔赴革命圣地延安,更值得讓人敬仰。大凡那個年代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至今都保有著一種特有的激情和氣質,比如對革命事業(yè)的無私和忠誠,對人對己的坦蕩、熱情,但是,鐘靈先生身上根本看不到這些時代性質對他個人性格的影響,相反置已成的事實于不顧,又一次對媒體記者說“中國人民銀行”6個字是他書寫的。筆者認為,鐘靈先生這樣說,其一是知情者都已先后去世,信口戲說也沒人敢與他對質。其二是滿足他謀求名利的虛榮心。一個和毛澤東下過棋,親自完成周恩來總理布置的任務的人,能是一個心懷劣跡的人?竊以為,《書家與領袖》一文中“與毛澤東對弈”、“周恩來交辦的任務”無非是給鐘靈后面的胡編亂造制造一個氣氛,鋪墊一個臺階,讓人相信一個和毛澤東、周恩來打過交道的人絕對不會是一個信口開河的人,任何一個不明真相的人看了都會對鐘靈先生倍感敬重,對這位既參與了政協會徽與國徽的設計者、天安門城樓兩側標語的題寫者、人民幣上“中國人民銀行”6個漢字的書寫者鐘靈先生充滿了無比的敬意。
可是,恰恰是這么一個讓人敬重的老人,做出了讓人失望的事情。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人民幣上的漢字,并不是6個,也就是說不只“中國人民銀行”這6個大字。應該是19個漢字,包括元、角、分、壹、貳、叁、伍、拾等漢字。
把一個不是的東西說成了是,把真正的書寫者給抹殺掉,把自己大言不慚地說成了真正的書寫者,這就是那個與毛澤東、周恩來有過交往的鐘靈先生。他的言論不僅給社會給人民幣貨幣制度造成了混亂的惡劣影響,而且給原書寫者馬文蔚造成了極大的名譽傷害和侵權。令人不能容忍的是,鐘靈先生早在九七年在山東就對記者講過“人民幣的漢字是他書寫的”言論,不過那篇文章只刊登在山東的《大眾日報》上,沒有這次在云南談話的影響大,因為《羊城晚報》轉載后,文章的受眾面更加廣泛了。
筆者記得鐘靈先生九七年在山東的談話被記者寫成了文章,題目叫《鐘某的傳奇人生》,文章發(fā)表后,張瓊先生隨即加以糾正,并在《聯合日報》撰文對鐘靈先生批駁提醒,“談話要對歷史負責”,想必張瓊先生那篇《不朽墨跡究竟出自誰手》的文章,鐘靈先生不會看不到。關鍵是鐘靈看了也沒有心思改正自己的“毛病”,才有了九九年的云南那一篇《書家與領袖》的文章出現。只是這一次氣焰更為囂張,把毛澤東、周恩來搬了出來,又一次言之鑿鑿地把自己說成了是“中國人民銀行”的書寫者。這一次的談話,比在山東的談話心態(tài)更為惡劣,一個和毛澤東、周恩來有過交往的人會是一個偽善的君子么?
是與不是,自有公論。那么就看一看鐘靈在山東、云南先后兩次的談話吧。
山東、云南先后兩次談話把中國人民銀行行長都搞錯了,九七年山東《大眾日報》說行長為曹菊如,南漢宸只是和他選一選碑帖的助手;九九年云南《云南日報》上則改正過來了,說行長是南漢宸。
至于前后兩次談話關于怎樣書寫“中國人民銀行”這6個字的經過,更是叫人啼笑皆非,自相矛盾。
九七年山東《大眾日報》是這樣說的,北京和平解放后,曹菊如擔任中國人民銀行第一任行長,1950年曹行長派汽車接鐘先生到人民銀行總行,曹行長要鐘先生寫“中國人民銀行”這6個字。
九九年云南《云南日報》是這樣說的:1944年邊區(qū)銀行行長曹菊如調任中國人民銀行副行長,行長為南漢宸先生,1950年春曹女士找到他說:“人民銀行研究請你寫‘中國人民銀行這幾個字。”
于是鐘靈先生開始書寫“中國人民銀行”幾個大字了。那么他是怎樣書寫的呢?
九七年山東《大眾日報》是這樣寫的:“鐘先生因為沒有用功練過魏碑體,只好找來許多魏碑字帖,從中找出這些字,中、國、人、民、行都找到了,就少“銀”字,他就找“金”“艮”兩個邊旁湊成了“銀”字,然后用雙鉤摹寫出來,再用墨填實?!?/p>
九九年云南《云南日報》是這樣寫的:“鐘先生聽了曹女士的話后,就到處收集‘刀幣上的大篆體,唐高祖武德四年的‘開元通寶的楷體,五代南唐的‘唐國通寶篆楷二體,宋初的‘淳化元寶與‘至通元寶的楷行草三體,金代的‘秦和重寶的篆體以及清代的‘咸豐重寶的金體等進行反復研究后,取魏碑之方勁,自創(chuàng)一體,揮毫寫成了‘中國人民銀行6個字,自1953年3月1日起,帶著鐘先生書法作品的人民幣,正式進入流通渠道,進入國人袋中,至今仍在流通著?!?/p>
我們可以看到鐘靈先生先后兩次談話的出入很大,人民幣書寫過程也是山東是山東的調、云南是云南的曲,難道真是山東說山東的故事,云南講云南的傳奇?這種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和對歷史的游戲心態(tài)所編造出來的事實只能糊弄不明真相的人們,達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兩次談話,雖然差異很大,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可親又可敬的鐘靈先生是人民幣票面的漢字書寫者則確定無疑。尤其加之記者缺乏事實根據的肆意渲染,終于成就了有違歷史史實及真實并對真正書寫者馬文蔚先生極大傷害的文章??上У氖邱R文蔚先生已于一九八八年三月二十九日(農歷二月十二日)與世長辭。再也聽不到鐘靈先生的“雜音”一次又一次地響起,也算耳根能得個干凈。想當年馬文蔚經薄一波推薦到總行工作,又在南漢宸行長辦公室書寫了中國人民銀行及元角分等人民幣票面的十九個漢字,到一九五七年被錯誤地打成右派遣回陽曲老家,馬文蔚先生一生可謂坎坷,但作為一個自由知識分子,他的身上所表現出來的凜凜氣節(jié)與情操,實在是現在的知識分子所不能比的,不然,鐘靈先生也不會再三地信口胡說,把自己說成是“中國人民銀行”的書寫者了。
早在一九八四年,中國人民銀行總行已經發(fā)函確認“馬文蔚同志是一位對銀行建設有貢獻的知識分子,一九五○年受南漢宸行長的委托,為人民幣題寫了‘中國人民銀行等漢字?!辈⒔o馬文蔚先生補發(fā)了二千元的獎金。可惜的是,馬文蔚先生為國家保守這一秘密,含冤受屈三十多年,直到一九八三年《山西日報》上一則豆腐塊的文章說“中國人民銀行”六個字是冀朝鼎所寫,把真正的書寫者從隱密推向公開。為了不使事情繼續(xù)以訛傳訛,才促使已是79歲高齡的老人上書總行并表示自己能確認誰是真正的書寫者。于是,總行派金融研究所陳溶同志和高級工藝美術師張作棟帶著總行“絕密一號”檔案來到陽曲縣,經過嚴格的鑒定,以存檔手跡為準,終于確認馬文蔚先生乃人民幣票面漢字的真正書寫者。同年《北京晚報》首家披露了這一消息。一時引得海內外嘩然。
當年羅元貞教授得知這一消息后,也興奮不已,這位被毛澤東拜為一字師的老人親自賦詩二首敬贈馬文蔚,其中一首是這樣寫的:
人民寶幣人人有,六字誰知出誰手。
古雅端莊一大家,新天新地同長久。
今日電臺播佳音,薦才國初南漢宸。
始知陽曲馬文老,正是當年執(zhí)筆人。
另外一首詩就有點發(fā)牢騷了,不過對于經歷過那個特殊年代的馬文蔚而言,可謂知體入心,感動非常了。
《書家與領袖》篇幅并不長,但架子搭得非常豪華。鐘靈和毛澤東對弈、完成周恩來總理交辦的任務,只能說這是鐘靈個人生活歷史中值得記憶的一個方面,并不能說明什么,難道它會給“人民幣上的書法”添加什么嗎?相反正好給鐘靈的謊言做了最好的注解。至于作者,也該給他提個醒,切不可肆意妄為,恣意涂抹歷史,不論當事者懷有怎樣的目的,可你不該幫著瞎吹亂捧。這樣做,既違背了一個新聞工作者最起碼的道德良知,也會給其他人造成心靈上和精神上的傷害。歷史是嚴肅的。這一點,年歲長的人都可能有切膚的體驗。在“人民幣上的書法”一節(jié)中,熊樹文同志這樣寫道:“1953年3月1日,1955年3月1日,1957年12日1日,1961年3月25日,1962年4月20日先后發(fā)行的第二套人民幣,共有9種面額,和紅色、紫色、藍色等版面?!袊嗣胥y行6字由鐘靈先生所書。”
據筆者了解,第二套人民幣由1955年3月1日發(fā)行,而1962年4月20日,則是第三套人民幣發(fā)行的時間了,他卻說成是第二套人民幣發(fā)行的時間,這種不應該犯的錯誤同樣出現在《書家與領袖》一文中,那么這篇文章的真實性自然更加地讓人懷疑。這樣的文章,鐘靈先生應該是知道的,一個在延安革命戰(zhàn)爭烽火中成長起來的革命工作者,怎么就能容忍這樣的荒唐文章出現呢。
自然鐘靈先生的心態(tài)也就昭然了,無非是以此來沽名釣譽,滿足一下虛榮心罷了。
想想,心里真是沉重得很,真正的書寫者不計名利得失,一派高風亮節(jié),而作偽者鐘靈先生卻再三言之鑿鑿說自己乃真正的書寫者,如果真是你鐘靈書寫的,為什么馬文蔚先生在世時,不和他來個當面對質呢。
如果鐘靈先生尚在,還是請你好自為之,謊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謊言重復一千遍,然后它會讓所有的真實變?yōu)橹e言。九七年張瓊先生就給您提過一次醒“談話要對歷史負責”,你咋就記不住呢。難道真的是老了??赡憔幤鹉愕摹肮鈽s史”咋又是那樣的清醒呢。
浮躁的社會總會出現一些浮躁的人和事件,這不奇怪。鐘靈先生你竟然也跟著來個“大合唱”,就讓人想不通了,你應該從毛澤東、周恩來老一輩偉人身上學到更多謙虛和坦率,而不僅僅是那么的“謙虛”而“浪漫”。也許,正是因為你的“謙虛”不足,“浪漫”過分,才會鬧出這樣的笑話。你要知道,真正的書寫者心里的悲涼是活著的人不可替代和難以體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