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塵馨　儲珠獻

聶穎搬了張椅子坐在離病房不遠的空地上。夜半的北京醫(yī)科大院第三附屬醫(yī)院（北醫(yī)三院）顯得很寧靜。

“一小時一小時數(shù)時間”

病人都睡了，靜靜的醫(yī)療大樓里，沒有了白天緊張而忙碌的人流。臨時開辟的SARS病房里，現(xiàn)在閃著微弱的淡紫色光（紫外線燈）。

在夜風下，摘掉緊箍在臉上的護目鏡，聶穎的眼睛舒服一些了。盡管感覺很難受，但她仍不敢脫下厚厚的口罩、兩層隔離防護服和緊箍的手套——病房里隨時可能有病人發(fā)出求助信號。

一間臨時被分割出來的，只有八九平米大的屋子，是聶穎和兩個護士休息的地方。

特別疲倦的時候，她們就輪流在僅有的一張床上休息一會兒；事實上，穿著所有的防護服，暴露在紫外線燈的直射下，她們根本無法“休息”。

“所以，如果病房沒事，我們就到門前的空地上坐著，一小時一小時地數(shù)時間”。

4月11日，位于北京海淀區(qū)的綜合性三級甲等醫(yī)院——北醫(yī)三院專辟了SARS病區(qū)，內科醫(yī)生聶穎成為第一批進入病房的大夫之一。

當晚，正在急診室值班的聶穎，接診了一例病人，是一個老人，他發(fā)著高燒，呼吸急促，已經說不出話。由于這位老人沒有任何跟SARS病人或者廣東人（當時廣東是最嚴重的疫區(qū)）接觸的經歷，他被當作普通高燒病人治療。

兩天后，這名老人去世，他的家人朋友相繼出現(xiàn)高燒癥狀，這時，聶穎和她的同事才驚覺SARS已經在他們的身邊。他們立刻被院方通知進行觀察。

在聶穎看來，兩周的觀察期，比晚上6點到第二天上午8點，長達14個小時的夜班，更讓她覺得難熬，那是一種“不知生命在何方”的可怕的空虛。

當本刊記者采訪她的時候，她心有余悸地說：“觀察期就要快去了，看來我沒有問題?！?/p>

然而，就在這篇稿子刊發(fā)的當天，記者得知，北醫(yī)三院的醫(yī)生聶穎已確診被SARS感染，病情仍在反復中；她的同學和朋友正在幫助她聯(lián)系購買較好的抗生素藥。

記者還了解到，在聶穎同班畢業(yè)的同學中，有20位分散在北京不同的醫(yī)院工作，現(xiàn)在已確定被感染的有7名。

“我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

“如果你干這一行，你也會這么做?！北本┯影册t(yī)院感染科一區(qū)護士長黃玉華對記者說，她在佑安醫(yī)院從事傳染病護理工作已經15年。佑安醫(yī)院是北京市第一家開設“非典”專區(qū)接收病人的醫(yī)院，從3月中旬開病區(qū)至今，黃護士長一直沒有回過家。

黃玉華護理的是SARS的危重病房區(qū)。發(fā)生在那里的故事是外人很難想象的——所有的病人被杜絕與外界親朋發(fā)生任何交往，他們的吃喝拉撒睡，全部由護士料理。病情危重的病人幾乎一動不能動，稍微動一下，呼吸就困難。

有時，病人因為不習慣呼吸機的風對著嘴吹，會固執(zhí)地拒絕使用呼吸機，甚至還賭氣說，“我寧可憋死，也不用它”，這種時候，是黃玉華最頭疼的。說服病人戴上呼吸機費盡口舌不說，反復調整呼吸機其實無形中增加了感染的危險。

雖然總有生死過眼，但黃玉華也承認，她親眼目睹的一些場景令她動容。

病人李娜（化名）三姐妹都因SARS住進醫(yī)院，分住不同病區(qū)。李娜和大姐住在黃玉華的病房。上周李娜得知另一個病房的妹妹病重去世，因為大姐病情嚴重，李娜不想大姐知道。她心里極度傷心卻硬忍著，明明近在咫尺也不能去見妹妹最后一面。

滿腹悲痛卻無法發(fā)泄的李娜緊緊攥住看護她的黃玉華的手，指著自己手上的點滴說，“我疼啊，我疼啊，你快給我加藥吧”。

“我明白，再疼也得忍著，這事擱在誰身上都得疼，你必須聽我的?！弊o士長只能拍著李娜的手安慰著她。

“我知道，我忍著，我忍著，可我就是疼”。李娜更加用力地攥著護士長的手，眼淚嘩嘩地流下來?！爱敃r，我的眼淚也要掉下來了?！秉S玉華說。

有時，黃會有意識地握一下病人的手，或者靠近些和他說話，同樣，如果醫(yī)護人員們忘了戴眼鏡或者手套什么的，病人也會提醒他們。在病房時間長了，有的病人還會“趕”著護士離開，“趕緊出去吧，別給你們傳上，要是你們病了，誰照顧我們呀！”

最讓黃玉華不忍的，還是護理自己的同行，只要有空，她每天都會到樓上探望病倒的同事，“去看她們時，我一定脫掉隔離服、手套和眼鏡，就戴一個口罩，我知道這樣很危險，但我想會讓她們的心好受一點”。

就在幾天前，黃玉華的一位同行因染病在佑安醫(yī)院殉職。

也許因為本身就在傳染病醫(yī)院的緣故，同樣是心存擔憂，黃護士長還是用比較平靜語調地告訴丈夫自己要上“前線”。

“我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一個多月以后，她笑著向記者描述當時的話別。

“你至少老了10歲”

護士的工作間，是相對干凈的“清潔區(qū)”，每天，她們有大量配藥和填表之類的工作，為了方便，她們在“清潔區(qū)”脫掉隔離服、手套和腳套，而一旦需要到病房，又得立刻穿上隔離服、戴上手套、腳套。

2副24層紗布的口罩、2～3層防護衣以及隔離服，一罩就是8到10小時，甚至更長時間（為了保證安全，醫(yī)護人員的口罩被要求2小時一換）。

黃玉華剛開始穿戴的時候，“非常難受，很悶，幾乎喘不過氣來”。她說，那幾天北京的氣溫到了27度，人在隔離衣下就像在蒸桑拿，“我差點熱得暈過去，里外全都濕透了。”

除了隔離衣、口罩、護目鏡這些“盔甲”，工作期間，黃玉華們還“享受”一天24小時不關的紫外線燈的“關照”，以及一天三次的“乳酸熏蒸”服務。

“以前我們用紫外線給病房消毒，如果有病人在病房，都要讓他側過身去，然后拿東西給病人蓋上才行，不能直接照到皮膚，那樣損傷很厲害。”黃說?，F(xiàn)在，由于連續(xù)直接照射，很多護士的眼睛都睜不開了，天天流淚；大家臉上都在脫皮，一層層地脫。

黃玉華的愛人，有一天來看她，一見面就說，“你至少老了10歲?！?/p>

熏蒸的時候，還特別嗆嗓子，味道相當刺鼻。在病房，護士們開著玩笑說，紫外線燈下滿屋彌漫的熏蒸氣體，仿佛到了仙境一樣。不過，如果可能，誰都不愿意在這樣的“仙境”下呆哪怕一分鐘。

每天高強度的工作，讓黃護士長最心疼的，是身邊的15名護士。19歲的小魏，去年剛畢業(yè)，還沒過完實習期。她也是第一批到“非典”病房的。剛來時，黃玉華和她開玩笑，“這么小的姑娘，就奮斗在一線了?！?/p>

女孩的回答聽起來更像是給自己打氣，“我既然選擇了護士這個職業(yè)，就應該對它無怨無悔?！痹掚m這么說，魏姑娘下班回到宿舍，仍然會每天給自己量4次體溫。

今天，北京護士們的危險，三個月前已經被廣州中山二院的醫(yī)護人員體驗過。那時，他們的處境更兇險——當時廣東省尚未正式向社會公布SARS病情，為了不引起其他病人的恐慌，護士到病房，只帶口罩，不穿隔離衣。

一位護士描述當時的情形說，“就是去送飯那會兒工夫，都可能被感染?！敝猩蕉鹤o士長胡仁美告訴記者，一個年輕的護士剛護理完一名嘔吐的非典型病人，一出病房，就帶著哭腔說：“護士長，我好害怕”。

“如果沒倒下，那就是你幸運”

4月18日，北京醫(yī)科大學另一個附屬醫(yī)院的SARS病房，開始補充第二批醫(yī)護人員。還在醫(yī)大讀研究生的劉珊（化名）正在醫(yī)院實習，她和其他5名實習同學的名字，出現(xiàn)在這第二批人員名單中。

4月18日上午，“北京SARS病爆發(fā)期即將出現(xiàn)”的說法，在大街小巷飛快流傳，劉珊也聽說了傳言，幾乎同時，她收到了醫(yī)院號召大家報名參加“非典”救治的通知。

在這家醫(yī)院實習的研究生很多，和以往在學校開展的其他活動一樣，不少學生都報了名，包括劉珊。

在上午剩下的時間里，劉珊一直忙著把科里手邊的活跟其他的醫(yī)生交班，下午，她回到宿舍收拾東西。劉珊用了很大的一個包，她說，“我做好了長期在那兒的準備”。

一切似乎顯得很壯烈，劉珊也擔心，那天，她沒有把自己要去非典病房的事情告訴遠方的父母。

進入SARS病房十多天后，劉珊還清楚地記得自己剛到病房時的情景：頭一天上的是夜班，她和一個同學跟在二線醫(yī)生后邊熟悉病房，“一般醫(yī)生護士帶兩副紙的口罩，再加一副16層的紗布口罩，我們那天戴了四副，兩副紙的，兩副布的，戴上去以后，我們自己都喘不過氣來了；再穿防護服、穿隔離衣、戴帽子、戴手套，我覺得自己都快憋得不行了，就這樣，我們進了病房?！?/p>

進了病房后，劉姍和她的同學躲在醫(yī)生后面，話都不敢多說。

接下來在病房發(fā)生的事情，極大地改變了她的心態(tài)，“本來二線醫(yī)生是不用跟病人有太多接觸的，那天一位二線醫(yī)生領著我們進了病房，主動向病人詢問情況，幫他們遞藥送水，有些病人甚至連口罩都沒帶，可那個醫(yī)生離他們最近的時候，不過20公分。”

醫(yī)生的從容淡定，讓她們懸著的心放下了大半，她承認“榜樣”對她的影響很大。

進SARS病房三四天后，劉珊想，該和家里人說了，她給父母打電話。開始時，她試探著問，“如果、假設、要是我們科里派人，需要人去的話，我萬一去了，或是被選中去了呢？”

“怎么會讓你們研究生去？你們又不是本院職工……不行，我得找你們領導說去！”劉珊聽出父母的著急。

“你們別找了，反正我還沒去呢”，劉珊趕緊勸他們。

“就是沒去，我才要找，要是已成定局，也沒辦法了！”劉姍索性攤了牌，“那我實話實說吧，我已經去了，好幾天了，一切都挺好，防護也挺好的，也沒人發(fā)病……”

事實上，就在打這個電話的時候，劉姍剛剛得知醫(yī)院有三個一線醫(yī)生已經感染了。

“倒下，那是必然的，如果沒倒下，那就是你幸運”。為了保持心情平和，她和同學們干脆用這樣的話安慰自己。

“亮亮，你知道什么叫災難嗎？”

4月24日，經過簡單改造后的北京中西醫(yī)結合醫(yī)院，開始正式收治SARS病人；北醫(yī)大研究生劉珊隨北大醫(yī)院其他100多名醫(yī)護人員則遷往位于北京北郊的小湯山醫(yī)院，這是北京市專門新建的擁有多達1000個床位的“非典”收治定點醫(yī)院。

到達當日，劉珊和同事隨即開始新的工作。

這一天，北京地壇醫(yī)院ICU病房的大夫郭遐剛剛把丈夫馬曉霖送上另一個戰(zhàn)場：伊拉克的報道前線。三天后，新華社特派記者馬曉霖同其他三名同事抵達伊拉克首都巴格達。同一天，郭遐接到了醫(yī)院調她進SARS病房的通知。

“是我向醫(yī)院提出來，等愛人走了就去病房”，郭遐說，提出進病房是很自然的事，“醫(yī)院領導其實已經挺照顧我的，我們全科同事都去收‘非典了，只有我在后方”。

27日下午，郭遐到病房熟悉情況后，就回家收拾東西，準備入住醫(yī)院為他們準備的隔離區(qū)，順便和女兒告別。

“亮亮，你知道什么叫災難嗎？”郭遐哄著6歲的女兒說，

“著火了？”

“對。”

“地震了？”

“對，還有呢？”

“還有不知道了?！?/p>

“還有生病呀！”

“誰生病了？” “全國人民都快生病了。所以，亮亮，媽媽最近就呆在醫(yī)院暫時不回來了，你要好好聽話。”

“閨女一聽就哭了，哇哇地哭，說‘媽媽你回來吧，我聽話，你回來吧，”郭遐說，“那天晚上我們兩人都特別難受，可以說是‘聲淚俱下，像生離死別似的，閨女拉著我的手，眼淚汪汪的，因為我剛從醫(yī)院回來，我又不敢抱她。心里確實覺得很沉重，回隔離區(qū)后晚飯都吃不下?！?/p>

郭遐的丈夫馬曉霖作為新華社資深記者，被長年派駐中東，女兒幾乎是郭遐和母親幫忙帶大的，所以孩子和媽媽也特別粘；從來沒有和女兒分開過的郭醫(yī)生，現(xiàn)在最舍不得的就是女兒亮亮。年近六十的母親也被郭遐“抓了壯丁”，特地從老家天津趕來照顧亮亮。

6歲的孩子不知道，她的爸爸媽媽正在這開春以來人類陷入的兩場無情的戰(zhàn)爭中，他們都在用自己對“天職”的承諾去完成各自的使命。

郭遐說丈夫已經知道自己進“非典”病房的消息，現(xiàn)在他們通過電話彼此聯(lián)絡，他會問“北京現(xiàn)在怎么樣了，你怎么樣，自己多小心……”。電話中，郭遐也得知，馬曉霖他們帶著從阿曼采購的食品和水，已經到達巴格達，并且開始了采訪報道。

從此，郭遐人在病房，心卻掰成兩半，分給另一個戰(zhàn)場的丈夫和安全地帶的女兒。

“有時候想想，真不知道這到什么時候才是個頭？”郭遐說，丈夫這次去伊拉克的行程是3個月，她希望自己能比他早回到家，和女兒一起在家迎接丈夫歸來。

“大家都在干，不去說不過去的”

就在劉珊報名進SARS病房的前一天（４月17日），北京海淀區(qū)另一家綜合性醫(yī)院北京中西醫(yī)結合醫(yī)院被通知成為第二批接收“非典”病人指定醫(yī)院之一。而在劉珊安慰完父母，并逐漸適應了在厚厚的口罩下均勻呼吸的時候，中西醫(yī)結合醫(yī)院院長辦公室桌上也出現(xiàn)了若干封辭職信。

該醫(yī)院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醫(yī)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自從醫(yī)院4月17日接到通知以來，正式編制的醫(yī)生護士531人中，已經有十六七人辭職，那些合同制的護士、護工都基本跑的差不多了。而且其他醫(yī)院也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辭職現(xiàn)象?！?/p>

他還說，醫(yī)院辭職的大都是二三十歲或是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上了歲數(shù)的很少。這十多人中也有他同一辦公室的同事。

他表示理解他們的做法，“現(xiàn)在的小護士，很多都是80年代前后出生的，而且都是獨生子女，家里肯定有一些干擾因素；另一方面，以前醫(yī)護人員的工作壓力雖然比較大，但是還沒有生命危險。

但現(xiàn)在，面對醫(yī)護人員占病人總數(shù)30%～40%的數(shù)字，以及5%左右的死亡率；任何人都會想，冒著生命危險掙這錢值不值，何況是剛剛工作的年輕人?！?/p>

但是，這位大夫本人選擇了留在醫(yī)院，他說，“如果我不是干這行的，給我10萬、甚至100萬我都不會去，對于我來說，有沒有這10萬、100萬，我都這么活著?？墒俏椰F(xiàn)在做的是這行，而且快做了20年了，這會兒不干了，大家都在干，說不過去的?！?/p>

在北京第一個重點隔離區(qū)——人民醫(yī)院，4月21日，55名醫(yī)護人員倒下了，22日，達到60個，23日達到80個，24日，整個醫(yī)院被隔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