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利軍
傍晚的時候,木點蹲在大棗樹下等爹爹回來。
這棵棗樹是木點爹爹像木點這么大的時候栽的,如今,抱都抱不過來了。
爹爹回來時一般不搖那撥浪鼓。他早上出了村口才會搖,那撥浪鼓被搖得嘭嘭直響,會把別村的大姑娘小媳婦一個個給搖出來,但更多的卻是孩子們。他們喜歡用一分錢買爹爹的兩塊小糖,含在嘴里,神仙似的快活。有的孩子連一分錢也拿不出,爹爹就說,來,過來,把你那小屁股給我摸摸,就給你一塊糖。有的孩子真就把屁股翹過來,爹爹吐口唾沫在手心,照著那黑乎乎的小屁股上就是一掌。那孩子得了糖,顧不了疼,撒腿就跑,邊跑邊唱:“賣貨郎,賣貨郎,一天蕩到晚,沒得吃,沒得穿,嘴里含塊糖!”爹爹笑了笑,挑起擔子,搖起撥浪鼓,哼著淮海小調(diào),走了。
爹爹的身影從村口慢慢地搖了過來,木點拍著小手叫著、跳著,迎了上去。到跟前,木點接過爹爹的撥浪鼓,使勁地搖著。爹爹抹一把額頭的汗。換了下肩,嘴里又哼唱起來。
到了大棗樹下,爹爹放下?lián)?,坐在扁擔上,沖木點招手說,木點,過來,看爹爹給你帶什么了。木點趕緊湊過去,摟住他的脖子,聞他身上濃濃的煙草味。爹爹今天進了一趟眾興城呢!爹爹說著,解開大襟襖的布條子,伸手到懷里摸出一個紙包著的東西。解開一層,里面還有一層。他邊解邊說,爹爹給你從眾興城帶回四只包子。哇!包子的味真好聞啊!木點一把搶了過來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個。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著這么好聞又好吃的東西。再要吃第四個時,爹爹說,中了中了,莫再吃了,這個是留給你奶奶的。
木點使勁地咽了口口水,因為吃得匆忙,還沒有品出包子的味呢。
然后,爹爹就盤腿坐在大棗樹下,手蘸著唾沫,在太陽的余暉里數(shù)著一毛二毛一分二分的碎錢。數(shù)錢的時候,他瞇虛著眼睛,唾沫吐在手心的聲音很響亮。錢數(shù)好后,他就把整錢疊整齊,然后連包子一起交給奶奶。
奶奶先接過錢,用手巾包好,又接過包子,罵道:“你個老砍頭的,怎能買這么好的吃食呢?”爹爹嘿嘿直笑,拿葫蘆瓢從水缸里舀一瓢水,用粗布手巾抹把臉,扛起鋤頭,又唱起了他的淮海戲小調(diào)。奶奶喚過木點,把包子塞到他手中,說,乖,你吃吧,吃這補食好長腦子。
奶奶去世后,爹爹有一年多沒去走街串村賣貨了。后來有一天,他把貨郎挑子收拾收拾,又出村了。但是,他掙的錢沒地方交了。
一日傍晚,木點爹帶回一個女人,有50歲的樣子,在家里住了幾日。有一天,木點就見著他二叔跟爹爹在吵。晚上,木點爹就和那女人抱頭哭了。見著木點,木點爹說,木點,來,叫奶奶!木點扭扭捏捏走上前,叫了聲奶奶。叫過后,木點真的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秋天到了,大棗樹的葉子一下子掉光了,那女人從大棗樹下經(jīng)過,向更遠的地方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木點爹扶著大棗樹,望著她遠去。
木點爹去世的時候是春天,木點已經(jīng)工作好幾年了。接了電話,木點趕緊請了假往老家趕。他聽說爹已經(jīng)五六天沒吃東西了,最后一口氣就是咽不下,心里就酸酸地難受。
遠遠的,木點見大棗樹沒精打采地站在村口。
木點爹已被移到了當門的鋪上。他睜開眼,看到木點,眼皮眨了眨,顯出一種驚喜的神色。木點趕忙跪在他身邊,從手提包里掏出幾只包子。包子熱騰騰軟乎乎的。木點說,爹,這是你愛吃的包子,吃點,身體才會好!木點爹的臉上現(xiàn)出了一絲笑容。木點就把包子掰開,一點點地喂進爹爹的嘴里。
爹爹費勁地吞咽著,忽然,頭垂到了一邊。
木點的眼淚流了出來。
屋里,頓時哭聲一片。
第二天早上,村口的那棵大棗樹的葉子全黃了,簌簌地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