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鳳德
韓東生一咕嚕從炕上爬起來,伸了個懶腰,捻亮電燈,嘹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剛好是三點(diǎn)半鐘。他很得意地晃了一下頭,嘴里嘟囔著:“真他媽的邪了,到點(diǎn)是準(zhǔn)醒。”
東生是惠通市場賣肉的,每天他都要在四點(diǎn)鐘之前,趕到食品公司,選肉、過秤、開票、提肉。然后在市場開業(yè)前,把肉送到攤上,交給媳婦淑芬。自己再回家,睡個回籠覺。韓東生揉揉眼睛,光著身子跳下炕,轉(zhuǎn)到外間屋,掀開爐蓋,用鐵穿子向爐內(nèi)連扎幾下,眼見昨晚封在爐內(nèi)的濕煤上竄出幾洞紅紅的火苗,拿出水壺灌滿水座在上邊。轉(zhuǎn)身他拎過尿桶,伸出那東西,對準(zhǔn)尿桶一波緊似一波地傾泄。他打了個尿顫,摸摸癟下去的小腹,一股如釋重負(fù)般的輕松。
門縫透進(jìn)幾絲涼風(fēng),他搓搓胳膊上泛起的雞皮疙瘩,感覺有股冷嗖嗖的寒意。東生忙不迭地爬回炕去,撩起媳婦淑芬的被角鉆了進(jìn)去。淑芬睡得正沉,被東生冰冷的身子,激得一個寒顫,她氣得在東生的光腚上用力掐了一把。
“深更半夜耍什么瘋,攪得人家睡不好覺?!笔绶覜]好氣地說。
“嘿,嘿,大丈夫就要出征了,你也不犒勞一下?!睎|生摟著媳婦溫?zé)岬难硌肭蟮馈?/p>
“你這個饞貓,昨晚不是來過了嗎?早上干那事兒,是要傷身子的。就這樣摟著吧,感覺不是也很好嗎?”淑芬柔聲柔氣地說。
東生明知淑芬的勸阻是為自己好,也就不再勉強(qiáng)她。他在淑芬臉上重重親了一口,便跳下炕去,穿好衣服,關(guān)好房門,騎上自行車,走了。
冬日的拂曉,天黑漆漆的,一陣寒風(fēng)吹來,東生忙豎起大衣領(lǐng)子,騎車拐進(jìn)旁邊一條僻靜的街弄,他想走個近路去食品公司。
那條街弄很窄,路面又凸凹不平,幾盞路燈又不知被哪個壞小子用彈弓打碎了。東生騎在自行車上,被顛得呲牙咧嘴,屁股咯得生疼。他埋怨自己不長記性。放著光溜溜的大路不走,偏走這小胡同里來找苦吃。
突然,一陣撕打、叫罵的響動從路邊傳來,東生低頭他細(xì)分辨,才發(fā)現(xiàn)是兩個人滾成了一團(tuán)。從叫罵聲中判斷出是一男一女。東生心想,這個時(shí)候,一男一女打架,準(zhǔn)沒有什么好事。是流氓搶劫,還是糟蹋女人呢?不管怎樣還是吆喝一聲,把他嚇跑就得了。
東生心里想著,便跳下自行車,近前大喝一聲,“住手,不許欺負(fù)婦女。”
那個“黑團(tuán)”聞聲,立馬分開成“兩條”,兩個人急促的喘息聲,東生聽得很真切,看來兩個人已經(jīng)撕打好一陣子了。
“朋友,我們是兩口子打架,你不要狗咬耗子多管閑事!”其中一條“黑影”向東生吼著。
東生緊走幾步,看清了那個男的是個禿頭,個子矮小,但很結(jié)實(shí)。東生見那個“禿頭”比自己矮一大截,心里就有了底,他知道“禿頭”不是自己的對手。
“要打架,回家關(guān)起門單掐,跑到外邊來,多丟人現(xiàn)眼啊?!睎|生像個大人在教訓(xùn)孩子。
東生說罷回身要走,沒想到那女的卻喊住他:“大哥,你可千萬別走啊,我和他不是兩口子,他是個攔路搶劫的流氓,你可要救救我啊!”
“你他媽的胡說,你這個破鞋,深更半夜出去找野漢子,你還敢騙人?!蹦悄械纳锨熬褪且蝗?,只聽“啊喲”一聲,那女的捂著臉跌倒在地土。
東生叫這兩個人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俗話說,兩口子打架鬧著玩,勸架的是兩頭不討好。正在東生猶豫這當(dāng)口,那男的從女人手中搶下一個手包,就勢一推,女人的頭重重地撞在旁邊的水泥電柱上,只聽那女的哼了一聲,就沒了動靜。
那“禿頭”又伸手去拉倒地的女人,東生怕禿頭再傷害女人,他趕緊上前右手向上一抓,拎起了“禿頭”的衣領(lǐng),隨手就是一拳,正打在“禿頭”的眼窩上,那小子“媽呀”一聲,扭身就跑。
東生本想追上去,把那個“禿頭”逮著,沒想到那“禿頭”跑得比兔子還快,轉(zhuǎn)眼就沒影了。
東生回身扶起躺在地上的女人,女人額頭上滲出的鮮血,已遮蓋住她清瘦的臉龐。東生抱起受傷的女人,跑出街口,攔了一輛出租車,把女人送進(jìn)市中心醫(yī)院。
醫(yī)院急救室門窗緊閉,東生剛把女人放下。那女人便癱倒在他的懷里,東生用右手?jǐn)n住女人,騰出左手輕輕敲打急救室的門,好一陣子,急救室里的燈亮了。
“誰啊,有什么事嗎?”一個似醒非醒的女人聲傳了出來。
東生一股怒氣直沖頭頂,真他媽的廢話,沒病沒災(zāi)的誰跑到這里來休閑?
“快開門吧,有個重病號。”東生忍著一肚子火氣,把聲音盡量放得柔和一些。
“呱嗒”一聲,急救室的門開了,一位揉著惺惺睡眼的女護(hù)士閃在門旁。東生顧不得許多,從護(hù)士打開的門縫中硬擠了進(jìn)去,把受傷的女人放到急救床上,回身剛要走。
“等等,趕快去交押金,我好給患者處置啊?!迸o(hù)士冷眼望著東生,說話的口氣冷冰冰的。
“她是我在路上救的,和我沒有關(guān)系啊。”東生惦記著自己的生意,嘴里,向女護(hù)士解釋著。
“那我可管不著,誰知道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你是見義勇為,還是什么……”女護(hù)士沒好意思講出或許你就是肇事者的話,“總之,你不掏錢付押金,我可不能給她救治。”女護(hù)士說著把雙手往衣兜里一塞,斜著眼睛,站在那里很冷漠地望著東生。
東生梗著脖子,漲著紅臉,還想要解釋什么,可又一轉(zhuǎn)念,也不能怨人家女護(hù)士,誰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啊,既然是救人,就救到底吧。他從兜里摸出準(zhǔn)備提肉的一千元錢,扔到桌上。
“你這是演的哪出戲啊?火氣倒不小!錢不要給我,去收款處交錢,你給我收據(jù)就行了。要知道這是醫(yī)院的規(guī)矩,懂不?!迸o(hù)士數(shù)嘮著。
東生沒工夫細(xì)聽,憋著氣到收款處交錢去了?;貋頃r(shí),女護(hù)士正在給那個女人清洗傷口,地上一堆沾著血跡的脫脂棉。當(dāng)他的目光再次和女護(hù)士的目光相遇時(shí),他覺得女護(hù)士的眼神不再冷漠,反倒很親和。
“你就不怕我溜了,壞了你們醫(yī)院的規(guī)矩。”東生把500元錢押金收據(jù)按在桌上,逗著女護(hù)士。
“我看你是有血性,要臉面的那種人。再說哪有見患者流血不救的護(hù)士呢?你要是溜了,我也只好自認(rèn)倒霉吧?!迸o(hù)士說得很平靜,也很在情理。
東生方才還憋著一肚子氣,轉(zhuǎn)眼就被女護(hù)士這幾句話兒,化解得無影無蹤了。他對這位心直口快的女護(hù)士有了些好感,是她無意中夸獎了自己,還是她說中了自己的秉性,東生也說不清楚。
“哎喲,好痛啊?!被璩炼鄷r(shí)的女人呻吟著。
東生這時(shí)才看清這個瘦弱女人的面孔。細(xì)眉大眼,腮邊有個黑痣。從蠟黃的臉上,看得出營養(yǎng)的缺乏和生活上的交困。
“你家在哪住?怎樣和你家人聯(lián)系啊?”韓東生急切地詢問著。
“家,我沒有家,也沒有親人?!迸苏f這話時(shí),眼窩里轉(zhuǎn)動著淚水。
“哈,哈,哪能沒有家呢?那個小禿頭為什么要打你?”東生試著探查打架的根由。
“他,不是人,是個畜生,是頭驢?!迸朔薹薜卣f,淚水,毫無聲息地從眼眶中滾落下來。
“嗨,我就見不得你這種人,哭天抹淚的有什么用,攤啥事兒就辦啥事,人總得痛痛快快地活著啊?!迸o(hù)士在旁邊開導(dǎo)著帶黑痣的女人。
女人看了一眼女護(hù)士和東生,眼里閃動著淚花和感激,語氣有些哽咽,但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起來。
“我叫王虹,那個小禿頭是我的丈夫,叫黃璜。原來他是個本分的人。兩年前,我們倆雙雙下崗,沒有了工作,斷了生活來源。本想做點(diǎn)小買賣,維持生活。沒想到他不務(wù)正事,先頭去抓獎券,可就是不中,后來又去賭博,卻回回輸,家里值錢的東西,彩電、冰箱全賣了,折騰得四壁溜空。就這樣,他還不知悔改,有點(diǎn)錢就買酒喝,連孩子的學(xué)費(fèi),他都偷去買酒喝。”
女護(hù)士聽得直拍大腿,氣哼哼地說:“這哪是老爺們,有能耐向外使啊,干點(diǎn)正經(jīng)事兒。后來呢?女護(hù)士追問道。
王虹抹了一把眼淚接著說:“他喝醉了就罵孩子、打老婆。兒子幼小的心靈受到很大傷害。學(xué)校一次命題作文,好像是寫‘父親的作文,孩子在作文的結(jié)尾寫道,媽媽你真苦,爸爸我恨你。那個恨字寫得很大、很大。我在外邊給人家做鐘點(diǎn)工,好不容易攢下百八十元,他又要拿出買酒喝。我不讓,就打了起來,從屋里打到外邊,這才叫這位大哥趕上。你們說說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啊?!闭f到這,王虹肩頭顫動著放聲大哭。
王虹凄涼的訴說,使東生和女護(hù)士聽得心揪揪著。女護(hù)士偷偷抹著眼淚。東生氣得緊握著拳頭,大聲大氣地說:“這個小禿頭,下次讓我再碰到他,我一定要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他,給大妹子你出出氣?!?/p>
女護(hù)士把王虹的額頭包扎好,伸了一下腰,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說道:“八點(diǎn)多了,我要下班了。這位大姐要住院觀察一下嗎?”
“唉,我這個苦命人,身子骨哪有那么嬌貴,我躺一會,就回家去。家里還有孩子要照顧呢!”王虹擺著手,推辭著。
韓東生忽然想起,自己的事兒還沒辦呢!今天這肉沒有提,老婆在攤上肯定等急了。他從兜里摸出一百元,塞到王虹手里,站起身來就往外走。
“大哥,我這就過意不去了,哪能還接你的錢……”王虹往下還說些什么,東生也沒顧上聽,他一直走出醫(yī)院,才長長出了一口氣。
這時(shí),太陽剛剛升起,外邊的陽光依然燦爛,東生很困惑在如此燦爛的陽光下,居然還有如此凄苦的人生境遇。
韓東生一口氣趕回惠通市場,媳婦淑芬正守著空肉案子在發(fā)呆。見氣喘吁吁的東生,嘴巴一撅,問道:“你這是跑哪瘋?cè)チ?,這肉提哪去了,這生意你想做,還是不做啊?”
東生像辦了錯事的孩子,直楞楞地站在那兒,瞅著媳婦半晌說不出話來。東生不會說謊,照實(shí)說罷,又怕一兩句話兒說不清楚,怕惹得媳婦發(fā)威施怒,弄出點(diǎn)事兒來,叫滿市場的人笑話。
“你這是咋的了,是聾了還是啞了,問你話呢!你倒是吱一聲啊。”淑芬又逼問上來。
正在東生萬般無奈的時(shí)候,旁邊肉攤上的二愣子搭了茬:“嫂子,你就別問了,東生哥肯定有事兒唄,這大清早的,能去干啥,就是想找個妞,人家還沒睡醒呢!老爺們兒除了這事兒,你還有啥怕的。再說了,東生哥也不是那種人啊?!?/p>
二愣子這幾句嗑說得不軟不硬,弄得淑芬也不好再說什么,再刨根問底地問下去,也怕東生磨不開面,下不了臺。便把剔肉刀往桌上一摔,嘴里嘟囔著:“今天就在怵著,看西洋景吧?!?/p>
“別看著啊,今天我多批了三瓣子肉,你們拿去賣吧?!倍蹲舆呎f邊把肉瓣子扔了過來,還沖著東生直努嘴,意思說你趕快哄著點(diǎn)媳婦啊。
東生很感激地向二愣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跳到肉案子里頭,拖過半個豬肉瓣,用剔骨刀忙著摘骨卸肉。不大的工夫,就將肉瓣收拾停當(dāng)。他偷眼望了一下媳婦淑芬。這會兒,淑芬正忙著割肉,過秤,答對顧客,看來也沒有閑工夫搭理他。東生這才穩(wěn)住了心神,掏出香煙,抽出一支,遞給二愣子,又給人家點(diǎn)上,哥倆抽起了閑煙。就在這當(dāng)口,東生在逛市場的人堆里,見有一個禿腦瓜殼在晃動。東生心里一動:難道是小禿頭黃璜?
東生從肉攤里跳出來,分開眾人去尋找小禿頭。這時(shí),小禿頭心里惦記著媳婦王虹,不知她傷的啥樣,正沒心拉腸地在市場里轉(zhuǎn)悠。他一回頭,猛地見身后一個壯漢,手持剔骨刀,兩眼圓睜,對他怒目而視。他記起了此人正是早起捶他一拳的冤家對頭,眼見那漢子就要來到跟前,小禿頭媽呀一聲大叫,回頭就跑。
東生哪能讓小禿頭就這樣溜走,他大喝一聲:“你給我站住?!卑瓮染妥贰?/p>
二愣子見東生持刀去追小禿頭,生怕東生有個什么閃失,跟著追了出來。淑芬見丈夫拿刀要跟人家玩命,怕他闖下什么禍?zhǔn)?,扯掉圍裙,跟在二愣子的身后也追了下來?/p>
惠通市場內(nèi)頓時(shí)炸了窩,人們喊著,叫著,紛紛向,兩邊閃去,騰出一條通道,眼睜睜地看著這四人一組的追逐賽。這時(shí)的小禿頭如驚弓之鳥,逃命心切,慌不擇路,一腳踩上一個爛西紅柿,身體在滑行一段后,一跤摔在裝滿爛菜爛果的垃圾筐里。垃圾筐被掀翻,小禿頭笨重的身子在爛菜堆里滾了幾個來回,又一頭撞在旁邊攤位的鐵框上,光禿禿的頭上鼓起了一個燈泡大小的紫疙瘩。
東生上前一把抓住小禿頭的衣服,從爛菜堆里把他抻起來。小禿頭頭上的紫疙瘩頂著半個爛西紅柿,耳邊、腮旁和肩頭糊滿爛菜爛果的漿液。一雙驚恐的眼睛注視著東生,嘴里不住地喊著:“大哥饒命,大哥饒命啊?!?/p>
東生被小禿頭這副狼狽相,逗得又好氣、又好笑?!澳闩苁裁窗?我是跟你說,你媳婦的事兒!”東生盡量地把語氣放得和緩一些。
“可你、你,手里拿著刀干什么啊?”小禿頭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
東生聽小禿頭這么一問,這才注意到自己左手還拎著一把剔骨刀。“嗨,我怕你跑了,一時(shí)性急忘把刀扔在肉攤上了。你與我無冤無仇的,我能殺你嗎?”東生搖著頭向小禿頭解釋著。
這時(shí),二愣子和淑芬也趕了上來,分開圍觀的人群,打聽東生怎么回事?東生笑著把刀遞給淑芬。大聲地對眾人說:“沒事了,沒事了,大家該干啥就干啥去吧?!?/p>
東生又回過頭來對二愣子和淑芬把小禿,頭與媳婦打架的事兒細(xì)說了一遍,二愣子和淑芬這才一塊石頭落了地。
“我們家那口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小禿頭很關(guān)切地問。
“怕是早就回家了吧,你趕快回去看看吧,好好賠個不是,務(wù)點(diǎn)正事,大老爺們咋能叫尿憋死呢?過日子誰家沒個難處呢。”東生安慰著小禿頭。
小禿頭對東生是又鞠躬,又做揖,嘴里說了不少好話兒,才悻悻地離去。
望著小禿頭遠(yuǎn)去的背影,二愣子親昵地照東生肩頭打了一拳:“東哥,真有你的,敢情早晨你是演了一出英雄救美呀,不是,是見義勇為,也不是,是拔刀相助……”二愣子搖頭晃腦地挖空心思在那兒想著詞。
“得了吧,你還想當(dāng)作家啊,走,今天中午我請你喝酒去。”東生笑著拍拍二愣子的肩膀,沖媳婦淑芬扮了一個鬼臉,拉起二愣子就往外走。淑芬也笑了:“你們哥倆去吧,也該樂呵樂呵了?!?/p>
惠通市場門前的張家烤肉店,肉嫩、酒純。東生與二愣子對坐在烤爐旁,要了二斤肥牛,每人半斤散白酒,哥倆就一遞一口地對飲起來。紅紅的烤爐,香味四溢的烤肉,濃烈的老白干,把兩個人的情緒煽動起來。
“東哥,你真行,這年頭自己的事還顧不過來,你還有閑心管別人的爛事。”二愣子呷了一口酒,贊許地說。
“誰見那種事兒,能不管呢?都不管事,那還叫社會啊?!睎|生也不知道什么叫社會,恐怕他的意思是說,人都要有一種社會責(zé)任感吧。
倆人正在閑聊,東生見二愣子把酒杯放到唇邊末動,兩眼直勾勾地看著酒店門口發(fā)呆。東生順著二愣子的眼神望去,見小禿頭從外邊走進(jìn)飯店,正挨桌低三下四地討要著什么。
東生一股惡氣撞上心頭,暗自罵道:“真是懶驢上不了磨,爺們家怎么能干這要飯的差事呢?”他剛要站起身來,上前去制止這個小禿頭,不想被二愣子一把拉住。
“管那些臭事干什么?你已經(jīng)很夠意思了,給他媳婦拿錢治傷,還貼給人家一百元錢,圖啥啊?!倍蹲釉捓飵е箽?。
東生心想可也是,社會這么大,啥事沒有,自已有啥能耐,管那么多的事呢。于是,他埋下頭,裝做沒看見小禿頭,和二愣子又喝起酒來。
“大哥,行行好吧,賞給兩個吃飯的錢吧?!毙《d頭低聲哀求著。東生與二愣子把頭一抬,小禿頭愣住了,見是東生和二愣子,羞得滿臉通紅,慌忙低下頭。
“喂,你這個臭要飯的,還進(jìn)飯店里邊要來了,趕快給我滾。”一位男服務(wù)員沖著小禿頭喝道,用手推搡著小禿頭向外走。
小禿頭轉(zhuǎn)過頭,對男服務(wù)員說:“這位大兄弟,行行好吧,我整天米水沒進(jìn)了,這肚子餓啊?!毙《d頭說著,把眼神甩向東生和二愣子的臉上。
東生受不了那悲哀的目光,他大聲地向男服務(wù)員說:“你不要推他,我請他吃飯?!闭f著招呼小禿頭過來,起初小禿頭還有些猶豫,腳跟站在那里不向前移動,可架不住肚子叫喚,最后,還是慢騰騰地走到東生的跟前。他把腦袋低垂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東生見小禿頭這副熊樣,不覺頓生惻隱之心。他一把拉過小禿頭,把他按到座位上,叫服務(wù)員再添兩盤肥牛肉,又把筷子塞到小禿頭的手里,嘴里說:“兄弟,快吃吧,誰都有難的時(shí)候,可男爺們不能窩窩囊囊地活著,身子骨這么壯,身上零件又不缺東少西,干啥都能養(yǎng)家糊口,可不能這樣糟蹋自己啊?!?/p>
幾句話說得小禿頭羞愧滿面,他說話的聲音,像蚊子叫喚似的,可東生和二愣子卻聽得很清楚:“我一定聽大哥的,從今以后好好地做人,不能愧對二位大哥對我的真情實(shí)意?!?/p>
未等東生回話,小禿頭夾起火爐上烤得半生不熟的牛肉就往嘴里塞,還沒等嚼爛,就吞咽下去。不時(shí)被噎得直伸脖兒。見小禿頭這副狼吞虎咽的樣子,東生很寬厚地拍打著小禿頭的后背,說:“慢點(diǎn)吃,別噎著,這些都是你的,沒有人跟你搶啊。”
小禿頭一邊大口嚼著牛肉,一邊對東生說:“大哥,你就是我的大恩人,今后你有什么事兒用著兄弟的,我就是舍命也要報(bào)答。”
二愣子在一旁攔住小禿頭的話兒:“你就這副德性,拿什么報(bào)答啊,你少給添點(diǎn)麻煩,我們就領(lǐng)情了。你趕快吃吧,吃飽了立馬給我走人?!?/p>
小禿頭斜了二愣子一眼:“我對天起誓,我今生不報(bào)答大哥,我不是爹媽養(yǎng)的?!毙《d頭把筷子,往頭頂一指,信誓旦旦地說。
“我看著你報(bào)答吧,東哥的心眼好,管你的事兒,碰到我早叫你滾蛋了?!倍蹲诱f完,把筷子往桌上一摔,起身走人了。東生喊了一聲,想把二愣子叫回來,沒想到二愣子頭也沒回,東生知道二愣子是這么個炮仗脾氣,肯定是生自己的氣了??捎忠幌耄痪徒行《d頭吃頓飯嗎,等他吃完了,就各奔東西了,還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小禿頭放下手中的筷子,嘴里打著響嗝,臉上也有了一些氣色,看來是吃得滿飽。東生喊來服務(wù)員結(jié)完帳,站起就要往外走。小禿頭趕上來,親切地?fù)ё|生的肩頭,嘴里重復(fù)著一些報(bào)恩的話兒。東生本想推開他,又怕弄得小禿頭下不了臺,就叫他這么摟著走出了烤肉店。
在飯店門口,小禿頭依舊纏著東生不放,嘴里依舊是那些報(bào)恩之類的車轱轆話,東生把小禿頭的手從肩頭拿下來,兩手抓著他的手,剛想催他走。突然聽身后有人高喊:“黃璜,看你今天還往哪跑?!?/p>
東生扭頭一看,身后一胖一瘦兩個警察沖過來,看樣子是要抓小禿頭,未等東生返過味來,小禿頭使勁把東生往后推去,東生此時(shí)毫無防備,向后倒退幾步,正與沖上來的胖警察撞了個滿懷,倆人同時(shí)跌倒在地。小禿頭又拉過旁邊??康淖孕熊囅蚯耙粰M,后邊那個瘦警察一時(shí)沒有收住腳,撞倒自行車摔在地上。
等東生與警察從地上爬起來的時(shí)候,小禿頭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東生拍打著身上的塵土,心里很懊喪,今天的倒霉事兒怎么都叫自己攤上啦。他沖著那個胖警察笑了笑,顯得很過意不去的樣子,剛想給胖警察賠個不是??蓻]想到,兩個警察撲上來一下把他按住了,嘴里還嚷著:“你還想跑嗎?老實(shí)點(diǎn)跟我們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東生不知所措,心中積滿郁悶和委屈。他大聲爭辯著,扭動著身子,想掙脫兩個警察的挾持,兩個警察卻死死按住東生的雙臂不放。瘦警察掏出手銬,“咔嚓”一聲,把東生雙手反銬在背后,東生停止了掙脫,逐漸恢復(fù)了常態(tài)。他心想:怕什么呢?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這天下總有能說清楚道理的地方。
派出所禁閉室里很黑,東生的雙手被銬著,蹲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仿佛整個身心都被鎖進(jìn)密不透風(fēng)、沒有光亮的黑桶里,他什么也不想,只想警察趕快來問他話兒,他要向警察說出實(shí)情,告訴他們自己是清白的。然而他面對的卻是寂寞無聲的等待。
東生兩腿蹲久了有些酸痛,他便癱坐在地上,又過了許久,屁股坐乏了,就斜依在墻角打起瞌睡。這時(shí),從外間屋傳來女人的哭泣聲和一個男人大嗓門的頂撞聲,把昏睡中的東生喚醒。東生聽出那是妻子淑芬和二愣子的聲音。
“我男人犯了什么罪,憑什么抓他?”妻子淑芬哭泣著,大聲質(zhì)問著。
“什么罪,正在調(diào)查?!本煺f得很平靜。
“不是開玩笑吧,怎么能沒弄清犯的哪條王法,就抓人呢?”二愣子顯得很氣憤,硬生生地責(zé)問道。
警察未有回應(yīng),好像有些理虧。
“什么時(shí)間放人?”二愣子沒有放松,繼續(xù)追問。
“要把那個小禿頭抓住,問清案情再說?!本斓幕卮鸷芨纱唷?/p>
“那個小禿頭和東哥沒有關(guān)系啊,怎么把他倆連一塊啊……”
沒等二愣子往下說,警察厲聲問道:“沒有呆系,他們倆勾肩搭背地從飯店里出來,他還故意阻攔抓捕小禿頭,你說這些都是怎么回事?”
在警察的反問下,二愣子與淑芬都悶了口。
半晌,東生才聽到淑芬低聲地哀求警察:“那能叫我們先見上一面嗎?”
“不能。”警察一口回絕了淑芬的要求,“想要見面,得等案情弄清楚之后。”警察繼續(xù)申訴不能見面的理由。
“哇”地一聲,淑芬放聲哭了起水,哭聲中摻雜著不滿和委屈。
“再胡鬧下去,將以防礙公務(wù)、擾亂辦公秩序,拘留你們?!本彀l(fā)出了嚴(yán)厲的警告。
‘淑芬的哭聲減弱了,轉(zhuǎn)為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東生聽著妻子的哭泣;心中一陣酸楚。今天這一串串倒霉的事兒,來的是這么突然,這么緊湊和連貫。像有雙看不見的手,在冥冥之中捉弄著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門打開了,外邊的強(qiáng)光直射進(jìn)來,東生被刺得有些目眩。那個胖警察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徑直帶到外屋,銬在后邊的手銬被打開,東生趕緊活動了一下酸脹的手臂。剛要抻一下腰,不想被胖警察猛地按坐在一張鐵椅子上。
坐在東生對面桌上的瘦警察,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清了一下嗓,嘴里蹦出一串詢問,姓名、年齡、職業(yè)等。
東生知道這是詢問的開始,他照實(shí)回答,沒敢怠慢。瘦警察話鋒一轉(zhuǎn),問道:“你和小禿頭黃璜是什么關(guān)系?”
“沒有任何關(guān)系?!睎|生回答得很肯定。
“這就怪了。你說沒有關(guān)系,可你們一塊在飯店里喝酒吃肉,這又怎么解釋呢?”瘦警察的話里略帶譏諷。
東生張了張嘴,剛想說出事情的原委,又把話兒咽了回去。他顧慮警察不會相信自己見義勇為的舉動。就算警察相信了,這小禿頭要是再加上一條傷害罪,可怎么辦呢?自己怎么能救了人家的老婆,又坑了人家的老公呢?
“是偶然,是巧合唄?!睎|生繃著臉,從嗓縫里擠出的聲音顯得很低沉。
哈,哈。瘦警察笑了。他翻開桌上的卷宗,又習(xí)慣地清了一下嗓,毫無表情地念了起來。
“黃潢,男,36歲。無業(yè)?,F(xiàn)住惠通街36號。2003年3月15日,伙同他人盜竊3自行車臺,2003年5月4日,盜竊通商公司桑塔納汽車輪胎兩個?!笔菥旌仙暇碜?,沒有繼續(xù)念下去,一雙細(xì)眼卻直逼東生,觀察東生面目表情的變化,試圖從中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見東生半天沒有什么反響,瘦警察又譏諷地問道:“你是否也偶然或巧合參與了上述案子的作案過程呢?”
東生仿佛被人用錐子猛扎了一下,臉色馬上變成了醬紫色。他雙腿狠命地往地上一跺,沖著瘦警察喊道:“你不要信口胡說,你到惠通市場里打聽打聽,我韓東生是個什么樣的人,傷天害理的事兒,你就是刀架脖子上我也不會干的?!?/p>
對東生異常動作和憤慨。瘦警察像似沒有什么思想準(zhǔn)備,他愣愣地望著眼前的這個壯實(shí)的漢子,一時(shí)不知說些什么好。雙方相互對望著,沒有人講話,屋內(nèi)的空氣越發(fā)濃重。
突然,訊問室的門被推開了,小禿頭一個人走了進(jìn)來。屋內(nèi)的警察,還有東生都用很驚異的目光看著他。小禿頭穿著一身黑色的棉衣褲,頭好像剛剛剃過,泛著青白色的光澤。他立在屋子中央,轉(zhuǎn)身向東生、警察深施一禮。然后,語氣很沉重地說:“我是來投案自首的,我愿坦白交待所做的一切,我愿接受法律對我的制裁?!?/p>
說罷,小禿頭又來到東生的近前,嗓音有些抖顫,“東生哥,我謝謝你救了我的老婆,你是個大好人,是我的恩人,我不忍心為我的事兒,叫你遭這個罪,受這份窩囊氣。在這個世界上好人就應(yīng)有好報(bào)?!闭f著兩行淚水順著小禿頭的臉頰流淌下來。
這時(shí)的東生真是百感交集,他為小禿頭的舉動所震撼。他原想自己肯定得背這個黑鍋,受這份屈。但自身沒做虧心事,倒也很坦然。面對眼前的小禿頭,他心頭一熱,情不自禁地想上前和小禿頭親熱一下,但在警察面前,他忍住了。既然事情已經(jīng)真相大白,瘦警察和胖警察也覺得很難堪,倆人幾乎同時(shí)向東生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禮??赡苁蔷毂磉_(dá)歉意的一種特殊方式吧。
東生走出門來,見媳婦淑芬和二愣子正在門口等候著,東生明白了這事情的由來。三個人對望了好一陣子,都由衷地笑了。
數(shù)月之后,東生正在攤上忙著給顧客割肉、過秤,惠通派出所的那位胖警察來到肉案子前,自從上次那檔子事兒過后,他們已是老熟人了。
“韓掌柜的,生意不錯吧。”胖警察笑嘻嘻地跟東生打招呼。
“托你的福,生意還過得去。”東生笑著回應(yīng)著。
自小禿頭那件事兒以后,韓東生的大號在市場是叫響了。大家都感佩他的仗義,常來他的肉攤轉(zhuǎn)悠,抽棵煙,聊會喀,順便再買些肉回去。韓東生也常拍拍自己壯實(shí)的胸脯,向大伙兒打趣說:“瞧咱這身精瘦肉,保準(zhǔn)你能買到上等的好肉,咱這兒從不摻假少秤,沒有注水肉?!闭f得旁邊人是“哈哈”的一陣大笑。
胖警察瞅瞅東生,想說什么,可欲言又止。東生見狀忙問道:“有啥事兒,還扭扭捏捏的,痛快地講吧。”
“是這么回事兒,小禿頭案子結(jié)了,被判勞教二年。他叫我捎個話給你。明天上午八點(diǎn),送他去教養(yǎng)院時(shí),他想在這個檔口和你見一面,有話兒要跟你說?!迸志燧p聲地對東生說。說完看著東生又補(bǔ)充道:“如果你不愿意去,我就告訴他,在市場我沒找到你,這事兒也就過去了?!?/p>
“呔,人在難處,誰見了都應(yīng)該幫一把,明個兒我去見他?!睎|生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
“我就知道你是個血性漢子,人如果都像你這樣,咱警察的工作也就好做多了?!迸志祜@得很興奮。他手一揮,“得,砍二斤肉,咱也支持、支持你?!?/p>
東生拎過一塊精瘦肉,一刀下去,足有二斤多,也沒過秤,就裝進(jìn)食品袋里,往胖警察跟前一推,嘴里說:“拿家吃去吧,吃好了再來。”
胖警察拎過肉,把二十元錢隨手拍在肉案上。東生忙說:“這肉咱不要錢,是咱犒勞人民警察的。”
“少來這套,想用這點(diǎn)肉拉攏咱,辦不到,咱人民警察可不是連吃帶拿啊?!闭f著胖警察不禁笑了起來,惹得東生也跟他一起開心地笑了。
公安局離惠通市場不遠(yuǎn),只隔著兩條街。第二天,東生早早來到公安局門前等著,初春的朝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草坪上冒出綠綠的嫩芽。東生輕輕呼吸著清爽的空氣,心里感到很敞亮。他再一抬頭時(shí),看見小禿頭走了出來,邊上還有兩名押送他的警察。小禿頭看見東生,剛想走過來,卻被兩名警察攔住了。
東生急忙走過去,離小禿頭還有四、五步遠(yuǎn),警察示意他停下來,東生站在那兒。小禿頭看著東生,臉上充滿著感激,他懇切地對東生說:“我從心眼里感謝你,你使我知道了,一個人應(yīng)該怎樣活著,我出來后要好好做個人,找點(diǎn)事做,實(shí)在找不到,我就跟你學(xué)賣肉。你會收我做徒弟嗎?”
小禿頭的話兒使東生心頭一熱,他體味到人性善的真諦。他不相信自己的所作所為,竟能夠改變另一個人對生活的追求。他本想安慰一下小禿頭。正在他猶豫時(shí),小禿頭已被警察押送走了。他沖著小禿頭喊道:“你放心,我會收你的?!毙《d頭扭過身來,很感激地向東生點(diǎn)著頭。
東生再轉(zhuǎn)過身來時(shí),見路邊一位中年婦女,手里拉著一個十多歲模樣的小男孩,也在目送遠(yuǎn)去的囚車。晨風(fēng)把女人的頭發(fā)吹得很凌亂,那瘦弱的身子在涼風(fēng)中盡力挺立著。東生知道那是小禿頭的妻子王虹和他的兒子。在凄涼的風(fēng)中,母子倆顯得孤單無助。東生心頭一熱,急步上前,拉起母子倆,沿著鋪滿晨光的街路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