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毅
那天晚上,妍斜坐在她表哥家的小床上看雜志。小床很素凈,鋪著同樣素凈的床單和被子。妍穿著一件紅色的羽絨服,神態(tài)安詳,似乎已完全沉浸于書中的意境。燈光如清亮的流水從她的頭頂瀉下,沐浴著她潔白美麗的鵝蛋形的俏臉,映著她長長的睫毛和稍稍努起的嘴巴。文看了,心里呆呆的,他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心里慢慢地溶化,整個心房漸漸變成一座充滿了陽光的后花園,溫暖,溫馨,鳥語花香。文心里一迷糊,立即意識到自己和眼前這個女孩之間將會有什么故事發(fā)生,而且還將是一個美麗動人的故事。
在沙發(fā)上坐下,文問思奇這女孩是誰,思奇說是他的表妹妍。之后思奇還開了個玩笑,說你別想打她的主意,人家可是有婆家的人了。后一句話,令文感到突如其來的憂傷,他呆呆地看了思奇一陣子,長長地嘆了口氣。
從思奇家回來,妍和衣坐在床上讀書的情景猶如一幅色彩明麗的油畫,仍清晰地映在文的腦海,那俏麗的臉,精巧的鼻、小小的嘴巴、紅紅的唇,那靜靜的女神般安詳?shù)纳駪B(tài)……每每至此,文總是忍不住要長長地嘆出一口氣。搞得同一辦公室的同事影兒總用一種怪怪的眼神望著他,還帶著關(guān)切的目光問他:“你沒什么事吧?!?/p>
回到宿舍,文鋪開信紙字斟句酌地給妍寫了一封信。文覺得這是自己有生以來最難寫的一篇文章。當午夜的鐘聲響過,文來到郵電所門前,眼望著被燈光映照著的綠色略顯黯淡的郵筒,他就知道一個嶄新的故事將會在他把信投入郵筒之后展開,那注定是一個酸甜苦辣的故事,如果甜字列在最后,那將是他的幸運。
一個月后,妍回信了。那是一個完美得令人感動的黃昏。文剛收拾好文件準備下班,影兒從外面進來,告訴他收發(fā)室里有他的一封信。文的心“咚咚”地跳起來。他飛快地奔到一樓的收發(fā)室,撞開房門,一封潔白封套的信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信封上妍的字小而凌亂,僅僅是小學畢業(yè)的水平,但這已足以令文欣喜若狂。他一遍又一遍地看著信封上簡簡單單的幾行字,感受著久違的幸福,同時預(yù)感到更多的幸福將源源而至。他把信小心翼翼地貼放在胸口,然后一路發(fā)呆地走回宿舍。時值黃昏,陽光投射到敞開的玻璃窗上,映得整個房間充滿了金黃的暖意。沐浴著這些愛意,文默默且淋漓地流了一次淚。在信的開頭,妍告訴文,她的繼母病了,她每天要在醫(yī)院照顧繼母,這是她沒有及時回信的惟一原因。然后,妍開始談自己的生活,說她童年時代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家里的小公主,她擁有很多的玩具,很多的小人書,很多的愛,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那時她的生活里是一片燦爛的金色。然而好景不長,她八歲那年母親病故了。第二年父親又給她找了個新媽媽。繼母不是個壞女人,從沒苛求過她,但她是敏感的,從吃飯穿衣,從一句話一個眼神,她體會到了自己在這個家庭中地位的沒落,她不再是個小公主了,她成了無足輕重的小配角。她有一肚子的委屈,但沒有人可以傾訴,只能躲在被窩里偷偷哭泣……
妍的話說得很幼稚,字又寫得不好,文仿佛看到一個柔弱的女孩縮在墻的一角嚶嚶哭泣。淚水悄悄地流出來,打濕了文的臉。妍在信的最后一段回答了文提到她有了婆家的問題,說父親在她十五歲時為她訂了一門親,是村長的兒子,叫雄。三年前雄和人打架,折了一條腿,成了瘸子,現(xiàn)在靠著當村長的父親承包了村里的一家煤礦,賺了大錢,號稱是村里的“首富”。但妍說自己一點也不喜歡他,她曾多次向父親提出退掉這門親事,都被父親喝住了,父親說這樣有錢有勢的人你都不要,你還要怎么樣?妍說我不知道該怎么樣,反正我看見他心里就不舒服。
文默默地坐在窗前,他一會兒為妍流淚,一會兒想起自己將要走的艱難路程,一會兒想象著走過艱辛之后的幸福。他的心里充滿了強烈的責任感和迎接困難的勇氣。文偶爾也會想到妍沒有工作,沒有城鎮(zhèn)戶口,倆人在一起生活一定會很艱難,但這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文相信只要兩個人情深意篤,大困難小困難都會克服。在電影電視劇的結(jié)尾處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輪碩大的太陽,文想自己戀愛的結(jié)尾處一定也會有一輪碩大的紅太陽。
文充分發(fā)揮了自己擅長寫作的特長,把自己的心情用一些很委婉的語句表達出來,為了讓妍能讀懂,還有意識地把一些詞句簡單化,通俗化。妍只上了一年初中,后來在妍的回信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些夾生的句子和錯別字,搞得文想笑,同時又從妍的拙樸中感覺出她的柔弱可愛。文朦朧而清晰地感到,他等待了多年的時刻可能要真正來臨了,他感謝生命,他日夜祈禱,覺得幸福都快要從胸中噴涌出來。
四月很快來臨,那天文又去思奇家。思奇不在,思奇的妻子小慧正一人獨坐在屋里生悶氣??吹轿?,小慧一拍手,說:“你可來了,再晚幾天,你老婆就要完了?!蔽某粤艘惑@,問:“我老婆?是誰呀?”小慧笑了,說:“還能有誰?小妍唄!”文又吃了一驚∶“她怎么啦!”小慧說:“今早上舅舅來把妍給拉回去了,還責罵她越來越不像話,他要在今天上午就把那件婚事敲定,把日子定下來,你看把思奇也強拉走了?!蔽拿枺骸拔覀兺ㄐ诺氖拢憔艘仓?”小慧點點頭,說怪妍自己粗心,信就放在枕頭下,看起來是方便,可老頭子搜起來也方便。小慧接著又說了些妍的事,說妍平日過得挺苦的,父母親待她很嚴,有一點點不遂心就提到那件婚事,罵她沒良心,明明訂了一門好親,卻還要挑三揀四地令老人傷心。文聽了,半晌沒言語,就那樣垂頭坐著,像是缺水的莊稼一般。小慧問:“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我可告訴你,你可得早打主意,我舅舅這人很倔的。”文對小慧說:“你舅舅要是了解我的身份和為人,他應(yīng)該不會太反對吧,說句俗氣話,我這可是一門好親緣啊?!毙』劭嘈π?,說:“百人百性,我舅舅就是這樣天下少有的性格,認準了的事,八匹馬也拉不回。但是,有一點我們也得理解,如果他回絕村長那頭,往后他在村里就不那么好混了。眼下你也別操之過急,等等看情況再說,一時半會還出不了事?!蔽奶а劭纯此?,迷惘地搖搖頭,半晌才說:“我能見見她嗎?”
在思奇家匆匆吃過飯,文便隨小慧來到城東三十多里地的槐樹村頭,小慧便叫他在這等她。小慧走了不久,文便見朦朧的月色中,走來一個行色慌亂的身影。文的心開始“咚咚”地狂跳起來,寫信時的從容早已蕩然無存。文迎上去,倆人面對面站著,雖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卻能感覺到彼此那種把月色都攪得顫栗不安的激動。沉默,似乎在這樣的時刻只有沉默最合適。文不再擔心,他相信自己一定會擁有妍,既然妍的態(tài)度已明朗,其后的艱難險阻自然不在話下。妍輕輕地幸福地嘆了一口氣,慢慢地往前走去。小徑很窄,文想和她并肩走,便屢屢被瑟瑟的樹葉刺疼了臉?!拔覜]想到你會來?!卞f?!笆遣幌嘈盼业挠職?”文問。妍點點頭說:“我怕城里人,特別是對有知識的人?!蔽男α?,說:“我有知識?”妍笑了,說:“在我眼里,你是個大學問家,信寫得真好,幾句話就把我說哭了?!蔽陌蛋低铝送律囝^,心想:我在這小丫頭眼里成了誘拐犯了。文扭頭壞壞地看著妍。妍羞澀地向前跑了一段,又站下來等文。文的心里此時溢滿了溫情。戀愛的感覺是稻穗上潮濕的甜香,是淺草尖上露珠的沁涼。文真想張開嗓子大喊幾聲,讓田野里的一草一木都分享他的幸福。
西垂的月亮漸漸泛紅,空氣也漸漸潮濕起來。妍把手帕鋪在地上,拉著文的手坐下來,說:“我想問你一句話,你有那么好的條件,為什么要找我?”文沉吟了一下,說:“我不知道。自從那一天晚上我見到你,就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了。也許,這就叫緣吧!有緣無緣天注定,人無法選擇?!卞臏I忽然下來了,說:“有你這句話,我死也甘心了。”文一愣,妍輕輕把頭靠在文肩上,說:“你不知道,如果你明天來,就只能看到我的尸首了。”文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淚水差點涌出來。妍抹著淚水說:“好了,有了你,我還想什么死呢?我一定對你好,一輩子也不離開你”文想輕松一下氣氛,就說:“我以為只有別人談戀愛時才說這些胡話,沒想到我的妍也會酸溜溜地說這些。”妍含著淚花笑了,輕輕地在他手上掐了一下。
妍認為,像文這樣出色的青年,誰見了都會喜歡的,可是她錯了。第二天,當妍把文帶到父親面前時,老頭子的態(tài)度起初還算熱情,可是等問明了文的家境身世以后,他的臉馬上沉了下來,硬繃繃的像刮了一層漿糊,并毫不客氣地下起了逐客令,弄得文很尷尬,只好夾著尾巴灰溜溜地告辭。妍也很尷尬,在村口分手的時候,她低著頭難過地對文說:“盡管我早有思想準備,沒想到事情還是會這樣,真對不起。” “沒關(guān)系,我臉皮厚得很,這點小小的打擊算不了什么,你放心,我不會放棄的?!蔽奈⑿Φ匕参恐e∥牡氖终f:“你在村口等我一會,我再好好和他談?wù)劇S浿?,等著我,一定要等著我?!?/p>
妍奔回家里,對父親吼道:“你為什么要這樣對待他?為什么?”老頭子哼了一聲說:“你就找回這么一個東西?”她憤怒地喊道:“他怎么啦?他是大學生,是機關(guān)干部,他才華出眾,他前途無量,像他這樣的人,就是在城里又能找出幾個?”老頭子冷笑道:“這有什么用,他一無家底二無靠山三無背景,沒有這三樣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是白搭。要跟了他,將來有你吃不盡的苦頭!”妍大聲喊道:“吃苦我不怕,我就要跟他,跟定了,誰也改變不了我的決定!” “你休想,死了這條心吧!告訴你,我已通知雄家做好了準備,明天就把你嫁過去!”
文在村口的橋頭足足等了三個小時,太陽快落山時妍才匆匆地趕來。文單從妍的臉色便已看出事情不妥。妍說多挨一頓罵與少挨一頓沒有區(qū)別,習慣了,然后便要坐文的車子跟他走?!拔也慌滤麄儌模卞贿吥ㄑ蹨I一邊哭著說,“他們養(yǎng)我這么大,我也沒少干活,也算扯平了?!蔽男睦锖軄y,費了好長時間,才勸住妍,說我過幾天找機會來接你。
即然事情已經(jīng)定下來了,文接下來的事是找房子。房子是附近的民房,一間房子外加一個小廚房,月租金八十元。八十元其實是個不高的數(shù)字,但對于剛剛參加工作沒幾年的文來說也算筆不小的開支。
妍到來的那個上午對于文來說是個隆重的節(jié)日。文和妍一起從思奇家走出去時,思奇鄭重其事地對文說,“我把她交給你了,你可要好好待她。她是個農(nóng)村孩子,又沒多少文化,和你懸殊很大,今后你發(fā)跡了,可不能丟了她?!蔽牡哪樇t得如一張紅紙,吭吭哧哧地說,:“思奇,我若有二心,天打五雷轟?!?/p>
倆人忙乎了半天,買回一些零七碎八的廚房用具和日常用品。文手頭的錢很快就花光了,整理房間時文有些臉紅,他從宿舍背回的被褥都已經(jīng)破舊不堪了。妍掏出二百塊錢遞給文,說是自己在城里打工時的收入。于是倆人重新回到街上,購置了幾件簡單的床上用品。整理過的房間雖然仍有些寒傖,卻顯得利落、干凈。文和妍在房間里一遍遍地走來走去,感受著擁有一個獨立的家的愉悅。晚飯之后,妍遲疑了一下,說要回表哥那里去睡。文忙拉著妍說:“別走了,在這兒吧!”妍紅了臉,“你這壞蛋,想打什么主意?”文訥訥道:“不是,我想——”文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個道理來,妍猶猶豫豫說:“其實,我的意思——”抬頭看看文,紅著臉不吭聲了。文情不自禁地捧著妍的臉,定定地望著她,妍看看文,也不由自主地把臉仰起來,閉上了眼睛。文的心,怦怦亂跳起來,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妍燈光下如大理石一般潔白的臉,嘴唇慌里慌張地湊了上去。當他的唇真地觸到了妍的唇時,妍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妍的唇滾燙,柔軟,有一種淡淡的茉莉花的氣息。妍剛開始有些拘滯,但很快就熱烈起來。
真正的熱戀自此開始,并一發(fā)而不可收。妍每天早上很早就做好了早飯,等待文。在文上班的時候,妍就打掃房間,上街買菜做飯,或者一人靜靜地坐在窗前讀一些文為她挑選的書,或看文的日記。文日產(chǎn)兩頁的那些鬼話往往把妍感動得熱淚盈眶,特別是文認識妍之后寫的那些文字每每令妍感動得恨不能立刻去找到文,把他狠狠地親上一頓。文回家的時刻是最激動人心的。妍是一只小鳥,聽見門一響便會歡快地飛進文的懷抱,然后便用柔軟的溫唇一次次啄擊文的面頰,或者溫順地迎接同樣的親撫。然后倆人坐下吃飯,一頓飯往往要吃上個把小時。文把單位里的事講給妍聽,每一點滴都惹起妍濃厚的興趣。文偶爾也問妍一些問題,妍便羞羞地笑,說你別問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然而,散步、看電影、接吻,擁抱,這些重復了一次又一次的事情,永遠令他們興趣盎然。妍有時高興得難以自持,便天真地告訴文,“我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么幸福的生活,在認識你之前,我真是白活了。”
一日,當倆人正收拾飯桌準備吃飯時,文的父親突然來了。父親不知道兒子正談戀愛,這次來是要給兒子介紹一門好親事。看到妍,父親愣住了。文讓妍喊爸,妍只是笑,忸怩了半天也沒喊出聲來。父親坐了一會兒,便起身要走。文出門送他,父親問:“她有工作嗎?有戶口嗎?”文搖了搖頭。父親哼了一聲,“你真糊涂。”文說:“這有什么要緊呢?”父親教訓道:“你一個月才幾個工資,以后有了孩子又怎么辦?”文說:“我會過好的,會有發(fā)展的?!备赣H自信地一笑,說:“我一生雖沒有大發(fā)展但還算平穩(wěn),所以請你相信我的眼光。我這里有一門好親事,是民政局長的女兒,在銀行上班,人長得好,工資又高,過幾天你們見見面?!蔽囊豢诨亟^:“沒有愛情才找女人呢,我有愛情,什么也不需要?!备赣H氣得一跺腳,走了。
第二天上午,文心中不安,便請了假回家去和父母談判。第一輪談判的結(jié)果很糟糕,惟一的共識是一致同意下星期二重開第二輪談判?;氐阶约旱男∥荩捏@訝地發(fā)現(xiàn)思奇兩口子也在。沒待文說話,妍就高興地告訴他,她父親來過了,同意了倆人的婚事。文疑惑地看看思奇,思奇點了點頭。思奇說:“舅舅是沉不住氣了,看到了這個既成的事實,只好答應(yīng)了。當然,這里面有我們兩口子很大的功勞,你們小兩口可別忘了。”文立即喊了一聲大哥大嫂。小慧笑了,說聽你叫慣了名子,這么一叫怪不舒服的。然后小慧看了看妍,嘆了一口氣:“妍今天可是挨了一頓好罵?!卞恍?,說:“只要爸能答應(yīng),我挨再多的罵都樂意?!?/p>
妍父在給文一個喜悅的同時,留了兩道應(yīng)用題,要他按時交卷。第一道題不太難,要文家找一個正式的媒人上門提親。第二道題也很簡單,要文的父親代付退親的四千元錢,并再交八千元的聘金。文知道自己父親的脾氣,惟一的辦法是曲線救國,先打動母親。文事先也沒打招呼,就把妍帶回了家。這一次妍的嘴特別甜,一口一個爸,一口一個媽,雖然叫的時候臉很紅,總算完成了文交付的任務(wù)。這一招果然很靈。母親沒有女兒,被妍幾聲媽叫得骨頭立時酥了,父親也是干咂嘴巴沒辦法。最后老兩口總算默許了倆人的事,但默許是默許,父親的態(tài)度仍然很消極。文試探著和他說了妍父的第一個條件,父親一口回絕,說戀愛都談到這個份兒上了,還找什么媒人?文給嗆了一下,第二個條件壓根兒沒敢說出口?;氐叫∥?,文和妍商量對策,妍只一個勁兒地哭,沒有任何主見。文無奈,自己做主去找了一位父親的老相識,請他做媒。第二個條件是要用錢來完成的。文猶豫了幾天,找到一位在信用社上班的同學,從他那里貸了一萬二千塊錢,對外只說是父親掏的腰包。一萬二千塊錢由思奇送走后,妍一頭扎到文懷里痛哭起來。文的鼻子也酸酸的,忍了幾忍,終于沒忍住,淚水撲簌簌地落了下來。下聘時間定在12月中旬,文手里只有七十元錢,是他上班以來所有的剩余,而且要二十天以后才能發(fā)工資。文沒辦法,只好先借了三百塊錢,按鄉(xiāng)俗買了聘禮,請媒人在下聘書的日子送到妍家。當天妍也回去了,是和思奇、小慧一起走的。文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心里一直不安寧,預(yù)感到要發(fā)生什么事。媒人是黃昏時分回來的,手里拎著臨走時帶去的一只豬腿。妍父嫌豬腿太小,說文父親看不起他,便堅決要爭這口氣,讓文重新送一次聘禮。文被徹底激怒了,他把豬腿狠狠地扔在地上,又在上面狂怒地踩了幾腳,一個人滿懷悲憤地跑上了街。
街上人很多,一個個喜氣洋洋,對生活充滿了信心,在夕陽的余暉中,這些明媚的男人和女人的臉生動地點綴出一幅歌舞升平的景象。文看著難受,就扭頭往回走,經(jīng)過一家小酒店時,一踅身走了進去??匆娪皟阂粋€人坐在一個臨窗的雅座上喝悶酒,文走了過去,也不說話,抓過桌上的酒瓶張嘴就喝。文本沒有多少酒量,今天卻特別想喝,一連和影兒連干了三大杯,搞得臉紅脖子粗。影兒也不勸他,又要了兩聽啤酒放到文面前,把白酒收了起來。影兒平日對文很關(guān)照,文覺得與影兒來往過密有點對不起妍,總是盡量躲避。其實倆人很談得來,性格中有一種天生的默契,這是文無法否認的事實。影兒出身高貴,人長得也很高貴,有一種一般女孩子無法比擬的氣質(zhì),又有口才,平時談吐得當,不卑不亢,令辦公室里年輕的年老的對她都很敬畏。影兒還有一點好處,那就是工作認真,這使她的高傲有了一種魅人的力量。影兒和文的辦公桌面對面,這使得文對她的了解更進一層。影兒對人傲,包括主任,但在文面前,卻溫柔得像一只小貓。文私下想想,如果沒有妍,影兒將是自己最理想的選擇對象。雅座間的頂燈由兩根麻花形的日光燈組合而成,這樣,在一層亮色的基礎(chǔ)上又著上一層亮色,便有了一種潔白的瓷光效果,處在這樣的效果中,會令人情不自禁地產(chǎn)生一種推心置腹的愿望。影兒話鋒輕輕一帶,就把文的心事勾了出來。文知道在影兒面前自己不該多說,言多必失,但在酒力的催促下腦子已不聽使喚。文也不記得自己都說了些什么,只模糊看到影兒的面色很不好看,鬧不清是憂傷還是氣憤。兩聽啤酒喝完了,文抓過白酒繼續(xù)喝。影兒也不攔他,只輕輕地說:“想喝就喝吧,你這人,難得醉一次的?!蔽暮苁芨袆樱X得以往自己回避影兒實在不應(yīng)當。在影兒的慫恿下,文喝得酩酊大醉。他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回的家,第二天早上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影兒正坐在椅子上看著他。爐子上正煎著酸魚湯,屋外陽光普照?!八蚜?”影兒站起來,把鍋端下來。文點點頭,開始回憶昨天晚上的事。他隱約記得自己是在影兒的攙扶下回的家,似乎還吐了影兒一身。文歉然,“昨天我喝多了,對不起?!庇皟喊阳~湯遞給他,說:“我知道你心里難受,我就沒阻止你?!蔽暮攘藴?,便催影兒去上班,并代自己請個假。影兒猶豫了一下,答應(yīng)了。臨出門時影兒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說:“我覺得,事已至此,你該好好想一想了?!蔽谋徽f得垂下頭去,暗罵自己該死。在之后的幾天里,影兒來得很勤,每次來都帶一些好吃的東西,有時還帶一些娛樂性的書刊。文想說幾句推辭的話,又怕傷她的心,就沒敢開口。不過文的確從影兒那里感受到了一種有別于妍的溫情,這種溫情令他留戀,令他感到一種膽戰(zhàn)心驚的幸福。
妍是一個星期以后回來的。當妍到辦公室去找文時,影兒正與文熱烈地討論一道菜的做法。妍取了鑰匙,一聲不響地回去了。文看到妍的眼窩深陷,兩眼發(fā)紅也相隨著回去了,留下影兒一人在那里暗自傷心。
回到家里,妍再也忍不住,緊緊抱住文就哭開了:“文,我想過了,只有先斬后奏這一個辦法了。”文搖搖頭:“還是再等一等吧”。
等待的日子被意外攪得支離破碎,充滿不安和憂傷,令文下定了決心。妍父連著來了幾次,強迫妍跟她回鄉(xiāng)下去,妍不答應(yīng),妍父氣得用磚頭砸爛了自己的手指。文的父親也連著來了幾次,和文進行了幾次極其不愉快的談話,談話的主題仍是民政局長的女兒。父親最后一次來的時候,聽說了聘禮的事。父親大為震怒,說要去找妍父說個明白。矛盾日趨激化,激化的結(jié)果只對兩個人構(gòu)成傷害,那就是文和妍。一味猶豫下去會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文去找了思奇,表明了提前結(jié)婚的態(tài)度。思奇有些猶豫,怕舅舅怪罪。小慧說這個家我當了,有什么事讓舅舅來找我,思奇這才勉強點了點頭。
文在結(jié)婚前三天一個人跑到一家珠寶行,心里惴惴不安。珠寶行里到處金碧輝煌,耀目璨然,一只只金飾銀飾在紫色、天藍色的天鵝絨托襯下閃射著耀眼的光芒,如一個個待字閨中的高傲少女。文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眼睛瞅得生疼,最后他暗自長嘆一聲,神情黯然地走了出來,背上感受著刺人的勢利的目光。在無可奈何的心境下,文去了一家小小的精品屋。店里擺滿了仿制的飾物,遠看有一種亂真的效果。文在柜臺前站了兩小時,把每一種樣式的戒指都細細揣摸了一番,最后他選中了一枚心形戒指,心的中央嵌著一枚紅豆粒大的紅寶石,售價八元六角?;丶液笠姷藉?,文猶豫了半晌,才把那枚戒指小心翼翼地取出來。妍驚喜地叫了一聲,這一聲令文五內(nèi)俱焚,鼻子似乎給人重重地捶了一下?!澳銢]看出這是假的嗎?”文問,妍搖搖頭,說:“我并沒有想得到一枚金戒或鉆戒,我只想得到一枚結(jié)婚戒指,怎么能說是假的呢?難道銅戒鐵戒就不叫戒指了嗎?”文激動地問:“你真的這么想?”妍伸出手,讓文為自己戴上戒指,說:“咱們處這么久了,我沒哄過你一個字?!蔽脑阱稚峡裎侵卣f:“妍,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我一定要送你一枚最昂貴的鉆戒?!卞c點頭,說:“我相信你,這枚戒指我一定永遠珍藏。”
文的財力只夠置辦一桌酒席,但他還是去找了一位同學,讓同學為他找兩輛轎車,他要給妍一個輝煌的記憶。文曾看過一篇文章,說女人一生中最難以忘懷的,就是她們結(jié)婚時坐的代步工具。
元旦的早晨空氣清新,晴空萬里,到處都呈現(xiàn)出一派祥和的景象。文把昨晚寫好的大紅喜字貼得滿院子都是,弄得樓上樓下的幾個姑娘大嬸直笑。9點鐘的時候,同學找的轎車開來了,是兩輛黑色的“桑塔納”。文把剪好的大紅喜字認認真真地貼在車頭,稍事休息,便坐進車里,直開思奇的小家。
按本地規(guī)矩,轎車或轎應(yīng)從男方父母家出發(fā),由男方親族中的兩個女孩和兩位長輩一起去女方父母家迎娶,隆重些的還有樂隊,敲敲打打、熱熱鬧鬧、浩浩蕩蕩、喜氣洋洋的。文和妍的最大愿望是生活在一起,以免再生事端,對于一切繁文縟節(jié)雖然心向往之,卻無力做到。車到思奇家,小慧扶出了妍,妍穿了一身當時十分流行的紅羽絨服,頭上扎著紅花,臉給映得紅紅的,眼里噙滿了淚花。思奇隨后出來,把自己置辦的幾件簡單的陪嫁品放到車上。小慧和妍坐上第一輛車,文和思奇坐上第二輛車,按原路徐徐返回。路程不遠,車速也不快,行至三岔路口,迎面吹來一陣疾風,把兩輛車頭貼著的喜字全給刮飛了。文心里一緊,一層陰影烏云般襲上心頭。
文剛從車上下來,主任就趕到了。主任遞上一個紅包,說是辦公室同事的心意。紅包上寫著恭賀人姓名,文看了看,發(fā)覺獨缺了影兒。酒席散得很快。人很少,加上主任和司機才七八個人。席散后其他人陸續(xù)走了,只有思奇兩口子留了下來。四個人心里都不大舒服,說了一陣子話,覺得無聊,就找了一副撲克牌打“升級”,給人的感覺不是結(jié)婚,而是兩家朋友星期天閑聚。天黑下來了,思奇拉小慧站起來要走,妍扯住不放。思奇嘆了一口氣,在妍額上親了一下,什么也沒說,就出了門。文關(guān)好門,關(guān)掉電燈,點燃了兩支紅蠟燭。燭光紅彤彤的,映著墻上的大紅喜字和頭頂上的拉花,映著嶄新的被褥和一對大紅繡花枕頭,映著妍頭上紅色的玫瑰和她紅紅的臉頰,才顯出一些喜氣來。文看了妍一會兒,走過去,捧住妍的臉親了一下,說:“妍,今天是咱們的好日子,別想那么多好嗎?”妍的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妍哽咽著說:“文,我真的想不到咱們的婚禮會這么冷清。”在文的一再解勸下,妍的情緒逐漸好轉(zhuǎn)。文看見了妍的喜色,便想開幾句玩笑。文說:“妍,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最想干什么嗎?”妍紅了臉,啐了他一口,文笑著就要動手,妍指了指洗腳盆,文便倒了滿滿一盆熱水端到妍面前。妍說:“我要你給我洗。”文搖搖頭,妍說那我不洗了,就這么睡。文無奈,只好握住妍小巧的腳,為她除去襪子,輕柔地洗起來。
夜很深了,妍偎在文的懷里,時而吻吻文的臉,時而用手撫撫文的唇。文問:“你在想什么?”妍說:“有一個這么愛我的男人,我在想自己該怎樣報答他?!薄澳銗畚覇?”妍沉思了一下,說:“我不知道什么叫愛,真的不知道。我只覺得自己好像前生注定是你的,對你有一種死心塌地的信任感,覺得你不會錯待我。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擔心?!薄翱墒?,這不一定是愛?!薄斑€有,你在那個時候給我寫信,我覺得一直陰著的天忽然亮了?!薄昂孟褡サ搅艘桓让静?”妍在文身上掐了一把,說:“你說的什么呀?”文淡淡一笑,心里有些許的失望,他攏了攏妍的長發(fā),說:“妍,你知道,我們的基礎(chǔ)很薄弱,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也許是很長一段時間,你要做好吃苦的準備。當然,有一點我可以肯定,我不是一個碌碌無為的人,早晚有一天我會發(fā)達,你對我有信心嗎?”妍說:“只要有你,我什么樣的苦都能忍受。”紅燭燃到最后,燭芯慢慢地歪倒在紅亮的蠟油里,猛地亮了一下,便無聲地熄滅了。
第二天早上,當妍還在夢鄉(xiāng)時,文已經(jīng)跑到附近的花圃里買了一盆茉莉花。文把花整理好,澆了一點水,便端進屋里,放在床頭柜上。妍看見了,不解地問:“怎么寒冬臘月想起來栽花?”文說:“我要把它當作咱們的結(jié)婚紀念,也算是一種象征吧。當咱們錫鐵銅銀金婚姻紀念日來到的時候,你想想,它會長得多茂盛?”妍笑了:“以往聽人家說,一般文人都酸得倒牙,現(xiàn)在聽聽,倒也酸得很有意思?!蔽娜滩蛔⌒α恕?/p>
蜜月是愛情的極致,當性愛與情愛最初融合在一起時,對愛的體會最深。文和妍的蜜月是在新奇、激動和期待中度過的。文在上班的時間無法克制內(nèi)心的期待。妍的懷抱溫暖甜香,妍的臉圣潔純美,令他對下班充滿渴望。當他走進家門時,一定能看到一盆熱熱的洗臉水和一桌香噴噴的飯菜。妍的吻點綴著每一個細小的時間空白,如一朵朵盛開的鮮花香甜了每一個白天和夜晚。倆人有時會在晚上去看一部國產(chǎn)片,但大部分的晚間呆在家里,似乎總有說不完的話,總有做不完的小事情。冬日的夜晚漫長而漆黑,寒風時而吹動關(guān)不嚴實的窗頁,發(fā)出悉悉的聲響。但這對于文和妍來說,永遠是一曲調(diào)劑精神的伴奏。妍是文的彩電,文是妍永遠讀不倦的一本書。溫馨的氣氛把他們緊緊包圍住,遮沒了因屋中的簡陋而造成的清冷。經(jīng)濟的窘迫被暫時擱置在一邊,時而襲上心頭的困惑倏忽便消失了。最常來的客人是思奇兩口子,思奇每次來都帶一些小食品,圍著火爐小酌一番是一種溫暖的享受。思奇說他過年后極有可能要到廣州去。他和小慧的工資少得可憐,實在不足以養(yǎng)家糊口,何況,他們還準備生個孩子。思奇問文怎么想,文沉思了半響,搖了搖頭。文深愛自己的工作,很多人寫起材料來有一種痛苦之感,文卻從中得到極大的享受。往桌前一坐,便有許多美妙的句子涌上心頭,令他急切得手的動作都跟不上大腦了。另一方面,主任已私下許諾,到下半年,一定想法子幫助他入黨。入黨是政治生涯的第一步,他一定要走好。思奇看了他一番,說:“我擔心學問會把你坑苦的?!蔽膿u頭不信,文說現(xiàn)在一個大學畢業(yè)的國家公職人員生活得不如小商小販,這種不正常的情形不會繼續(xù)下去的。思奇就不再勸他,倆人默默地喝酒。
影兒走后,文沉浸在一種憂傷的思緒之中。文想世界上是不是真的存在不為物役的純情呢?是不是真的存在一個永遠不會令人失望的女孩子呢?自己當初之所以娶妍,正是因為有這種完美的感受。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又怎么樣呢?當然,他仍然深愛著妍,但如果一切能從頭來過,讓他在影兒和妍之間重新選擇,他會如何舉措?換句話說,如果給現(xiàn)在的妍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妍又會如何舉措呢?
在此后的很長一段日子里,文總是沉浸在一種憂郁的氛圍中。妍繼續(xù)在店里奔忙,沒有時間和他在一起。偶爾在一起倆人都感到很累,覺得沒有什么話可說。妍對文的工作不感興趣,文對妍的忙碌視而不見,倆人全都忘了當初對對方所走的道路所抱的期望。文知道那一次爭吵是一道分水嶺,在貧窮之中,共同的憧憬是永遠的話題,浸潤著愛和相知,一旦貧窮稍微褪色,憧憬也就改換了模樣,變得復雜。好比兩塊玻璃,當它們被濃濃的黑色所包圍時,共同的希望變得透明;當黑色漸去透明已成為可能時,這一塊玻璃也許會期望一片明亮的紅色,而那一塊,也許會期望一片淡淡的綠色。文很苦惱,他的眼前時時閃動著昔日妍純情的影子,他知道自己希望這個影子一直固守在那個女孩子身上,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無論怎么忙碌,影子永存。文自然明白這是一個幻想,但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希望。當倆人在一起時,文也能感覺到妍的辛苦和努力,妍想調(diào)動起活躍的氣氛,營造那種醉人的溫馨。他也一樣,但每一次都很失敗,弄得倆人都很沮喪。
歲末,妍家里來人了,說她父親最近得了重病,正在縣醫(yī)院住著,很想見妍一面。文對妍說:“我們?nèi)タ纯窗?,也許可以趁此和好。”妍搖搖頭,一臉憂傷地到店里去了。過了大半個月,文正在家里趕寫一份文件,妍父親進來了。文心里一熱,連忙熱情地迎了上去。老岳父坐了一會兒,說起過去的事,心里很難過,說人氣盛的時候,什么都不想,現(xiàn)在有了病,心里覺得老了,才想起反省過去。過去是做錯了,對不起孩子。文聽得很激動,也說了些安慰的話。正說著,妍回來了。妍看見父親,眼睛一紅,卻什么也沒說,從抽屜里取了一張存款單放在飯桌上扭頭就走。文趕出去,把岳父的話學了一遍。妍說:“他回過神來了,就想起還有個女兒。當初我走投無路的時候叫他爹他應(yīng)嗎?不是他,我們能背債嗎?能苦那么些日子嗎?要和好你去和好,我現(xiàn)在只有一個表哥,沒有別的親人?!蔽臎]辦法,只好走回去。妍父一見女兒如此,傷心得說不出話來。文看看沒辦法,就到街上打了個出租車,把他送回家去了。
情人節(jié)的前一天,妍從武漢進貨回來,和文說起武漢的情人們過節(jié)前的熱烈,心里很羨慕,說我們也過一個情人節(jié)吧,開開洋葷。文同意了。第二天早上,妍交給文五千塊錢,讓他去買一套鉑金首飾,說銀海珠寶行才進了一套,樣式很好看,她十分想要。文不愿掃她的興,便遵命去了,回來的時候妍正在整理房間,到處干干凈凈,空氣中彌漫著紫羅蘭芳香劑的芬芳。妍撲進文懷里,悄聲祝他情人節(jié)快樂、幸福。文的情緒似乎也受了感染,連吻了幾下,把妍吻得有些把持不住,看了看表,說:“還來得及?!比缓箦腿ダ舜昂煟聝上旅摿艘路?,把文拉進了被窩。倆人已有近一個月沒有合作過了,成功的合作則更為久遠。撫摸著對方的身體,倆人都很激動,都預(yù)感到可能會有一次真正的消魂。當妍軟成了一只稀柿子,文才跨馬認蹬,揚鞭出發(fā)。整個過程只有三分鐘,但妍卻很滿意,說質(zhì)量挺高。然后妍把文買回的首飾佩戴起來,站到鏡子前左右搖晃著身子去照,戴上鉑金首飾的妍愈發(fā)光鮮白嫩,妍讓文親她。文這才留意到,自己原來給妍的那枚心形銅戒已不在她的手指上了。文回想了一下,恍惚覺得近幾個月來自己一直沒見過妍戴它。文就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滿屋子去尋,最后在床底下一個凹坑里找到了它。文把銅戒擦拭干凈,輕輕地放到妍梳妝臺的偏角,站在一旁緊張地看著妍的臉,仿佛倆人幸福與否將取決于妍的一個表情,妍一陰臉幸福就全完了。妍果然看到了那個銅戒,她偷偷地斜過眼睛看看文,文立刻把臉扭開,裝出一副漫不經(jīng)意的樣子。妍輕輕地拈起銅戒,悄悄地扔進梳妝臺的一條夾縫里。文心里一陣痛楚,臉上布滿了憂傷。
妍打開衣柜,取出一件嶄新的雪豹皮夾克讓文穿上,說:“這是特意給你買的,一千八呢,真正的雪豹?!贝┝搜┍奈挠痔砹藥追钟⒖?,文雅中透出幾分剛毅。妍看看他,喜滋滋地說:“你穿上這衣服太帥了,比電視里的帥哥還帥?!闭f話間已到了12點,房門一響,進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手里拎了兩只花籃,滿裝著鮮艷的玫瑰花。文以為送錯了門,剛想說什么,妍已迎上去,把花籃接在手里。文問:“你有錢發(fā)燒嗎?”妍把花籃雙手呈給文,說:“本該你送我的,現(xiàn)在我送你。這是最后的88枝,祝你大發(fā)?!蔽牟唤樱瑔枺骸翱梢酝说魡?”妍氣乎乎地說:“為什么要退掉?我等了一個小時,好不容易才訂到,退掉了算什么?在我之前,一個男人還買了999朵,花了近兩千塊,說要給女朋友一個驚喜。你倒好,我買了給你,倒落了個不痛快?!蔽膹幕ɑ@中抽出一枝插在妍頭上認真地說:“就這一枝足夠了,難道999朵玫瑰就是愛情嗎?”妍很生氣,拿起小包就往外走,到了門口回過頭來,說:“我真不懂,你這人怎么活得那么仔細,在別人那里是一場大驚喜,到你這里成了一場斗爭會。我看你哪天官沒當上,倒會變成一個神經(jīng)病。從一開始你就陰著臉,什么意思?我不求你賞我一碗飯吃,你卻在這里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算什么?有本事你挑別人去,你那個影兒不是還沒結(jié)婚嗎?”
妍走后,文越想越不對味,覺得自己做得是有些過,于是就做了幾個好菜,放進飯盒帶著,去了服裝店,想借此給妍賠個不是。離得很遠,便見妍正和幾個人坐在店里打牌。文只認識韓輝,其他兩個男人不認識。妍看見他,也不說話,只顧悶頭打牌。一個男人說:“你們吃飯吧,我們走了。”妍攔住他認真地說:“我剛吃過了,繼續(xù)打,繼續(xù)打。”文在旁邊看著,很尷尬。妍近來經(jīng)常玩牌,且時常有百十來塊的輸贏,文曾勸過妍,妍說顧客少時玩玩牌也無所謂的,不玩牌干什么呢?能干能掙,不由著性子玩玩對得起自己嗎?文勸她看些書,妍就說你的那些書我看不進去,你不要總是把自己的感受強加給別人,看那些書對你是享受是快樂,可對我來說比干活還累,是活受罪。妍這次看起來是輸家,十局打完。幾個贏家嚷嚷著要妍掏錢,妍無奈,只好掏。錢剛交到幾個男人手里,外面進來了幾個警察,一個個氣勢旺盛,二話沒說,一腳把牌桌踹翻,連文做的飯菜也給弄灑了,湯水流了一地,擺在地上的幾件衣服也給濺上了油。韓輝幾個賠著笑臉迎上去,還沒說出話,手里的錢已被奪去。其中一個警察指著韓輝的臉說了幾句很難聽的話,韓輝受不了,雙方便吵起來。一個胖嘟嘟的警察便嚷嚷著要把人帶走,說按治安法規(guī)可以拘留15天,罰款10000元。正吵得不可開交,一個50多歲的老警察走了進來。文一看,認識,是派出所雷所長。文便招呼了一聲。雷所長一看眼前的場面,便全明白了,喊走幾個手下后,雷所長把文扯到一邊去,眼睛瞟著韓輝他們,說“你怎么和這幾個人在一起打牌?”文把經(jīng)過講了一下,雷所長搖著頭說:“這幾個人是這一片有名的賭棍,雖然沒案底,也快了。你讓你老婆細心點,這事,沾上便要掉一層皮。”雷所長走后,文回到店里,聽見韓輝正在罵人,妍也在旁邊幫襯著說一些不三不四的話。文讓妍關(guān)上店門和自己回家,妍搖搖頭,說要守到天黑,堤外損失堤里補。文愣愣地看了她一會兒,騎上車子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文的心情越想越糟糕,越想越煩躁,便跑到上次和影兒喝醉酒的那家酒館里要了一斤洋河大曲。喝到七八盅,文便想起上次醉酒的事。那次有影兒在他身邊,影兒聽他說,也說給他聽,然后把醉得一塌糊涂的他送到了家。文此時真心希望影兒突然出現(xiàn)在他身邊,文想那一定是一件很溫馨很浪漫的事。一斤酒喝了二三個小時,在回家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地拐了個彎,不知不覺來到了影兒家的樓下。
文并不懷疑妍對自己的忠誠,妍當初毅然跟了他走,也許并不是因為愛。當妍收到他的信時,也許只是如落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一樣。但妍絕不會因為不愛他而背叛他,這一點文有充分的自信。妍其實是個很好的女人,不公平的是好女人也會染上讓人受不了的習氣,也許在有些人眼里妍是越變越可愛,越變越精明,但文絕對受不了。文一次次把妍與以前那個純樸靦腆的女孩相比,一次次傷心至極。這是一段曲折的婚姻,經(jīng)歷了一番艱苦的拼搏之后才美夢成真,而且還有過很長一段甜蜜的日子。因此,文很珍惜。那是自己一磚一瓦親手蓋起來的房子,既然出現(xiàn)了裂痕,就要立即修補,至少,也要埋幾根木樁以維持現(xiàn)狀。文冥思苦想,想到了孩子。生一個孩子也許是維持婚姻的最好的辦法。當然,如果做得好,就不僅僅是維持,也存在彌補裂痕的可能。文這么想的另一個原因是他的不自信,許多日子以來他患上了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文想也許自己是整天地孤僻自己,所作所為已悖情理,生個孩子以維持婚姻,也許可以防止自己孤僻的性格傷害無辜的人。至于妍是不是無辜,這一點無需細究,不傷害她應(yīng)該是不容置疑的。想到這里文覺得好笑。文想一個窮光蛋竟然在這里算計著怎樣才能不傷害一個富婆,真是可笑。
文回到家里,打開門,便見廚房地板上孤零零地放著那盆茉莉花,茉莉花入冬以來漸漸干枯,已有一大半身子呈現(xiàn)脫水狀。文幾次想把它搬進屋里,都因心情不好而懶得動手。文禁不住想起新婚的那個早晨,當他把花移植回來的時候妍說的那些可愛的話。在茉莉花盛開的季節(jié),妍曾一遍遍地嗅著花香,用她甜美的小嗓子唱起那首美麗的茉莉情歌。文的初衷是讓它紀念愛情。一生中愛情要走很多路,如茉莉花一般,流淌著綠色的血液,開很多的花,做很多的夢。幾年來文有一個唯心的感覺,他覺得當愛情濃郁的時候,茉莉花便蒼翠繁茂,顯出勃勃生機,當愛情消褪殘紅之時,它便無精打采,郁郁不樂。文憐惜地輕輕為它抖去冰涼的雨水,把鼻子湊上去嗅了嗅,有一種苦澀氣味緩緩飄游。文看著滿地黃葉,知道它完全枯萎的時刻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