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亞
為翻尋一件秋衣,無意中又在箱底看到了那條圍巾,那是用黑色絨繩結成的,編織著寬寬的條紋……在這素樸的毛織物里,編織著我終生難忘的故事。
是十多年前了,一個風雪漫天的日子,父親自故鄉(xiāng)趕來校中看我。
他著了件灰綢的皮袍。衰老的目光,自玳瑁邊的鏡片后濾過,直似秋暮夕陽,那般溫愛、柔和,卻充滿了感傷意味……他一手提了個衣包,另一只手中呢,是一只白木制的點心盒,上面糊了土紅的貼紙,一望而知是家鄉(xiāng)的出品。
那寬敞的會客室里,在這大雪的黃昏,是如此冷落,只有屋角的長椅上,并坐著家政系的儀和他的男友。他們在寫意地輕彈著吉他,低聲吟唱之余,時而飄來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我們父女。
父親微微佝僂著身子,頻頻拂拭著衣領、肩頭殘留的雪花說:
“自從古城淪陷,不知情形如何,我和你母親時刻記掛著你,只是火車一直不通……我真埋怨自己,當年只埋頭讀些老古書,自行車都不會騎,不然,阿筠,爸爸會騎自行車來看你的啊……”
外面仍然飄著雪,將窗外松柏,都漸漸砌成一座銀色的方尖塔,那細弱樹枝,似又不勝負荷,時有大團的積雪,飛落下空階……隨了那蒼老的聲韻,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幅圖畫——一個老人,佝僂著背脊,艱難而吃力地,在凝凍了的雪地上,一步一滑地踏著一輛殘舊的自行車……六十二歲的父親,竟想踏自行車走六百里的路來看我……我只呆呆地偏仰著臉,凝望著那玳瑁鏡架后夕陽般的溫愛、柔和、感傷的目光,勉強做出一絲微笑,但‘滴淚,卻悄悄地自眼角滲了出來。
父親自衣包中取出我最愛讀的飲冰室文集,同母親為我手縫的花條絨襯衣,他轉身又解開那點心盒上的細繩,里面,是故鄉(xiāng)的名產(chǎn)——蜂糕。
“你母親說,這是你小時候最喜歡吃的東西……”他拿起一塊,放在我的而前,又擺到我的手上。呵,那為煙蒂熏染得微黃的衰老的手指,此刻還似在我的眼前晃動……
當時,也許是我的虛榮造成了我的靦腆吧,在那衣著人時、舉止瀟灑的兩個男女同學注視下(那時而自長椅上飄來的目光,對我直似在監(jiān)視了!),對著這故鄉(xiāng)土物,好像有什么鯁在喉頭,竟無法吞咽,只窘迫得漲紅了臉。叮冬的吉他正奏出一支《南洋之夜》,婉美的曲子譜出的異國情調,又怎樣揶揄著那一盒鄉(xiāng)土味的蜂糕,又怎樣地揶揄著人間最樸質、真摯的父愛呵!
天色漸漸地昏暗了,我終于拾起那只“原封沒動的”點心盒,只和父親說了一句:“我拿回宿舍慢慢地留著吃吧,天快黑了,我去拿書包,順便請個假到旅舍去看母親!”
到了旅舍,母親正在窗前等候著我們。我絮絮地向母親訴說著學校的生活,父親只在一旁翻看著我書包里的書稿,好像希望憑借了它們,來了解這逐漸變得古怪而陌生的女兒……
半晌,父親放下了書,吸了一口煙,他囁嚅著似乎要說什么話,卻又在遲疑著:
“阿筠,你在同學中間,也有什么比較好的朋友嗎?……我是說……”
“沒有,談這個做什么,我要讀一輩子書!”沒等他說完,我便悻悻地打斷了他的話頭。
最慈和體貼的母親,向父親做了個警告的眼光,似乎說:
“你還不知道這孩子的執(zhí)拗性情,少惹她氣惱吧!”
一時三個人都沉默了下來,在那寂靜的雪夜,只聽到樓窗外斷續(xù)傳來的更柝聲。
我自書包中取出了紙筆,又在開始寫我那歪詩了,稚氣的心靈,充滿了詩情、幻夢,又怎能體味出老父親的心情!
父親偶爾伸過頸來望望我的滿紙畫蛇,充滿了愛意地嘆息著:
“你還是小時候的性情,小鼠似的窸窸窣窣,拿了支筆,一天畫到晚?!?/p>
直到夜闌,我才完成了我那“畫夢”的工作,還自鳴得意地低吟著:“苓苓靜美如月明,苓苓的有翼幻夢,是飄飄的藍色云,苓苓弦上的手指,是溫柔三月的風……”自己還以為,過于“現(xiàn)實”的父母,是不能了解我的“詩句”的。終于,展著我那“苓苓”一般的“有翼幻夢”,偎在母親身邊沉酣地睡去。
翌日天色微明,我便匆忙地整理好書包,預備趕回學校去聽頭一堂的文學史,父親好似仍覺得我是個稚齡的學童,一手摸著花白胡須:
“阿筠,我送你去搭電車!”
北國的冬晨,天上猶浮著一層陰云,雪花仍然在疏落地飄著……路上,父親又似想起了什么:
“阿筠,我和你母親自故鄉(xiāng)趕來看你,你也明白是什么意思嗎?……如果同學中有什么要好一點的朋友,你莫太孩子氣,也莫太固執(zhí),告訴你的母親同我,我們會給你一點意見,對你總是有益的呵,傻孩子……”他見我不語,又嘆息著:
“你,你知道,我同你的母親都是六十開外的人了……”我只氣惱地歪過頭去:
“我沒有就是沒有!”
一路電車終于叮咚地駛來,打破了這窘迫的場面,我方才預備跳上車去,父親忽地一把拉住了我:
“你不冷嗎?”說著,那么匆遽地,自他的頸際一圈圈地解開那長長的黑色圍巾,盡管我在旁邊急迫地頓足:
“爸,車要開了?!彼诸澏吨请p老手,匆遽地把那圍巾一圈圈地,緊緊地,纏在我的頸際。
我記得那天我著了一件深棕色的呢大衣,鑲著柔黃的皮領,那皮毛顏色,直似三月的陽光,又美麗,又溫暖。但是,父視卻在那衣領外面,仍為我纏起那厚重的毛圍巾,直把我裝扮成南極探險的英雄了。我“暫時忍耐”著跳上了電車,趕緊找到一個座位就開始解去那沉甸甸的圍巾……一抬頭,車窗外,仍然瑟瑟地站著那個頭發(fā)斑白的老人,依舊在向我凝望,雪花片片地飛上了那光禿的頭頂,同那解去圍巾的頸際……我的手指,感到一陣沁涼——“我那”圍巾上,自父親頸際帶來的雪花,開始消溶……我那只手,立時麻痹般不能動轉了,只任那松懈了一半的圍巾,長長地拖在我的背上……
我一直不曾回答父親的問題:“……你在同學中間,也有什么比較好的朋友嗎?”只固執(zhí)而盲目地,將自己投入那“不幸婚姻”的枷鎖,如今落得負荷了家庭重載,孤獨地顛簸于山石嶙峋的人生小徑,幸?;橐龅你裤?,如同一片雪花,只向我作了一次美麗的眨眼,便歸于消溶……
那黑毛繩的圍巾,如今仍珍貴地存放在我的箱底,顏色依然那么烏黑光澤,只是父親的墓地,卻已綠了幾回青草,飛了幾次雪花……
撫摸著那柔軟的圍巾我似乎聽到一聲衰老而悠長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