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瑞
伏在寫字臺上,寫完最后一格的字,他的眼睛早就黏澀昏花了,手中的筆掉在地上也沒有感覺。頭顱一篤一篤地幾次險些撞在桌面上。然而,當(dāng)老伴輕輕地貓著腳步,從背后將他摟住,而一股女性的體香和呼吸直沖他鼻端時,他整個人又有如用冷水洗面那樣清醒和精神起來。仿如有第六感似的從地上拾起那支掉下的價值僅三元的圓珠筆,又開始攤開空白一片的新稿紙,爬下第二篇。
“早上老編來電,馬上又要改版!你知道改版的意思吧?有真改版也有假改版的。半年前那第二大報一聲改版,叫我暫停寫寄。第二天買來報紙一看,我的專欄被刷去了,換了別人。整個版面一動也未動!”
他回過頭來,帶著牢騷,自嘲地哀嘆著,凝視著老伴的臉,心情似有不勝的憂郁。想到如果沒有寫處,沒有比較固定的地盤,想憑稿費養(yǎng)活一家四口,真是難于上青天啊。這專業(yè)寫作人的自由職業(yè)真是做不下去了,說不定隨時在哪一個月,也會拿不出足夠的、每月原已固定的“家用”給老伴?!叭稳唆~肉。大家都叫我做專業(yè)寫稿人,但朋友們都不為我想想,我一兩塊專欄,付房租都相當(dāng)勉強(qiáng)呢。不找斗份正職實在不行了!”
他繼續(xù)說著話,不知何時,老伴已端上一杯咖啡1就在書桌一側(cè)的床沿坐下來。
“這世道也很難說的啊。人是相熟了才有感情的。傅你這樣又愛寫,可是又不喜歡應(yīng)酬、活動,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人家……”
老伴以很和善的口氣,一邊站起來,一邊將肘肩輕刪在丈夫雙肩上說著。接著,一只手放在他胸前溫柔地游動。
“你的意思,是要我請客吃飯?但我常常想,他們是好人的話,也該認(rèn)稿不認(rèn)人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總之,要長寫下去,多少要讓人對你有個印象!”
這位半天出外,為一家出版公司寫些美術(shù)字和設(shè)計文章版頭的老伴,太理解孤僻沉靜的丈夫為什么掙扎得那傘辛苦,時時受到“改版”、被通知不必寫的威脅。斷稿對丈夫而言如今已如斷炊。她自己的收入是很微少的,而一對子女年紀(jì)尚幼……丈夫身上似乎缺乏一種什么……縱然少寫不影響生計,丈夫也會不安。他屬于天生的“寫”型,爬格子一族。
這數(shù)月地盤雖保持,但改版刷掉自己的威脅,一直如陰影籠罩他的心。但他決沒想到竟也有時來運轉(zhuǎn)的一日。有日下午昏昏沉沉,與周公難分難舍的當(dāng)兒,忽接老編來電話:“報社接到幾封讀者來信,說對你的雜文和小說他們都很欣賞,我們會轉(zhuǎn)給你!”幾天后,當(dāng)他接到那幾封不同讀者對他的贊美信時,顯得開心不已。其后,他又緊接著收到幾封。有的是寫給老編的,稱贊選稿用得有眼光,有的直接寫他收,和他探討問題外,對他表示仰慕……
幾家他供稿的報社都收到不少讀者信。既被贊美,他亦大大松口氣,應(yīng)可長寫下去了吧!
老伴近日太忙。他想得意地告訴她這些喜訊,可是她房內(nèi)靜悄悄的,人不在。他只看到在她桌面上,堆疊著一封封已貼好郵票、封面上以不同筆跡寫給各家老編的待發(fā)的信。他吃驚了,拆開其中一封讀著讀著,手兒顫了,眼眶也在不覺中潮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