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 蘋
1992年初夏降臨的時候,我和霖的愛情落下了帷幕,所有的情節(jié)就像一幕倉促的演出一樣憂傷且不可挽回。然而那些柔軟豐盛的記憶卻停留在了我的心里,它們沉默如灰燼,同時又充滿了火焰般的蠱惑——
我和霖是在一所靠近海濱的大學校園里相遇。霖是典型的北京男孩,面容清俊,身材挺拔,語氣里總有輕微的調侃。他讀的是中文系,非常唯美的一門學科。而我念的是冷僻的物理,很悶,很艱澀,整個班上只有我一個女孩子。
大一那年的圣誕節(jié)有一場喧鬧的化裝舞會。我因為做實驗而遲到,面具還在我的同伴那里。我匆忙地在人群中穿梭,慌亂地呼喚同伴,燈光斑駁,那一張張紛亂的臉閃爍似鬼魅。
驀然間我發(fā)現(xiàn)一位男孩,他戴著極其溫和的貓臉面具,與我同伴的那個一模一樣。我不由分說地牢牢抓住他的手臂,他輕輕掙扎,并試圖解釋,但我以為這一切都是一場玩笑。終于,他無奈地取下面具,露出陌生的臉孔,然后挽起衣袖給我看我留下的“罪證”,他的胳臂淤青了一大片。我很尷尬,惟一的念頭是趕快逃趕快逃。
我一言不發(fā)地拔腿就走,他啼笑皆非地從后面拉住我,說:“這兒這么大,我來幫你找人吧?!蹦峭?,我始終沒有看見我的同伴,而他也不再帶面具,一直陪著我。我們到落地窗前看碎雪在絢爛的燈火里紛飛。臨近午夜他教我跳舞,很慢很優(yōu)雅的那種。在偌大的舞廳中,只有他的臉是真實的。
他就是霖。很快我就知道霖在學校里是多么出色,每天傍晚的廣播中都可以聽見他的聲音,他不斷地放送好聽的音樂。在去教室的路上,我常常忍不住駐足傾聽,想起許多遙遠模糊的往事,有一種淺淡的、無法言說的情緒驀然襲來??墒枪φn是一團兵荒馬亂地忙,我沒有工夫掛念誰,霖不過是轉瞬即逝的煙火罷了。
然而霖開始時時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圖書館、餐廳以及我愛去的網(wǎng)球場,他不說什么,遠遠地對我笑,眼神很干凈。深冬的一天午后,我照例去琴房后面那片安靜的叢林,找個石凳子坐下,疲倦不堪地背公式,漸漸背得恍惚起來,昏沉欲睡。突然間有人彈起了鋼琴,是我幼年時聽慣了的一支叫做《綠袖子》的曲子,單調、重復,但是旋律異常美麗。我怔怔發(fā)起呆來。門開了,琴聲戛然而止,霖走了出來。他在我面前蹲下來,把我的手握進他的手心,凝視我的雙眼,輕輕說:“別打瞌睡,小心著涼了……”
真正決定接受他卻是在兩個月以后。那一次,在閱覽室外,我偶然聽到他和朋友談起我,他嘆息著說:“她對文學一點知識都沒有,會把卡夫卡與昆德拉混為一談,慘得不得了……但是越慘越愛她?!?/p>
最后那一句全是愛憐,又有點斬釘截鐵的味道,剎那間,矜持的我懂得了他含蓄的等待,我明白錯過了這樣深情的男孩子,一定會后悔一輩子。
大學里的戀情清澈而簡單,我們不過是天天一起上自習。我習慣熬夜,霖在我身旁,攜著Walk—man,翻翻小說,困得東倒西歪。他睡著的樣子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望著他,我會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在那之前我已著手準備去國外攻讀學位。大三時,美國的小姨替我聯(lián)系了一所學校。寒假我去了趟美國。霖在北京,給我打越洋電話,他的黑夜是我的白晝。小姨家正有一個聚會。在熱鬧嘈雜里,霖緩緩地說:“我在一萬公里之外,心里只有你?!?/p>
就這么一句話,讓我哭得幾乎崩潰。我又回來了,我渴望我們的愛情在異域繼續(xù)生長。沒有想到,霖是堅決地不出國,他的理想是當一名中文作家。他告訴我,他可以為我放棄北京,甚至放棄任何城市,我們可以去中國的任何地方,包括茫茫沙漠,或者是寸草不生的戈壁,都可以。但是他不出去,他要活在漢語里。
我們掙扎過糾纏過哭泣過哀求過,最后一起放棄了這個話題,他仍然在我看書時睡覺,我仍然在打網(wǎng)球時把他殺得片甲不留,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墒切腋S辛舜髩K大塊零亂的陰影,感覺搖搖欲墜。大四來了,收到哈佛錄取書通知那日,我獨自在商場逛,專心致志地看霖酷愛的攝影器材,看了很久很久,滿眼都是淚。
長長一段時間,我們彼此逃避。我對著鏡子,練習那個表情:淡淡地看他一眼,若無其事地走開。我不想有一個淚眼凄迷、撕心裂肺的別離。6月,霖簽了回北京工作的合約。他約我見面,我們說了些不相干的話,要了兩杯紅酒,克制地相互祝福,像兩個普普通通的朋友,往昔憂歡都不再提起。
霖喝了酒,安靜而舒暢,在川流不息的街頭,回頭望著我笑。有一輛車經(jīng)過,遮住了他的笑容,又一輛車經(jīng)過……忽然間,霖大聲叫出我的名字,他說:“我愛你,請你永遠不要忘記!”我在那樣的告白里淚雨滂沱。
在美國的七年,我只是在讀書,任由許許多多優(yōu)秀的男人滑過生命的邊緣。起初我以為時日的改變會讓傷口痊愈。可是霖的愛情竟然是我惟一溫柔的牽念,我是如此強烈地懷想當年穿著純白芬芳的絲襯衫、被霖寵得一塌糊涂的日子,懷想他掌心的溫暖皮膚的氣息。初戀時那段年輕明亮的歲月就像熠熠生輝的招貼一樣鐫刻在時光的長廊中,永不湮滅。
2000年5月,我回國定居,選擇了北京。我深愛的霖在三年前遭遇了父母雙亡的慘痛,孤身去了內蒙古。那時他還沒有結婚,甚至沒有親密女友——朋友知道的消息,就是這樣。我決定去找他,去內蒙古,永生陪伴他。我張皇著遲疑著盼望著,從暮春到寒冷的冬天,我四處打探他的確切地址,我渴望有那么一天,能夠站在他面前,微微笑著從容地說一聲:
“嗨,霖,我回來了。”那樣子,就像我們從來沒有分別過。
可是,我愛的男人,此刻你究竟在哪里?
(ps:尋找易霖,北京人,1997年在內蒙古一所中學教書,1999年辭職從事自由撰稿。如果有人認識他,如果此時他依然獨身一人,請轉告他,我思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