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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zhí)子之手

2004-04-29 00:44:03
遼河 2004年5期
關(guān)鍵詞:大兒子老伴兒子

石 杰

寶富爺怎么也沒想到跟了他兒十年的老伴說去就去了。

冬月的夜不長也不短,寶富爺一覺醒來正好是雞叫頭遍。屋子里黑黑的,窗戶紙黑黑的,窗外的世界也是黑黑的,寶富爺躺在枕頭上就能感覺到這個。覺得再也睡不著了,這幾年就這樣,老了。年輕時,他從來都是一覺就到天亮的,不知道睡不著是啥滋味。屋子在黑暗中顯得小了,他一條腿支著被子,一條腿平放著,望著屋頂躺了一會兒,翻過身,摸黑拉過炕墻邊的煙笸籮,卷了棵煙,點上,不緊不慢地吸起來?;鹦且幻饕粶绲?,屋子里有了一種葉子煙的辛辣的味道。老伴吧嗒吧嗒嘴朝他轉(zhuǎn)過身來,迷迷糊糊地問:“啥時候了?”睜眼看看黑黑的窗戶紙,咕噥了句什么,又睡了,噗——噗——,沒了牙的嘴像吹氣似的。寶富爺也不理她,兀自抽他的煙,昏花的眼看著黑糊糊的墻壁,好像是在凝神想什么似的。

窗戶紙發(fā)白的時候,寶富爺起來了。把院門口秫秸垛上的被夜風吹落了的秫秸理了理,又弓著腰房前房后地轉(zhuǎn)轉(zhuǎn),把幾塊孩子們玩散了的磚頭搬回墻根處,老伴就把飯做好了。高梁米粥,咸菜,還有幾條腌過的小咸魚。老兩口守著炕桌吃過了飯,相對著坐了一會兒,寶富爺說:“走”。穿上鞋,把另外兩只鞋朝老伴那邊挪挪。老伴說:“你先慢慢走著,我把桌子收拾了?!睂毟粻斁驼麻T后的老帆布褡子,拉開門出去了。寶富爺和老伴要去集市。

集市在二里外的鄉(xiāng)鎮(zhèn)上,說是逢三六九,其實是天天都有的,老兩口就隔三岔五地去一趟。打瓶醬油,買包火柴,碰上了就再買兩條扔蹦魚,寶富爺喜歡吃這口。也有的時候什么都沒買,什么都沒買也那么去丁,那么回來了。走這么一擅,心里頭覺著痛快。院子里的風有些大了,不過不礙事,這個季節(jié),也算得上是好天氣了,太陽也還溫和地照著。寶富爺?shù)搅舜逦黝^,走到了那棵老榆樹下,和在樹下陪孫子玩風箏的瘸子老三嘮了會兒嗑,一邊回頭望,心想這老東西,咋還不來,末了就又朝家門拐回去。一看,老伴窩在了炕沿下,用手一試,沒氣了。

寶富爺呆呆地怔了一會兒,雙手摩挲了一下臉,仿佛是早有準備,仿佛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末了便朝村里走去。他得去告訴他的兒子們。他是在三兒子家的院門口見到三兒子的,三兒子正伙著幾個人到家里打麻將,一聽,愣了一下,說:“得告訴我哥』頃便讓老二二回來,老四那我去。”說完,返身朝東頭的村委會走去。村委會有電話,寶富爺?shù)亩鹤幼愦彘L。不一會兒,除了遠在上海的大兒子和住在縣城的小女兒,與寶富爺同村的三子一女都過來了。房門的兩扇門板被卸了下來,支在臥屋的地當央,死者已經(jīng)放到門板上了。二兒子正和兩個同來的村干部在堂屋里說著什么,仿佛在吩咐他們什么事,又像是在做什么解釋;四兒子悶聲不響地把房后摞著的劈柴搬到前院來;大女兒媽呀媽呀地叫著哭,被兒媳和鄰里們勸著,止住了,又張羅著找人去鄉(xiāng)鎮(zhèn)上那家商店買白孝布;三兒子里外看看,眼珠一轉(zhuǎn),湊到在西廂房的炕沿上呆坐著的寶富爺身邊說:“爹,我進城買菜去。”也不等寶富爺答應,叫了自己的兒子出去了。

寶富爺其實沒反應過來三兒子說了什么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這西廂房的。只記得大女兒把他扶到炕上,對他說:“爹,不管外邊有啥事兒,你就好好在這呆著。”廂房里沒燒火,炕冰骨地涼。寶富爺拉過一件棉襖墊在身下,覺出自己的胯骨硌楞楞的。——與自己廝守了一輩子的老伴就這樣走了么?走得好快,好利索,連一句話也沒留下。她可是在這院里轉(zhuǎn)悠了一輩子的。今兒一早起來,還倒尿盆,喂雞,做飯。從院門外抱了柴禾回來時,一股旋風把那干草似的頭發(fā)吹得揚起來了……她是十六歲就進了這院子的,這會兒想想,真奇怪那些黑黑的青絲怎么轉(zhuǎn)眼間就變得白花花了呢?院里有夯實的劈柴聲,有人聲亂嚷,夾雜著女人的哎哎呀呀的哭喪……手抖抖地卷起葉子煙來,吸著,隔著窗戶,他看見那村里的消息傳得快,只一頓飯的工夫,就幾乎家家都知道寶富爺家里的死了。寶富爺家是大戶,又是老輩,吊喪的人就特別多。房門的臺階下擺了牌位桌,孝子孝女們各站一行。他們是穿著重孝的,頭戴孝帶,身穿孝衣,一群看熱鬧的孩子們則嘻嘻哈哈地滿院跑?!麄兪遣欢盟劳鲆饬x,在他們眼里,死亡是一個熱鬧。瞧牌位前那小豬頭做得多像,瞧檐下那紙牛還有紙車,簡直就跟真的一樣!另外知客拉長了嗓門高聲喊:“客人到——”,吊喪的就在地上跪下去,雙手觸地,低著頭大哭三聲,孝子孝女們一齊陪哭。三聲過后,那來客方才起身,撲拉撲拉膝蓋上的土,到賬桌前把黃表紙放下,從衣袋里掏出幾張票子。多是十塊,二十塊,三十五十的,是那些乎素來往的親戚家。寶富爺?shù)亩鹤诱驹谛⒆拥呐蓬^,心里暗暗得意。他覺得吊喪的都是沖著他這個村長來的。村長畢竟是村長嘛,要想給誰點兒虧吃或者便宜占,那還不容易嗎?有幾次他險些朝客人露出笑。他不大像那些一輩子在土里滾的莊稼人,他臉上的皮肉松弛,不黑,眼睛有點兒凸凸著。此刻,他就閉著這雙凸凸眼跪在地上媽呀媽呀地叫。孝女行列的大女兒看清了他的臉上沒有淚,心想他是不會悲傷的。她了解這個弟弟,除非他自己的兒子死了,剩下誰死了他都不會難過。偷眼看著旁邊老四,見他的臉上倒掛了?目。太陽漸漸高起來了,雖然還是淡漠的,畢竟撒下了暖暖的光,院子里的一切便顯得恍惚惚的。倒是各種聲音匯成的聲浪,讓人覺出現(xiàn)世的存在。寶富爺聽見了嘶拉嘶拉的拉鋸聲和叮當"丁當?shù)尼敯遄勇?。料是去年備下的,只說遇著了便宜的就先放著,沒想到這么快就用上了。人,怕是這天底下最不好說的了。一片光影映在了身邊的土墻上,蒼白、慘淡,他在那片光影里看見了那東西的形狀?,F(xiàn)在都時興小的了,當然了,大也沒用,里邊只盛把灰罷了。是瘸子老三在做嗎?——不,不會。去年一場火,老三的眼睛就長了云翳,看啥都模模糊糊的。唉,老了,不中用了。心想出去看看吧,看看,身子卻不動彈,——他實在是不愿見那玩意。

快到晌午時,三兒子回來了。老馬經(jīng)過了四十里路的跋涉,大概有些累了,低著頭,咻咻地打著響鼻,三兒子就一蹦子下了車,鞭桿子往車轅上一插說:“他媽的,跑了半天,馬都跑出汗了。這縣上的東西,啥都貴。”指揮人往屋里搬東西。車上有米,有肉,有菜,粉絲豆油的都齊全。三兒子的臉上表情生動,聲放得很高。那樣子,儼然是剛剛凱旋歸來的大功臣。廚師早就來了,正在上屋里等著,村里幾個會做點兒飯菜的打下手。這的鍋做菜,東西院的悶飯。桌椅碗筷自然也是不夠用的,幾個年輕人就擔著筐滿村子借。屋里擺不下這么多席桌,就擺到院里,擺到東鄰西舍的炕上。不到兩個小時,熱氣騰騰的飯菜就端了上來,人們圍在桌前開始吃席了。

大女兒端著一碗飯和一碗菜進來,放在西廂房的炕上,說爹你吃。寶富爺點點頭。大女兒說爹你沒啥吧,寶富爺又點頭,大女兒就出去招呼了。

太陽終于擺脫了慵懶,這會兒倒有些熱烈起來了,寶富爺隔著窗也能聽見碗筷的叮當響。是什么時候這樣熱鬧過呢?五八年有過一次的。那時,大食堂就在他家前院,人們排隊打完了飯,男人們就端著碗,蹲到他家院里來,嫌那邊老婆孩子的話聒噪得慌。那時他是當著隊長的,雖說那年頭胡鬧,可是心里有股勁;后來是七幾年學大寨,山坡子上修梯田,他說這不純粹是胡鬧嘛,隊長說這話咱可不敢說呀。隊長讓在他家做飯。那一陣,天天晌午有幾十人,三個一堆五個一伙的,高興的是那幫姑娘小伙子;再后來,老兒子娶媳婦辦了一回。那一回是真高興,高興得心像一塊縐巴布抻開了似的。俗話說,老兒子娶媳婦——完事大吉,這以后,他是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兒女了……想想,這些事好像還在眼前似的,怎么就過去了這么久呢?那時候,她是圍著別人轉(zhuǎn),扎著條圍裙,給人家上飯,端菜;現(xiàn)在,是人們圍著她轉(zhuǎn)了。

寶富爺終于端起了飯碗,心想得挺著吃一點。飯粒子扒到了嘴里,沒滋沒味的,且硬糙得慌——事情上的飯,總是八成熟的。他年輕時就愿意吃這樣的飯,她卻總把飯熬粑了,為這個,他打過她?!菚r候怎么就那樣一副壞脾氣呢?動不動就喝兒喊叫的,好像她是一個物件;而且,一年到頭也難得讓她上一回桌?!偸亲屗瘸?,讓孩子們先吃,她呢,收拾收拾這個,拾掇拾掇那個,他就沒想到她是可著他們爺幾個……咳,有她的時候沒想到她,沒了她卻又想起她了。日影從身后的墻上悄沒聲地移動昔,移到了北面墻,移到了窗框上,移著移著就該沒了。人,也像這影兒一樣嗎?硬糙的飯粒子咽進肚里,像咽下一口石頭子似的,寶富爺勉強吃了半碗就放下了,覺得胸口堵得慌。

哪家的孩子楞不扎地闖進了廂房的門,立時被他的母親嚷回去了。——人們知道寶富爺心里難過,想讓他一個人靜一會兒。

日影不知何時悄悄地消失了,屋里漸漸地暗了下來,心里便覺得孤落落的重。院里是早已經(jīng)靜下來了——喪事的席,撤得快,只有上房還有聲音。在這黃昏里寶富爺是想想一些什么的,卻集中不了精神,就歪在行李上,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他睡得不靜,甚至有些擔心,有些苦痛,覺得心飄亂糟糟的。這一夜,他沒有夢見亡人,也沒夢見別的什么,只是恍惚覺得有一瞬間眼前好像閃過一長列車。

寶富爺?shù)拇髢鹤邮窃诘诙焱砩蠠埣堉暗郊业模牡絹硪鹆艘魂囆⌒〉牟▌?。三兒子在毛廁里聽到了橐橐的腳步聲,趕忙提溜著褲:廣跑出來,“哥你來了?咋沒從車站打個電話來?”拎過旅行袋,又扭頭朝屋里喊:“哥回來了!”上房的人們就忙著出來接。大女兒和女婿跨出門的時候,大兒子已經(jīng)進了堂屋了。大兒子在靈床的旁邊站了一會兒,掀開蒙臉布看看母親,兩行清淚流了下來,掏山手絹,被二兒子拉著坐下了。他又使勁擤了幾下鼻子,回答著眾人的話,又簡單地問了一些情況,就到廂房里去看父親。

寶富爺已經(jīng)坐起來了,這之前他是睡著的。大兒子的到來讓他的心里覺得安穩(wěn)。他是長子,又是見過世面的,總能夠把接下來的事情辦得妥帖。門灶子被一捆秫秸燒過了,屋里暖和了許多,寶富爺就在這暖和里當著長子的面流下淚來。他也說不清楚為什么哭,覺得哭哭好,哭哭,心里痛快。寶富爺是個硬漢子,一輩子也沒掉過幾回眼淚的,他甚至為自己的哭泣而羞臊,可是他現(xiàn)在控制不住了。他像個小孩子似的哭了一會兒,抽抽著鼻子說:

“你媽……沒了?!?/p>

大兒子低了頭。

“說走……就走了?!?/p>

大兒子沒有說話。

“這往后……”

“爹你的意思是……”

“……我打算先自個過?!?/p>

“不行,爹已經(jīng)是快八十的人了,身體又不是很好,一個人不行的?!?/p>

“那依你……”寶富爺盯住兒子的臉,、

“……明天吧,明天,大伙合計合計‘再說?!?/p>

要怎樣合計呢?不知道,寶富爺最怕的就是在這件事上鬧起來?,F(xiàn)在農(nóng)村都已經(jīng)成了通病了,喪事一完,分家的時候就要打架,寶富爺可不愿讓人們看笑話。

天徹底地黑下來了,院子被懸掛在木桿頂上的二百度的燈泡照得通明瓦亮,天穹和四周圍就顯得越發(fā)的黑了。千張紙在院里的靈桌前燒起來,火光一閃一閃的,映得靈位上的亡人的像也跟著動。大女兒和雇來的那個哭喪的女人守著火盆,一邊往盆里投紙一邊哭訴,招來了不少人看熱鬧??迒嗜说奈恢帽緛響撌切∨畠旱?,小女兒說她昨兒把嗓子哭壞了,姐一個人哭又不好看,非得雇個人,價格是一晚上十元錢。寶富爺越來越看不慣這個小女兒。好好個男人說離就離了,嫁到縣城里沒幾天,打扮得妖精似的,親娘死了也見不出悲。那女人似哭似唱,顫顫巍巍,有板有眼,只是臉上沒有淚?!獛坷锏膶毟粻旈]上了眼。潛意識里他是連耳朵也閉上了,他不明白現(xiàn)在的人是怎么回事。別的事上倒也罷了,這哭媽也

是能替的么?他不愿聽一個旁不相干的人在那號喪。他把燈也閉了,靠在行李上似睡非睡?;鸸庖婚W一閃,像是來自其冥之中,耀得廂房里也一明一暗。

第三天一早,寶富爺?shù)睦习楸凰膬号畟凅w體面面地送走了。火葬場來了車,鄉(xiāng)上的幾位領(lǐng)導也去了,這給身為村長的二兒子掙足了面子。副鄉(xiāng)長和鄉(xiāng)長助理由大兒子陪同,單獨乘坐一輛桑塔那,后邊的中巴上坐著族人和親戚。寶富爺?shù)拇髢鹤訜o限感慨?!x開家鄉(xiāng)太久了,他想不到農(nóng)村發(fā)展得這樣快;而且,看來二弟混得不錯。就在昨天,聯(lián)系火葬場的人回來說,火葬場說今兒上午排不上號,讓他們等;二兒子一聽,笑笑,轉(zhuǎn)頭給鄉(xiāng)上掛了個電話,那邊果然就派車了。他在單位里也干了三十年了,還真就沒有這種呼風喚雨的力量。

寶富爺是看著老伴出了院子又出了村子的。他知道,她這一走是永遠回不來了。他一言不發(fā)地跟著裝著尸體的車走到了大門口,眼看著車在村頭沒了影,就弓著身蹲下了。——他怕火葬,一想到火燒人肉的滋拉滋拉聲心里就駭?shù)没?。而且,這人生一世,到了連個囫圇尸首都落不著嗎?這兩天他就在為這事動心思。他想先和大兒子說說,讓大兒子掏倆錢,又怕他們城市人不講這個;昨兒下晌,他又把二兒子偷偷叫到廂房里說出了他心里窩著的話。二兒子說:“那哪行?這要讓人知道了還了得嗎?”他料到兒子不能同意,還是說:“東頭老李家掏不起火葬費,人不也就那么埋了嗎?半夜里,偷摸地……”二兒子眉頭擰成了疙瘩說:“可我是村長,大家伙眼睛盯著哪。”寶富爺就不再說下去了。

四五十里路一會兒就到。簡單的整容之后,亡人竟比生前還漂亮了。

告別儀式搞的很簡單。從火葬場出來,寶富爺?shù)睦习橐呀?jīng)在一個小紅布口袋里了。裝了骨灰的紅布口袋支棱八翹地顯得骯臟,讓人無論如何不能和生命聯(lián)系起來。鄉(xiāng)上的領(lǐng)導們吃過飯就由桑塔那送回去,剩下家人又逗留了一會兒,買了些東西。四兒子一直抱著骨灰口袋不說話,大兒子從昨天晚上就發(fā)現(xiàn),老四的臉陰得要下雨似的。

去火葬場的人走了之后寶富爺為老伴做了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他弓著腰,一步一步地朝南山坡的果園走去。南山坡上有一片果園是他家的承包地,有十多年了,老樹已經(jīng)毀掉,新栽的蘋果樹今年也收果。太陽己登上了南山坡了,是金黃的一個,光線也白亮亮地很是耀眼。寶富爺想今兒可是個難得的好天。他走了一會兒,看見了自家的果園,一大片褐色的皮條,在冬日的陽光里靜靜地立著。他直起蒼老的軀干,扶著一棵老樹站了一會兒,心里竟?jié)u漸地有了底氣。蘋果園的正中有一塊火石頭,是當年開山修田留下的。寶富爺繞著石頭朝四下里看了看,心想這,就這。頭枕著南山,腳踩著泉水溝,是塊風水寶地。睡在這,又安靜又敞亮。自家的園子,睡著也穩(wěn)妥。陽光透過枝條的空隙射在石頭和坐在石頭上的寶富爺?shù)纳砩?,似花格子似的一片。果園里微微起了風,風吹得樹上的枯葉嘩啦兒嘩啦兒響,寶富爺發(fā)現(xiàn)有幾片干葉子竟是綠的。

地缸般個坑很快就掘好了。棺材緩緩地送了下去,土一鍬一鍬地往里填,孝子們再次跪下磕頭。三兒子突然跳進坑里去,號啕著撲在棺材上,任誰勸也不上來。四兒子倔聲倔氣地說:“埋吧?!卑讶齼鹤幼Я松蟻?。三兒子還嗷嗷地哭著,鼻涕眼淚的滿臉泥土,果園里又一座新墳起來了,在陽光下靜靜的睡著,墳上開著一圈紙花。

分家的事是晚飯后開始的。四個兒子,外加一個嫡親的舅舅。按當?shù)氐囊?guī)矩,女兒們是無權(quán)參與這類事的。兒子們本來還要請一個屯中的長輩,寶富爺不讓,寶富爺說有你舅舅做中人就行了。喪事一共收了三千塊禮錢,扣除一應用項,還虧了三百,寶富爺?shù)拇髢鹤映袚?。寶富爺沒想到出了虧空,對大兒子的慷慨竟有些感動。抬眼一瞥,卻遇上了小兒子的忿忿的目光。大兒子說現(xiàn)在合計合計爹往后怎么辦。我和舅舅商量過了,房子跟著爹走,爹歸誰房子就歸誰,給爹養(yǎng)老送終:萬一日后有了大病大伙再均攤。不知你們覺得怎樣?沒有人說話,誰也沒有說話,只有吊在屋頂?shù)娜展鉄粑宋说仨?。三兒子拿眼睛看看眾人,見沒人說話,將支在炕沿上的一條腿拿下去,咳了咳嗓說:“要不,爹跟我?”朝炕上的舅舅眨眨眼。舅舅佯裝不見,低了頭。“這事兒,還得讓爹自個說?!弊谝巫由隙鹤尤映鲆痪湓?。

寶富爺靠在窗臺墻上瞇著眼,他還沒有打定主意。他了解他的兒子們。大兒子那他是無論如何不想去的,他受不了那個環(huán)境。那么多的人,那么小的房子,還有那么干凈的床和地板。進屋就得換拖鞋,進住人的屋還得換鞋,那個拉巴巴撒尿的地方,蹭得比自家的鍋灶還干凈,他寧肯死也不到那里去活受罪。二兒子那也不能去。那是條狼,別看表面人模狗樣的,白眼一翻,六親不認。整天跟在鄉(xiāng)上那幫人的屁股后頭跑,這個稅那個稅,請客送禮吃吃喝喝,讓人把脊梁骨都戳斷了,跟了他,老臉得裝進褲襠里。老三呢?讓他去倒是真的,可那是看上了他手里那倆錢和房子。兩口子一年到頭打麻將,好好頭牛也賣了。錢哄到手房子一賣就得把他趕出來,到那時候他可就哪也去不了啦。老四倒是個實心眼兒。倔是倔點兒,孝順。家里兩個孩子在縣城讀高中,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他也愿意幫他們一把。只是家里有個八十多歲的老岳母,他再一去,惹人閑話……心里七上八下的寶富爺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他睜開一直瞇著的老眼慢吞吞地說:“我想我還是先一個人過,實在不行了,再看看老四那……”他是想走一步說一步。

“四弟你看呢?”大兒子長出了一口氣,顯然有些如釋重負。四兒子蹲在地上嘟嘟嚷嚷地說啥時候去我都同意。說完這句話臉都紅了,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大兒子馬上說那就這樣說這幾年爹也歸老四照看,幫著挑挑水,買買糧,不到最后房不能賣……沒想到二兒子這時說話了,二兒子說以我看爹上哪也不如跟哥去。上海那是多大的城市啊。城市條件好,看個病啥的也方便,在農(nóng)村再享福還能有多大福?說句干啥話爹也是奔八十的人了,再不享幾天福可就沒有機會了。說完了把眼睛盯住老大——他是看透了這個城市人的心思了。別看表面像那么回事,骨子里呢?骨子里可冷著呢。仗著手里有幾個錢,就指手畫腳地充大瓣蒜。若真孝順,咋不把人接過去?大兒子明白二兒子的意思,正因這,他心里多少有點兒恐慌了。臨來前夫人是下了旨意的,說掏多少錢都可以,人不能來,他不想讓家里不得安寧。況且,爹是在農(nóng)村活了一輩子的,爹不是說過他過不慣城市的生活么?他用這個和錢來安慰自己的良心,可是話畢竟是說不出口的。三兒子一開始沒明白二兒子咋說出了這番話,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幾轉(zhuǎn)透亮了?!獙ρ剑@不分明是事前謀劃好了的嗎?爹和大哥,或許還有老四。怪不得舅舅下旨說話,怪不得他們那么一致,敢情他們把戶早過了呀!他們這是把圈畫好了讓他和二哥跳,二哥不跳,他也不跳,他老三可沒有那么傻!他炕沿一拍,大著嗓門說:“對!爹應該上大哥那去!寶富爺咳嗽——聲說話了。寶富爺說那地方咱屯人可呆不了,鴿子籠似的,憋屈。大兒子就說既然爹不愿去我每月再寄過來一百元錢。又問舅舅,也說好,就準備往一張紙上寫。三兒子突然過來就擋住了。沖著大兒子說:“哥你這不是嗑磣人么?你一個月拿一百,我們哥倆不孝順唄?”拿眼睛鉤著二兒子。二兒子說:“哎,哥這是照顧咱,你別得了便宜又賣乖?!蹦抗饪湛盏乜粗巴?。老實巴交的舅舅顯然嗅出了其中的火藥味兒,忙說:“有個一定就好,有個一定就好。都別多說了,寫,寫?!彼膬鹤訁s噌地站起來沖著老二說:“你說誰得了便宜賣乖!?”二兒子雙臂交義在胸前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態(tài),三兒子脖筋脹得通紅地朝著四兒子喊:“說你,就說你!咋啦?有本事光把人接過去!“我憑啥光把人接過去?興你認錢就不興我認錢?”“哼,我認錢?那倆雞巴錢我還不稀罕!”“不稀罕?不稀罕你搶著進城買菜?你報虛價,你從里邊落錢淮不知道!”“行啦行啦!”寶富爺氣得啪啪地拍炕席?!澳銒屗齽偹腊。銒寗偹滥銈兙汀銈儎e鬧,我誰也不跟,我自個過,我自個過還不行么?我一個人過到死!你們都給我走……不走?不走我走!”下炕,穿鞋,拉開門奔西廂房去了。

寶富爺仰在行李上,氣一會兒,傷心一會兒,他不明白現(xiàn)在的人是怎么了。錢就這么好嗎?為了錢,爹媽兄弟都不相認?他可是一個一個把他們養(yǎng)大的呀。老大念書那會兒他把老羊皮襖都賣了,老二娶媳婦他借了四分利的錢,老三的二小于那會兒老伴抱不動了,他弓著腰一點點背大……只說是老了享享兒孫的福,沒想到……咳,死人的錢都敢克扣呀!造孽呀,造孽!——他忽然羨慕起老伴來了。一下子就去了,多好,多有福氣,可憐他還得活在世上……

寶富爺折騰到半夜才睡著了,胸口里像堵了塊石頭似的。廂房里太黑,黑得像個地窖,黑得像個墨斗子。他覺得有一只手從脖子后邊摸過來了,溫熱的,柔軟的,沿著他的左肩和左臂下去……啊,她來了,是她來了,她看不過他一個人在世上進罪,安慰他來了……一行老淚順著多皺的臉緩緩流下,他用蒼老的手握住了另一只同樣蒼老卻又溫潤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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