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光

從來也不敢跟誰提起，我也曾登過泰山的。因為除了那遙看宛若銀河陡瀉一般的花崗巖天梯，泰山的其它奇境佳景、美辭華章，我是一點也沒有留意，就是搜索起枯腸來，也找不出一點點的影像；因為是雨夜，我甚至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但是，登泰山給我?guī)淼募顓s是獨有的。

那是個三伏盛，夏的傍晚，泰山游客如織，正是斜陽夕照，我繞過岱廟，轉過馮玉祥墓，從紅門到中天門，汗水早已濕透了衣衫。這時泰山的斜陽不知哪里去了，天空悄悄爬上了片片烏云，不僅遮住了陽光，也沒有明月和星星，感覺有點悶熱。走過步云橋，山中陡然變暗，泰山披上了輕紗，半遮半掩中，恰似一位羞羞答答的少女。一會兒，天幕就像潑了墨，把泰山融進了黑暗中，連輪廓也消失了。突然一道閃電，緊接著就是震耳欲聾的巨雷，大雨像裝了水的篩子，嘩嘩地落了下來。豪放的雨點清脆地點擊山路上的花崗巖臺階，像嫻熟的鋼琴師彈著巨大的琴鍵，錚錚地發(fā)出金屬般的聲響。那聲響又震撼著我的心弦。眼看著中天門的飯店、酒吧、茶館燈光耀眼，服務員們擎著雨傘拿著雨披熱情地招徠著游客，我站在步云橋前的山巖下，前進一步便是傾盆暴雨，后退一步就是輕歌茶香。這時候，人是最容易后退的。然而，倔強的人撞一百次頭也不會總結出一條經驗來，就像過了河的卒子，只知道往前走，不知道還有躲避和退讓。我竟然覺得，那猛烈襲來的滿天暴雨就是泰山在為我洗禮，在為我奏樂。我從容地走進暴雨中。順著那山路臺階向上攀登，眼前什么也看不見。閃電裹著雷鳴，雷鳴催趕著雨滴，越下越大。這山也越來越高，這路也越來越陡。四面八方涌來的雨水都匯集到這石階上，像打了壓的水管，加了勁地順勢傾瀉、引吭高歌。真想找個地方避一避。抬頭發(fā)現前方不遠的地方有燈光，就急奔過去，原來是收費廁所，廁所外間經營小百貨，店主好像是在清理商品。見我過來，順手把門推開，讓我進去避雨。我問他：“這兒是什么地方?”他說：“這是十八盤的第一盤，‘緊三盤，慢三盤，不緊不慢還三盤，從中天門算距離南天門剛好一半。越往上越難啦!”他接著說：“晚上登山，又下著大雨，可得多加小心，別看這光溜溜的石臺，每天也得摔倒幾個?！?/p>

花崗巖石條砌筑的登山路，每塊都有四五尺長、一尺寬、半尺厚，整整齊齊一塊一塊摞上去，寬處有兩丈，最窄處也有足丈。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游客擠在這條道上，到山巔覽勝，到絕壁抒懷，留下了多少千古文章、萬世絕唱，可還有誰能記得采石的工、砌路的人呢?如果有人不慎跌倒了，就會有人說：“路再寬一點就好了，坡再緩一點就好了?！庇姓l去說一說在從前沒有路的時候，那些開山劈石修路的人灑下的鮮血和汗水呢?我忽然覺得，這雨聲，就是那千千萬萬個鐵錘擊打鋼釬、開山鑿石的回音，否則，它不會那么清脆；眼前頓時出現了一群群光著膀子，喊著號子，貓著腰，大汗淋漓，抬著石條爬山的砌路工們的身影。他們的肩膀、手臂、腿和腳還淌著殷紅的鮮血。我感到我是在踏著他們的肩膀登泰山，這雨滴，就是他們流下的血汗；這雨水，正在沖刷著石梯上留下的汗?jié)n和血跡。我買了一件塑料雨披繼續(xù)登山。

雨是大一陣，小一陣；急一陣，慢一陣。不慌不忙，下個不停。我的膝關節(jié)開始酸痛，腳也不太聽使喚。我堅持著……實在是太累了，就停一會兒。又爬了半個多小時，路過一個小賣店，隔著窗戶透出燈光，我敲開了門，女主人正在做飯，我向女主人買杯開水喝。女主人拿過一個小板凳讓我坐，順手給我倒了一杯熱水，我讓她再給我晾一杯。她說：“一元錢一杯?！蔽揖桶焉砩蟽H有的買雨披剩下的兩個硬幣掏給了她。泰山的水有點苦澀，這水融進了先人們的血淚和汗水。當年他們在這里灑熱血、揮汗雨的時候，也有熱水喝嗎?幾口熱水喝下，覺得舒服多了，看著灶臺上熱氣騰騰的佳肴，我咽了了L口口水，覺得如果再有點吃的就好了。那時，即使有人給我一塊餅干，我也會一輩子銘記他的好處。

雨還是那么叫勁地下，我咬著牙向上爬，驀地一個黑影閃過，我的頭發(fā)都豎起來了。定神一看，原來是一個披著袈裟的和尚從廟里面出來，大概是淋著了雨，閃了一下又回去了，我路過了一座廟，那里的燭光一閃一閃的，在黑暗中甚是嚇人。經這一嚇，覺得力量還增加了不少。后面上來一位保安，對我說：“前面有個商店，我過去和他們說一下，你進去休息一下吧，你是今夜惟一上山的游客?！?/p>

路過那個商店，我敲門進去，屋內點著兩只紅蠟燭，一個小伙子迎過來，自報他姓張。另一位小張介紹他姓馬。小張給我搬個椅子，和我聊天。他說：“我們都是打工仔，泰山風景區(qū)內的所有經營權，都已經承包了，包括路邊的公廁和商店。我們打工的，每人每月500元不到，一天一夜兩班倒。”小馬說：“我倆都是泰安人，會抻面的手藝，想掙點錢，自己開個抻面店，每月能夠收入800元錢就滿足了?！彼麄z對我說：“中天門到南天門，共3315級臺階少1級，其中十八盤1654級臺階，從這兒往上還有624級臺階就到南天門了。從紅門到玉皇頂共6666級臺階再加1級?！彼麄z介紹的數字不是少“1”就是加“1”，這是有一定寓意的：“5”是福，這是他們的基本追求，工資三四百元他說成掙500元不到；“8”是“發(fā)”，這是他們的理想，掙到800元就代表發(fā)家啦；“6”是“順”，6667個臺階他說成是6666個再加1個，意思是六六大順再加上一個順就更順了。多么美好的心愿啊!古往今來，歷朝歷代，不論是封禪祭天的皇帝，還是辛苦虔誠的百姓，登泰山不都是要討個吉利嗎?不都是想求個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天長地久，福壽綿長嗎?人們信賴泰山，人們期盼著泰山果真靈驗。只有600多級臺階就上南天門了，上去了就是六六大順再加一個更順了。但是小馬說：“剩下的這一段是最艱苦的一段，登這600多級臺階比登1600級臺階還辛苦。”不管怎么說，也不可能在這里打住。走出小商店，雨小了，順著他倆手指的方向抬頭看，南天門燈光燦爛，真是天上的街市。我凝視了許久，自己這時正好站在斜架在南天門的天梯腳下，好像是站在摩天大廈的腳下。不禁心中一抖。我鼓足勇氣，告別他倆，開始了新的登攀。

雨，雖然小了，但順著這架天梯傾瀉下來的“瀑布”卻仍然強勢不減，這架天梯和下面的路區(qū)別就是兩旁多了鐵管扶手。我抓著扶手用力，減輕了雙腿不少負擔。一階、二階……一百階、二百階……我努力加快速度，終于登上南天門。

南天門上的雨絲在燈光映照下，像穿了珍珠的絲線，閃閃耀眼?；仡^看，夜色和泰山交融在一起，越往下越模糊。只有這6666級再加1級的用花崗巖砌就摞起的天梯，像一幅展開了掛在天穹上的歷史長卷。那一個臺階一個臺階，不正是打開了的史頁嗎？清晰地記錄著人民追求希望、創(chuàng)造幸福的壯麗詩篇；歷史的巨人正在以大地為屋宇，以泰山為案兒，繼續(xù)書寫新的更加輝煌的篇章。又像一條騰空躍起的巨龍，那一個臺階一個臺階不正是振奮的金鱗嗎?它沉睡數百年，如今正駕長空、挾泰山，昂首騰—引句著那更加輝煌的明天。

我想拍下一張照片，打開腰兜，糟糕，相機已經泡湯了。第二天上午，雨過天晴，順著來路下山時，我盡量尋找昨晚的避雨、喝水和買雨披的地方，但是，模模糊糊，竟怎么也找不到了。惟有那花崗巖砌筑的6666級再加1級摞起的天梯，以她那嶄新的姿容，在我的腦海里留下了長長的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