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素蘭
天氣暖和得早,潔白的柳絮在空中飛舞,像飄零的初雪。
初雪一般的柳絮讓人感覺很好,盡管這個冬天不太寒冷。可人們還是更喜歡春天,就像在蝴蝶這里吃米粉的女人們說的,小丫頭片子有什么好哇,還是三十幾歲的女人有滋有味知寒知暖,可男人們就是喜歡小丫頭片子。男人都是賤骨頭,是狗,天生吃屎的命。
女人們的絮叨里帶著些怨恨。冬天對春天的怨恨。季節(jié)不懂得怨恨,懂得怨恨的是人,女人,男人。
蝴蝶怕柳絮落在米粉里,就把棚子早早搭起來。去年才買的塑料棚子,經(jīng)了去年夏天的日曬,竟顯得這樣陳舊了。蝴蝶看著,有些難以置信地?fù)u了搖頭。蝴蝶的米粉生意不錯,可這塑料棚子畢竟是好幾百塊錢呢,是多少碗米粉才能換回來的呀。
“來碗米粉,多放芥末?!?/p>
食客是個開三輪車?yán)康?,一臉的黑汗,手比臉更黑。煤炭正是天價,人們不分晝夜地把炭往外拉。
蝴蝶連忙端了一盆清水,請食客洗手洗臉。食客洗涮的工夫,蝴蝶把綠豆水端上來,這是蝴蝶免費為食客提供的解渴飲品,也算是一種促銷手段吧。如今生意難做,鎮(zhèn)子上大大小小的米粉攤十幾個,各人耍著各人的手段。蝴蝶的手段還不是這綠豆水,而是芥末粉,她的芥末粉色淡味濃,不是逼人的嗆,是“竄”,那又香又烈的味道一個勁地奔著里面去了。那竄的味道特別對男人們的胃口,于是,來蝴蝶米粉店吃米粉的男人明顯多于女人,鎮(zhèn)子上也有許多閑話,可蝴蝶不在乎,蝴蝶在乎的是晚上收工后錢匣子里的票子。
食客愜意地喝著綠豆水,蝴蝶便去切米粉了。她從不把米粉提前切出來,那樣的米粉吃著沒勁兒。
女兒蘋果放學(xué)回來得早,跑到蝴蝶跟前說:“媽,媽,村里的王校長來我們學(xué)校了,當(dāng)教導(dǎo)主任?!?/p>
“咣當(dāng)”,蝴蝶切米粉的刀落在案板上。
“媽,王校長今天上午去教室看我了,還問咱的米粉生意好不好呢?!?/p>
蘋果興奮的小臉紅撲撲的,緊追在蝴蝶身后,喋喋不休地講著。
“媽,我已經(jīng)跟王校長,呵,不對,是王主任,我跟王主任說了,讓我們班主任給我調(diào)換一下座位。媽,我的眼睛有些近視,我想坐到前面去,我一直不敢跟班主任說,現(xiàn)在好了?!?/p>
蘋果一下子變得很自信了,小胸脯子挺得高高的。
“死丫頭,你敢去找王主任?!?/p>
蝴蝶收起臉色說。
“怎么了?媽,王主任說了,以后有啥事都跟他說?!?/p>
蘋果悶悶不樂地走開了。
草草吃過午飯,蘋果在屋里睡覺,蝴蝶躺在門口的躺椅上看米粉攤子。
人少了,街上的風(fēng)大了些,柳絮飄著,擦過蝴蝶的臉,落在潮濕的地上,弄濕弄臟了它的羽毛,就再也飛不起來了。
天氣是涼快的,可蝴蝶的身體卻是燥熱的,她心里藏著那個鬼熱的晌午。
那時,蝴蝶和蘋果還在村子里住,蘋果剛剛小學(xué)畢業(yè),在家里能把飯做下,蝴蝶就在地里多干點活。5畝地的玉茭,唰唰地往上長,開鋤的時候也就是齊腰高,10來天的工夫就淹了頭頂,男人死了四五年了,蝴蝶一直沒舍得把地交回去,村子里也是收過的,村里中學(xué)的校長王人杰跟村里說了說,這地也就留下了。只是,蝴蝶欠下了王人杰還不盡的人情。老話說得好,欠啥都不能欠人情,蝴蝶偏偏就欠了人情。
地邊上的玉茭葉異樣地響起來。
“蝴蝶,你在那兒嗎?我來了?!?/p>
是王人杰的聲音。
蝴蝶知道,王人杰又想干那事了。王人杰也算是一個奇怪的男人,干那事的本領(lǐng)不強(qiáng),可就是貪,零零碎碎地要。
蝴蝶不吭聲,繼續(xù)鋤著玉茭,汗珠叭叭地掉進(jìn)新土里,轉(zhuǎn)眼就消失了。一條蚯蚓被刨出來,膩膩歪歪的樣子讓蝴蝶想起王人杰那東西。蝴蝶一鋤頭就把那條蚯蚓鏟斷了。王人杰像條狗,很快就找了過來,他從背后抱住蝴蝶,兩只手順勢就進(jìn)了衣裳里,抓住了蝴蝶的兩個乳房。
“蝴蝶,想死我了,我叫你,你為啥不應(yīng)我?想死我了?!?/p>
“大晌午的,干啥事?”
“你說干啥事?底下想你了,上頭就想你?!?/p>
王人杰急匆匆地把蝴蝶按倒在剛鋤過的松軟的地上,一張折著的紙從王人杰上衣口袋里掉了出來,掉在蝴蝶汗津津的胸脯上。蝴蝶揀起來打開看。王人杰到了高潮,把蝴蝶晃動得厲害,他的眼鏡也蹦跳得厲害,像是一個馬戲團(tuán)的小丑在使盡渾身解數(shù)逗人發(fā)笑。在晃蕩中,蝴蝶還是看清楚了那張紙條,是西華中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蘋果考上西華中學(xué)了,西華中學(xué)是全縣的重點中學(xué),在西華鎮(zhèn)上。蝴蝶一陣喜悅,她以為蘋果還要繼續(xù)在村子里的中學(xué)讀初中,她就得一直在王人杰的控制之下了。
那張通知書在蝴蝶手中震顫著,發(fā)出急促的聲音,似漸漸清晰的鼓點敲擊在蝴蝶心上。蝴蝶的腦子飛速地旋轉(zhuǎn)著,不知怎么,蝴蝶忽然間推開王人杰站了起來,猝不及防,王人杰栽倒在地上,痛苦而丑陋地抽搐了幾下,就委頓成了一塊沮喪的泥巴。
蝴蝶鎖了村里的房子,帶著蘋果到鎮(zhèn)上住了。一年多的日子雖辛苦,卻平靜,誰知,在玉茭地里委頓不堪的那塊泥巴竟追到鎮(zhèn)上來了。蝴蝶了解王人杰,那個狹小的身體里有一顆更狹小的心,還有他底下那東西。他渾身上下沒有一件大東西,除了那兩個眼鏡片子。
夏天到了,吃米粉的人多起來。一連幾天的好生意讓蝴蝶郁悶的心情也清爽了。那天上午,她一邊興致勃勃地給食客調(diào)拌米粉,一邊講些道聽途說的事情,說的是鎮(zhèn)子?xùn)|邊新開張的發(fā)廊,一個涂脂抹粉的理發(fā)女和兩個煤礦礦長三角戀愛的事情。開著兩扇生意門,接待東來西往客,活泛些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中午,蘋果放學(xué)回來,興高采烈地對蝴蝶說:“媽,王主任已經(jīng)給我調(diào)換了座位,我坐到第二排了?!闭f完,她就哼著歌去照鏡子了,把額頭上的幾綹頭發(fā)這樣擺擺看,那樣擺擺看。蘋果是多么快樂呵。蘋果越是快樂,蝴蝶的心就越是疼痛。
一天,蝴蝶精心調(diào)拌了一盒米粉到中學(xué)去找王人杰,她覺得,事情一直這樣拖著對自己是一種折磨,是福是禍她都得撐著。
正是課間操時間,王人杰站在高高的旗臺上監(jiān)督著學(xué)生們做操。瘦小的王人杰顯得很高大,白襯衣束在了褲子里,年輕精干了許多。從前他可不是這樣的,衣服隨隨便便地披在褲子外面,顯得上長底短,松松垮垮。王人杰的發(fā)型也變了,不是那種漢奸式的七分頭,而是很時興的板寸,雖然看上去有些怪里怪氣,但的確年輕了很多。蝴蝶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自己,她忽然覺得自己穿戴得太隨便了,無論怎樣,總得講究點體面吧。
課間操散了,蝴蝶看見蘋果跑到旗臺下跟王人杰說話,他們顯得那樣親密,不少學(xué)生在看著他們。
“這死丫頭?!?/p>
蝴蝶心里罵著。
王人杰帶著蝴蝶來到自己的辦公室。辦公室在操場邊上,能看到有學(xué)生在上體育課。王人杰不說話,臨窗而站,雙手叉在腰間,隔著窗戶看操場上的學(xué)生。輕輕飄動的窗簾觸碰著王人杰的頭發(fā)和肩膀。蝴蝶發(fā)現(xiàn),王人杰終于換掉了那副沉重的大眼鏡,換成了金絲邊的小眼鏡。蝴蝶覺得,眼前的王人杰完全是一個陌生的男人,或者,他已經(jīng)不記怪她了?蝴蝶這樣想。
“蝴蝶,你來看,那就是你家蘋果吧?”
王人杰突然說話了,把蝴蝶嚇了一跳。蝴蝶走近窗戶,看見果真是蘋果在帶領(lǐng)同學(xué)做體操。蘋果不知道什么時候當(dāng)上體育委員了。陽光照耀著操場,蘋果富有曲線的身體給人一種愉悅的感覺。
“蝴蝶,蘋果長成大姑娘了。你看,蘋果的屁股多性感,像你年輕時一樣?!?/p>
王人杰看著操場上的蘋果由衷地贊嘆。蝴蝶腦袋一陣轟鳴,她驚恐地發(fā)現(xiàn),蘋果一瞬間長大了。隨即,蝴蝶的目光落在王人杰的臉上,那是一張異常冷漠的臉,但蝴蝶知道他在故作冷漠,他還是從前那個卑鄙齷齪的王人杰,那個本事不大卻總想要的王人杰。
“蘋果,蘋果,多么好聽的名字,蝴蝶,你看,她多像一個就要成熟的蘋果,在樹枝上搖晃。”
王人杰摸著下巴說。
蝴蝶也看到了那個蘋果,在樹枝上拼命地?fù)u晃,想要墜落下來。
“不要,不要,蘋果,蘋果?!?/p>
蝴蝶抓住王人杰的胳膊使勁搖晃,急促地說了許多沒頭沒腦的話。王人杰擺脫開蝴蝶,說:“蝴蝶,你干什么呀,我要去校長那里說事了,你回去吧?!?/p>
王人杰走了,蝴蝶獨自站在窗前。蘋果在跳躍,她彈性十足的身體在極富生命力地起落著。此時此刻,對于蝴蝶,那是一種觸目驚心的美。這美麗的力量變成了一支箭,呼嘯著飛來,深深刺進(jìn)了蝴蝶的心。一切都在旋轉(zhuǎn),蝴蝶自己也在旋轉(zhuǎn)。蝴蝶想起那個晌午在玉茭地里的情形,她曾讓王人杰變成了一塊丑陋的泥巴,如今,輪著自己變成一塊丑陋的泥巴了。
“報應(yīng)呀,老天??!”
蝴蝶一路上都在念叨。
天氣太熱了,狹小的屋子像個蒸籠,本來打算請瓦匠在房坡上開個天窗的,可蝴蝶顧不上這些事了。她燒好了水,在門口坐著,等蘋果回來。別的孩子已經(jīng)成群結(jié)隊穿過街道回家了,喧鬧了一時的街道又沉寂下來。對面中藥鋪的燈還亮著,傳出有節(jié)奏的搗藥聲,是李大夫,在研制祖?zhèn)鞯臒齻帯0押谏幠┡莩蓾{,浸在紗布里,裹在瘡口上,10日過后,便會長出新肉。蝴蝶灼痛的心也需要那樣一塊紗布,可華佗再世也不能把那樣一塊紗布貼在蝴蝶的心上的。蝴蝶輕輕捶打著胸口,那樣能稍微好受些。
蘋果終于回來了,她輕快地走在黑暗中,這無聲無息恰恰傳遞著她最私密的快樂。她搖擺著苗條而豐滿的腰姿,那要命的東西,漸漸從黑暗中走到光亮中來,像一朵怪異的小花突然開放在蝴蝶眼前。
“這要命的冤家?!?/p>
蝴蝶在心里痛苦地呻吟。
“哎呀,是你呀,媽,你干什么?”
蘋果被黑暗中坐著的蝴蝶驚了一下。
“洗澡水晾好了,洗澡吧?!?/p>
蝴蝶淡淡地說。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剛才等待著蘋果時那種焦躁的情緒忽然一下子消散了。
蝴蝶幫蘋果洗著后背,溫?zé)岬乃畯奶O果渾圓的肩膀上流下來,黝黑的皮膚像緞子一樣閃閃發(fā)光。蘋果的皮膚不像蝴蝶,蝴蝶是那種發(fā)藍(lán)的白,蘋果卻是很明亮的黑,閃著一種說不出的力量。蝴蝶輕輕撫摩著蘋果的肌膚,這個茁壯的生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骨肉,卻長成了一個與自己無關(guān)的生命,只能這樣輕輕地?fù)崦?,甚至這撫摩也顯得那么虛假,隔著什么。
“媽,縣里要搞中學(xué)生藝術(shù)節(jié),全縣的中學(xué)都要出文藝節(jié)目,我們學(xué)校定了兩個節(jié)目,一個小合唱,一個舞蹈,今天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挑選節(jié)目,媽,你知道嗎?我跳的一個舞蹈被挑上了,是我一個人跳的舞蹈,我就要到縣里的大舞臺上表演了,表演得好,就上市里。”
蘋果扭頭看著蝴蝶說,黑黑的眼睛里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媽,王主任說我跳的舞蹈很好,他說他要請縣里文工團(tuán)的老師來教我,媽,王主任對我太好了。”
蘋果眼睛里閃著淚光。那不光是感激,而是另一種讓蝴蝶害怕的東西,一種毀滅性的東西。
“媽,你放心吧,我一定不會讓王主任丟臉的,也會給你爭氣的?!?/p>
疲倦的蘋果在合上眼睛前還這樣對蝴蝶說。
蘋果終于睡了,臉上留著睡前的微笑,蝴蝶抬起手來,卻不敢去觸摸那張明亮的面孔。
第二天上早學(xué),蝴蝶讓蘋果給王人杰捎話,讓他來家里走一趟。蝴蝶不知道王人杰會不會來,但她拿定了主意,他即使不來,她也會到學(xué)校去找他的。她想,但愿他還是以前的那個王人杰,那樣也好對付一些。
蝴蝶對著鏡子稍微打扮了一下。她端詳著自己,那是一個陌生的女人,一個心藏著秘密的女人,一個準(zhǔn)備上戰(zhàn)場的女人,那個面色白凈的女人,怎么就攤上了這些為難的事情?蝴蝶把自己眼睛里憂傷和怨恨統(tǒng)統(tǒng)收了起來,換上一種平靜。她抹了點口紅,換了件領(lǐng)口很低的裙子,正好露出半個乳房,她很少穿這件衣裳的,一個寡婦,穿給誰看呢。她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兩手輕輕揉著自己的乳房,生意忙碌,蝴蝶消瘦了不少,乳房也消瘦了,她得讓它們飽滿起來,那可是她的武器。
天色還朦朧著,屋子里的一切浸在朦朧中,惟有蝴蝶的心是清晰的。
有人敲門。王人杰比蝴蝶想象的來得快了一些,蝴蝶的心跳了起來。王人杰一進(jìn)門,蝴蝶就抱住了他。王人杰卻生硬地推開蝴蝶說:“蝴蝶你干什么?”
蝴蝶說:“我想你,我要你?!?/p>
王人杰說:“蝴蝶你不要哄我了,蝴蝶你真夠心狠的,你已經(jīng)把我害得不是個男人了?!?/p>
蝴蝶說:“我會讓你變回個男人的?!?/p>
王人杰說:“蝴蝶你不覺得你也老了嗎?一個老女人哪能讓一個老男人變回一個男人,蝴蝶你別瞎說了?!?/p>
蝴蝶撲通一下跪在王人杰跟前,她原來打算求王人杰的,可她忽然改變了主意,她突然把手伸向王人杰的襠部。一抓住那個東西,蝴蝶的心一下踏實了,她在那東西的顫抖里明白了王人杰還是那個王人杰。蝴蝶變得很自信,不是剛才的故作自信,是真的自信。她面帶微笑,輕輕地揉著,那東西就像是自己養(yǎng)大的狗呀貓呀,一時半會兒生分了,一吆喝,它們就顛顛地跑回來了。
王人杰跑回來了,他喘息著,該著他求蝴蝶了。蝴蝶也不用他求,蝴蝶什么都給他,蝴蝶要給他的比他要的還要多。蝴蝶心里喊著:“給你給你給你,不就是一個破爛身子嗎?”
街上人聲熱鬧起來,有人來拍門,喊了幾聲,沒得到回應(yīng)便走了。王人杰癱軟在床上,可他不得不起床回學(xué)校去了。他摸著蝴蝶的乳房,戀戀不舍地說:“等著我,我明天還會來的?!?/p>
蝴蝶可等不得了,半上午的時候,她拿著一盒米粉去學(xué)校找王人杰。王人杰的宿舍門鎖著,蝴蝶問一個路過的老師,老師告訴她,王人杰正在教導(dǎo)處給學(xué)生排舞蹈。
教導(dǎo)處的門半掩著,音樂飄出來,門縫里能看到蘋果正在跳舞。蘋果穿著一身水紅的緊身無袖衫子,黝黑的皮膚與那水紅般配極了,蘋果的兩個小乳房就像呼之欲出的蘋果,硬梆梆的,仿佛隨手就能摘到。王人杰坐在一把椅子上,清早的疲憊一絲都不見了,他瞇縫著眼睛,一聲不吭地看著蘋果,看著蘋果胸前的兩個蘋果。
蘋果跳完了,走到王人杰面前,走得那么近,仰起臉看著王人杰。王人杰不說話,拿毛巾讓蘋果擦汗。
蝴蝶踉踉蹌蹌離開了學(xué)校,清早剛剛建立起來的一點自信一下又消失了?;氐郊依铮莶菔帐傲嗣追蹟傋樱庾霾怀闪?,那一篩子米粉一過夜就要餿的,餿就餿吧,蝴蝶顧不得了。
蝴蝶躺在床上,她覺得渾身的每一塊骨頭都在疼。床鋪的上面掛著一個籃子,在黑暗中時隱時現(xiàn),似乎是一張面孔,冷笑著,當(dāng)蝴蝶意識模糊時,籃子就落下來變得清晰了,蝴蝶瞪著眼睛看它時,它又狡猾地退走了。它不是一只籃子,是一條可惡的泥鰍,滑來滑去,玩弄著蝴蝶。蝴蝶忽然惱火起來,王人杰欺負(fù)她,蘋果在王人杰手里,蘋果是個人,不是一條狗,不能拴在家里。她沒辦法,她想用自己換出自己的女兒……天呀,蝴蝶的心被揪成了碎片。
蝴蝶又看見了那只籃子,這只舊籃子也想欺負(fù)自己。
蝴蝶站起來,夠不著,她就跳起來,一把抓下了那只籃子,狠狠地摔在地上。蝴蝶還不解恨,她跳下來,把那個籃子踩了個稀巴爛。
看著那個破爛不堪的籃子,蝴蝶的心思一點一點清晰起來。這個籃子剛才不是還高高在上玩弄她嗎?這會兒它怎么樣了?女人的身體是軟弱的,但女人也有不軟弱的東西。一個女人無所畏懼的時候,她的每一塊骨骼都堅硬無比。蝴蝶想起了櫥柜里的酒,老話說,酒壯慫人膽。她從床上跳下來,摔倒了,冰涼的地板讓她很舒服,她想到死去男人的墓穴,那地方一定又涼快又清靜,可是不行呵,蘋果怎么辦?蝴蝶爬到櫥柜跟前,找出那瓶酒,喝了幾口,并不是想象中的嗆口,冰涼的液體辣辣地穿過食道,進(jìn)入了空空蕩蕩的胃里,一種力量迅速散開。蝴蝶一連喝了幾口,身體里頓時充滿了神奇的力量。蝴蝶打開門,揚(yáng)了揚(yáng)頭,搖搖晃晃地向目的地走去。
黃昏時分,街上的人與物都有些模糊,像夢。蝴蝶的腳步是飄忽的,方向卻很堅定,她向著學(xué)校走去。
燈火通明的校園,遠(yuǎn)遠(yuǎn)看去真像一個蘋果園,有無數(shù)個蘋果在閃爍,最紅最大的那個就是蝴蝶的蘋果,她那么顯眼地掛在最高處。蝴蝶無法摘掉她,可蝴蝶得守住它。
門房里走出個黑臉女人,問:“上自習(xí)了,你找誰?”
蝴蝶說:“王主任讓我來的?!?/p>
黑臉女人不大情愿地放蝴蝶進(jìn)來了。蝴蝶迷惑不定的神情讓黑臉女人不放心,又追著問:“你是他什么人,找他什么事?”
蝴蝶有些煩了,說:“我是他村里的,他捎話讓我來的,我是蘋果的母親,蘋果你知道嗎?跳舞的蘋果,她跳得多好啊,要去縣里參加比賽?!?/p>
黑臉女人說:“跳舞的蘋果,我知道,那你進(jìn)去吧。”
黑臉女人放蝴蝶進(jìn)去了。
王人杰宿舍的門半開著,窗戶也半開著,淡紅色的窗簾時不時地探出來一下。蝴蝶覺得那窗簾很親切,像一條自己養(yǎng)大的貓,她走到窗戶跟前,捉住那柔軟的窗簾。柔軟的窗簾讓蝴蝶想起許多東西,傷感的東西。蝴蝶流淚了,她忽然虛弱了,扭頭看著校園,迷離的光斑使那校園的確像個果園。
酒的力量開始發(fā)生作用,亢奮的情緒很快趕走了蝴蝶的傷感。蝴蝶忽然想不停地?fù)u擺自己的腰胯,像運(yùn)動員上場前熱熱身那種感覺。腰胯里正升騰著莫名而強(qiáng)大的力量,這力量幾乎要讓她飛起來了。蝴蝶用柔軟的窗簾擦了擦臉,汗水和淚水一起擦掉了。
王人杰正躺在床上看電視,他抽著香煙,腳搭在椅背上。他聽到聲音的時候,蝴蝶已經(jīng)站在他的跟前了。蝴蝶穿著一條皺巴巴的裙子,裙子有點窄,使蝴蝶顯得很性感。蝴蝶因為日長月久的手工勞作,肩膀十分圓潤壯實,有一種難以抵擋的蓬勃的誘惑。王人杰感覺自己襠間一痛,像被誰抽了一鞭子,又像被蛇咬了一口。蝴蝶的神情非常怪異,她的笑容似乎潛藏著什么,事實上多年來王人杰一直感覺到蝴蝶的身上潛藏著一種他不能了解的東西,他有些畏懼那些東西,可又被什么誘惑著。特別是在今晚,這種矛盾在他心中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畏懼越明顯,誘惑也就更加強(qiáng)烈。
蝴蝶在床邊跪下來,一粒粒地解開王人杰襯衣上的扣子。蝴蝶覺得那些扣子很像一個個孩子,它們都被釘住了,拴住了。蝴蝶哀傷地?fù)崦鼈?,她無法幫助它們,她連自己的蘋果都看不住,她怎么能解救這些被釘死的扣子呢,這是別人家的孩子。
蝴蝶拋開了這些扣子,她抓住了王人杰的皮帶,還是那根舊皮帶,多少年了,這根皮帶打開又系上,就像自己。蝴蝶忽然覺得皮帶很親,她親著它,把它打開了,她第一次心甘情愿地把它打開了。皮帶似乎很高興,扣襻閃著亮光,把蝴蝶心中的哀傷一掃而光。蝴蝶亢奮起來,甚至有些粗野,她粗暴地拽下了王人杰的褲子。
“蝴蝶,寶貝……”
王人杰的虛弱叫聲被蝴蝶泛濫的情欲淹沒了。
蝴蝶汗淋淋地站在那里,渾身散發(fā)著母獸的氣味,她磕碰著自己雪白鋒利的牙齒,目光炯炯有神。癱軟的王人杰蜷曲在床上的樣子激起了她獵獲的欲望,先前那種復(fù)仇的火焰熄滅了,取代的是獵人與獵物的情感,獅子與羚羊的情感。蝴蝶溫柔地?fù)崦跞私?,她要讓他再一次勃起,就像獅子想要羚羊再一次奔跑,不是為了愛,也不是為了恨,是為了追趕和捕殺。
時間消失了……
蝴蝶重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時屋子里已經(jīng)擠滿了人。
黑臉女人在幫她穿衣裳,裙子太窄了,蝴蝶聽到裙子撕裂的聲音。黑臉女人把一條床單披在蝴蝶赤裸的身體上。
王人杰躺在床上,目光呆滯,看著所有的人,又似乎誰也不看,他的一只手伸向空中,他的全身都軟掉了,一切的力量都停留在了那只手上。
外面?zhèn)鱽砥嚨穆曇?,人們把王人杰抬了出去,然后,汽車開走了。
黑臉女人扶著蝴蝶走出王人杰的辦公室,門外站滿了學(xué)生,那一張張驚詫的面孔就像蘋果在風(fēng)中墜落。
蘋果在這天晚上失蹤了。
一年以后,蝴蝶米粉鋪的生意依舊很好,甚至比先前更好了一些。誰知道呢,人們說,蝴蝶做出的米粉總有別家做不出的味道,還有那芥末,那又竄又綿的嗆。
王人杰的老婆時常會用三輪車帶著王人杰到中藥鋪來針灸按摩,給王人杰舒筋活血,王人杰在縣城醫(yī)院住了三個月,保下了一條命。那女人說,她才不會那么傻,王人杰只要活一天,她就能領(lǐng)到那一千塊錢的工資,她說她要好好伺候王人杰,讓他活到一百歲呢。有時,王人杰的老婆還會趁人少的時候過蝴蝶這邊來吃一碗米粉,蝴蝶就精心地給她調(diào)拌,不收她的錢,那女人也就安心地領(lǐng)受了。
一天,食客們?nèi)氯抡f西山河溝里要槍斃犯人,聽說有個歌廳小姐,殺了一個男人,男人說要娶她,卻又不娶了,小姐就殺了他,然后投案自首。食客們說這個小姐是個烈性女子,定是那個男人負(fù)了她。
第二天,有人來喊蝴蝶去看槍斃犯人,蝴蝶也就去了。
河溝兩邊的山崖上站滿了人。蝴蝶去得早,站在崖邊上,為看得清楚些,回頭給食客們說得更詳細(xì)。
車隊來了,犯人被押到了河溝里,有四個男犯人,兩個女犯人,一個40多歲的女人,用老鼠藥害死了自己的婆婆,另一個就是那個小姐,遠(yuǎn)遠(yuǎn)看去,身形小巧。殺死婆婆的女犯已經(jīng)不能用自己的腿走路了,被兩個法警扶著。那個年紀(jì)輕輕的小姐卻自己走到了地方,還抬起頭來看了一下四周。
槍聲還沒響的時候,蝴蝶從土崖上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