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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再見

2004-04-29 00:44:03
黃河 2004年5期

李 湘

一、不說再見

旅行。

似乎這是最好的逃避方式,當那個男孩終于沉默,眼神漸漸黯淡下去,她便已開始準備了這次旅行。

她從不說再見。

她怕再見的意思就是還會再次相見。

離開前的最后一晚,和朋友們在迪吧,聽到迪克牛仔的歌,嘶啞,憂傷,每一句歌詞的重量,都清晰地直抵心臟,似乎所有的矜持和冷靜,都在這歌聲中一拍一拍地顫栗。她在震撼的音樂中抬頭去看那些迷亂的燈光,平靜地阻止了一滴眼淚的墜落。

車子駛上高速公路,不斷延伸的公路不經(jīng)意間看去似乎是靜止的。車窗外,暮色迷茫,她看不清楚周圍的地貌,也不知道自己此時身在何處。就像那些宿醉后醒來的清晨一樣,她常常忘記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哪里,甚至忘記自己的姓名。要很久之后,才會想起來。醫(yī)生已經(jīng)警告過她,長期的酗酒,已經(jīng)影響到她的腦神經(jīng),但她置若罔聞。

“留著記憶有什么用?”她對朋友說。然后仍是那樣,淡淡地微笑。

這一年,她的身體很虛弱,不間斷地生著病。氣候稍有變化,她便支撐不住。在簡陋的住處,將身體在厚厚的棉被下蜷縮得像一條蟲子,發(fā)燒,噩夢,大把大把地吃各種顏色的藥片,偶爾清醒時,便在枕上微微側(cè)過頭去,看窗外。秋天還沒有完全來臨時,一股寒流就已帶來了冬天的味道。窗臺上的玻璃瓶中,那束百合花已經(jīng)凋謝很久,泛黃的花瓣無力地低垂著。終于有一刻,冷風(fēng)從窗前掠過,一片花瓣倏然跌落。太過寂靜的房間,那輕微的一聲,如此驚心動魄。

那次病愈之后,幾個朋友聚會為她慶祝,身體雖仍虛弱,但她還是喝了些啤酒。人群中的歡樂總是如此,來得輕易,去得也迅速。她沒有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那個男孩。一整晚,他始終在望著她。有人注意到了,悄悄告訴她,她轉(zhuǎn)過頭去,迎著他的眼神,笑:“看我,再看我,再看我就把你喝掉。”所有人都笑起來。男孩的臉一下子紅了。眼睛低垂下去。這個穿白色棉T恤朋克外套的男孩,不知是哪個人的弟弟。

深夜時大家告別,攔車的攔車,開車的開車,她一個人走路。拒絕了別人的護送,揮揮手,微笑著和所有人道別,然后,順著街邊慢慢朝回走。已經(jīng)有些微醉了,在路燈下聽著自己寂寞的腳步,這樣安靜。她站住,仰頭看看漆黑的夜空,星星很少,看起來很遙遠,很冷的樣子。她也覺得有些冷,習(xí)慣地去拉背上的帽子,才發(fā)覺自己只穿了毛衣出來,沒有穿那件帶帽子的黑色外套。

一件厚厚的外套披上她的肩,回過頭來,男孩靜靜地站在她身后。

她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而他只注視著自己雙腳前方的地面。

幾分鐘后,她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朝前走。他無聲無息地跟在不遠處?!儼咨拿轙恤,左胸前有一行小小的咖啡色英文,淺棕色的寬口棉布褲子,桔色與黑色相間的運動鞋,像那些經(jīng)常在廣場上看到的街舞少年一樣,她在他身上只看到兩個字,青春。那是她在21歲時就丟失了的。好像淋了雨后曝曬在太陽下,水汽慢慢從身上蒸發(fā),一切慢慢干燥,不留痕跡。她在最初的時候,就失去了原本不可能失去的東西。所以,她看到男孩時,他們之間,已經(jīng)隔了一個黑暗的世紀。

二、旅行

她一直迷戀音樂??偸锹犘鷩痰奈鞣綋u滾。邦·喬維的聲音,令人覺得胸腔里空蕩蕩的寂靜,只有血液顫栗地奔流全身?!拔也粫郎保盎钪鴷r生活,死去后入睡。”生活雖然靡醉,愛情雖然破碎,但慶幸,音樂不會拋棄每個愛它的人?!癐'llbethereforyou……”(我為你而存在)。在很少的華人音樂中,她比較喜歡莫文蔚,因為她的聲線特別,像一匹絲綢在黑夜里鋪開的反光,足夠的冷,卻又足夠的華麗?!癓et'sfallinlove,他都不曉得,我每一分鐘都等著他,這樣的沉默……”后來的一天下午,她坐在地板上靜靜聽歌。有一刻間,想起那件純白色的棉T恤,左胸前小小的咖啡色英文?!耐馓祝幸稽c淡淡的煙草氣息。

旅行的途中,她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停留,住在一間陳舊的賓館里,四樓臨街的房間。天花板很高,顯得房間很空曠。她走進房間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窗簾放下,一直以來,她都不能適應(yīng)太過明亮的光線,似乎只有黑夜才更適合她的眼睛。房間里沒有熱水器,服務(wù)臺的女孩送來兩個陳舊的有點好笑的塑料殼暖瓶,出門時還好奇地打量她的簡單行李:一個大大的黑色肩袋,袋子里有一個厚厚的速寫本,一個紫色棉布的小化妝包,一本小說、隨身聽、袋裝的速溶咖啡,綠箭口香糖、幾包面巾紙、一件真絲小睡衣。這是她出行的全部內(nèi)容:隨性的涂鴉、記錄;音樂、睡眠,但,沒有目的地。她不知道自己會在哪里停止這次旅行。秋天將要結(jié)束,她選擇始終走朝北方向的高速公路,花很多錢乘坐那種舒適的大巴車,因為有巨大的車窗可以讓她安靜地看窗外。累的時候就蜷縮在柔軟的座位里,在微微的顛簸中渾渾噩噩地昏睡?!较虮弊撸浔阍桨l(fā)清晰,好像離冬天越來越近,而每次的終點站都是陌生的,她被載到從未去過的城市,停留一天或幾天,在陌生的街道和人群中漫無目的地行走,住便宜的旅店,吃最簡單的食物,大量喝水。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從未如此缺少水份,好像一株在陽光下曝曬了太久的植物,干燥,枯脆,失去長久以來所依附的潮濕與黑暗。

已經(jīng)遠去的秋天,總是下雨,有一段時間,小雨連續(xù)下了一個多星期。周末時,朋友們聚到她的住處來,打麻將,玩牌,聽歌,喝酒,七八個人的喧囂,用來打發(fā)這樣容易令人郁悶的時間。那個男孩仍然不多說話,只是始終坐在角落的沙發(fā)上,在音樂中安靜地喝啤酒。她在他對面坐下來削蘋果,不看他一眼??諝庵?,有默契的沉默。

“Let'sfallinlove,他都不曉得,我每一分鐘都等著他,這樣的沉默……”

仍是莫文蔚,用淡然而安靜的心情,漫不經(jīng)心的聲音,唱著這樣一首情歌。

那個微醉的夜晚,最后沒有留下任何語言。她回到住處,開了門,回過頭來看他,他站在樓梯拐角處,雙手插在褲兜里,有些無措。走廊里昏暗的光影投在他身上,他的頭發(fā),靠近額前的一綹染成可愛的淺金色。

她笑,把防盜鐵門大力地關(guān)上,將他留在門外。

她沒有把那件外套還給他。

窗外的雨聲很輕微,但不知為什么,即使房間里充滿了音樂和人聲,她也仍然可以聽到,感覺好像窗外的整個世界都在濕漉漉的雨水中浸著,只有這房間,像一座干燥的孤島佇立在城市的一角。她安靜地坐在他對面,削蘋果,薄薄的果皮順著她纖長的手指溫順地垂落下來。

“可以,看你的CD嗎?”

他的聲線有一點和年齡不相稱的低沉,手指略有些緊張地交叉握著。她放下蘋果,把CD架端給他,繼續(xù)削不知第幾只蘋果。想起自己新買的那些R&B和HIP—HOP說唱樂隊的CD,現(xiàn)在的孩子大都喜歡那樣的音樂。而她在這個年齡時,和那個人一起聽的是……“喜歡聽什么?”她漫不經(jīng)心地問。

“好像你也有,”他從架子最后一層拿出一張CD,“Leslie,張國榮。”

她的手指忽然有些僵硬,思緒像風(fēng)中雜草般倏地搖散開去,以至于鋒利的水果刀劃過手指都沒有察覺。血還沒有滲出來時,已有微微的疼痛在心底閃現(xiàn)……

那是一張很久以前的CD,封面是墨綠的底色,右下角有一行用簽字筆寫上去的白色字母:“I'llbethereforyou……”

四月的那天傍晚,已經(jīng)病了幾個星期的她在巷口的小診所里輸液,看到電視里張國榮自殺的新聞,神情漠然的播音員,警察和人群擁擠著的混亂現(xiàn)場,地上的點點血跡,白色被單下只露出一縷頭發(fā)的鏡頭,她不能想像那是Leslie,不能想像。世界仿佛在一瞬間變得極度空曠,空洞得都沒有回聲,在這樣的荒蕪寒冷中,她虛弱到無法支撐自己。

很久以前,那個人一筆一劃地在送她的CD上寫下了那句話,然后,從她的生命中消失,徹底地,完全地,消失。甚至令她不得不懷疑他是否真的存在過。“我們,都是活在自己的夢境里,走不出來的人。就像Leslie?!彼@樣說,微笑的時候,他的眼睛會變得異樣地黑,星光點點。

她坐在那間狹小而不潔的診所里,看著透明的膠管里一滴一滴落下的液體,金屬的針管如此突兀地刺在蒼白的皮膚里,那種極度荒謬、疲倦而空虛的感覺揮之不去。后來,她再也無法堅持下去,自己拔掉了針頭,在醫(yī)生驚詫的目光里離開診所。她在街上不停地走,走了很遠的路才在另一條街上找到一間公用電話亭給他打電話,撥很久以前熟悉的號碼,“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電話里傳來這樣的聲音,但是她不能接受,不能,她要聽到他的聲音,她要告訴他,Leslie走了,她知道他比她更要難過,她要告訴他,她不能接受這一切,不能接受她所愛的人的離開。她一遍一遍地撥電話,一遍一遍地聽同樣的錄音回答,她的胸腔里像是在迅速膨脹著一團灼熱而疼痛的東西,積蓄了太久的傾訴已將她逼到一個毫無退路的墻角,黑暗、堅硬、潮濕的墻角。她是被囚禁的受傷的鳥,因為恐懼而拼命地撲翅掙扎,但這卻仍是徒勞。不知過了多久,天已完全黑下來,最后,她握著已被汗水濡濕的電話,手指僵硬,渾身顫抖地蜷在公用話亭的一角,淚流滿面。——“I'llbethereforyou……”不是一句誓言,是的,她知道,那從來都不是誓言,只是某一瞬間簡單到極至的表白。事實上,無論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沒有任何人能夠禁錮他的靈魂,即使是和她在一起,為她而存在的那些歲月。正如她的靈魂永遠也無法屬于任何人一樣,他們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孿生般的彼此酷似卻無法長此相容,與現(xiàn)實幾乎脫節(jié)的生活,情感的代名詞即是傷害,銷身毀骨,拼盡全力所付出的,也只能如此。

深夜時,雨略小了些,朋友終于在告別聲中一一散去。留下滿地狼藉的煙頭和空啤酒瓶,桌上凌亂的食物和果屑。她挽起袖子開始打掃、收拾,男孩站在門邊,“給?!彼f給她一片創(chuàng)可貼,“包好你的手指?!比缓?,他幫她把空酒瓶收到一處,送到樓下的垃圾通道里,把沙發(fā)和桌子各歸其位,清理滿滿的煙灰缸。他默不作聲地作事,不看她一眼。

離開時,她從衣柜里拿出那件朋克外套給他。

“外面冷?!?/p>

“我不覺得?!彼σ幌?,轉(zhuǎn)身要走。

“那么,”她說,“還給你?!?/p>

他在燈影里回過頭來,她看到他挺直的鼻梁投下小片逆光的陰影,那縷淺金色的頭發(fā)有點些微的反光。

他注視著她蒼白的臉頰,瘦削的肩在走廊慘淡的燈下愈發(fā)顯得單薄,沉默,固執(zhí)的沉默。

然后,他抬起手指,輕輕地,從她細長彎曲的眉上緩緩劃過。她在那一剎那的觸感是冰冷卻柔軟的。但倏然間,沒有征兆地,她已下意識地退后一步。留下他的手寂寞地停留在空中。

在向北的旅行途中,她在Y市停留了11天。這個城市座落在一條由南向北的地震帶上,因此沒有8層以上的高樓。街道簡單,因此視野開闊而行人不多,也許這是使她停留的一個原因。到達的那天已是深夜,除了豪華的酒店和昂貴的桑拿浴池,各處都已打烊。她沒有找到合適的住處。于是像很久以前的旅行一樣,為了省錢,她在車站候車大廳的長椅上坐了一夜,不遠處是等候夜車的來歷不明的陌生人,背后的長椅上就睡著幾名準備南下的民工,枕著破舊的被卷,睡態(tài)恣肆。她整夜戴著耳機靜靜聽歌,喝礦泉水,雙手插在衣兜里,努力在夜半時克制自己的困乏與寒冷。天亮后終于在一條偏僻的街道找到便宜且干凈的旅館,然后,拉上窗簾,蜷在被子里蒙頭睡了兩天。這之間,她曾經(jīng)感覺到自己的疲倦,一度想要結(jié)束這次已經(jīng)歷時一個多月的旅行,回到原先的生活中去。

她知道,自己已無法承擔(dān)。從一開始就努力做的,只是徒勞地傷人與自傷而已。好像寸草不生寂寞無邊的撒哈拉大沙漠。無法被滋潤,無法生長新的生命,一切都是如此干燥而柔軟的,虛無。

“為什么?”男孩問她。

“什么?”

“這樣固執(zhí)。”

她扶著門側(cè)過頭看看已經(jīng)空曠潔凈的房間,“覺得無聊罷了。一切都很無聊?!彼>氲卦俅卧谒媲瓣P(guān)上房門,將那一縷淺金色的頭發(fā)留在走廊昏暗的光影里。

隔了很久,男孩終于離開。

她在門的背后靜靜站著,握著受傷的手指,聽著他的腳步聲慢慢遠去。

在Y市,她遇到了這一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那時,她正在一家肯德基餐廳里吃旅行中最為奢侈的一次晚餐,一只甜玉米,一杯冰鎮(zhèn)百事可樂,一只雞柳漢堡,溫暖地撫慰她久已疲乏的胃。巨大的落地窗外,沉沉的暮色正鋪天蓋地緩緩降落,然后是雪,細碎溫柔的雪,無聲地自天空從容飄落。坐在窗前的她,像是忽然被置于另一個時空一般的抽空了思想,腦海中是一片如停電般的寧靜的黑暗。憂傷的,寧靜的黑暗。所能夠做的事,只是睜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人行道上行人匆匆走過,馬路上車輛不息,高樓頂層的霓虹不停在閃,但她什么都沒有看到,什么都沒有聽到,她只是看到白色的雪,看到細小的雪花如此美好,如此安靜地飄落,仿佛來自宇宙另一處某個黑暗深處的漩渦,并且將永遠如此溫柔安靜一般。數(shù)秒之后,一種強烈的、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孤獨感準確無誤地穿透了她?!惖啬吧目諝?,神情麻木的行人,生硬晦澀的方言,不知方向的前途,還有這寂寞無聲的雪……

三、背棄

一度,她想要背棄自己的過往。

她換了工作,離開了家鄉(xiāng),獨自住在城市偏僻的角落,不再聽張國榮的歌。困窘的日子里,她毫無留戀地賣掉自己的手機,還有一枚刻著自己名字的白金指環(huán)和一條腳鏈。她不再刻意修飾自己。20歲時化淡妝穿長裙,在陽光下溫柔微笑的時光一去不返,在她自己營造的新的生活中,她總是穿男式的T恤和外套,長期依賴音樂和酒精帶來的一點溫暖,不再傾訴,沉默而堅決。

每個人都是一座永恒的孤島。朋友是世界上離你最近的那處島嶼,不能拯救,但可以充實你的視野和聽覺。你明白,生命是個黑洞,我們一步步走向無盡的黑暗和虛無,但還要裝作充滿希望充滿憧憬。因此,在酒精和音樂的間隙,你也會身處人群中,男的,女的,年輕的,蒼老的。語言這樣乏味,但可以證明所有人的存在。繁華的、玩笑的,可以用來排遣寂寞的這所謂朋友的人群,是表象。內(nèi)里,一顆一顆的心都是被白色蟲子蛀成無數(shù)黑洞的蘋果。徒有光鮮可人的外表,但,也終將被時間殘酷侵蝕。

“為什么?”男孩問她。

“為什么?”她也曾經(jīng)問那個人。

19歲的時候,他從她的生命中離開。

下著雨,她從家里跌跌撞撞沖出來。瘋了一樣跑到火車站。途中摔倒無數(shù)次,膝蓋流著血,臉上全是泥水。月臺上空空蕩蕩,火車已經(jīng)開動,她不停地向前追著跑,在一個個的車窗后尋找他的臉龐。但是沒有。除了無數(shù)陌生人漠然的注視什么也沒有。

汽笛在雨中長長地蒼涼地拉響,火車駛遠了。她坐在地上,濕透了的黑色裙子皺巴巴地貼著冰冷的肌膚,膝蓋上的傷口像被火灼燒般的痛,鮮紅的血和著雨水曲折淌下。絕望,徹底的絕望,哭聲嚴嚴實實地堵塞在喉口,劇痛而啞然。那一刻,她感覺到身體里一種柔軟而溫暖的東西正在被一種不可知的力量慢慢地,徹底地抽離。更深的寒冷,更長久的潮濕正在逐漸將她緊緊地包裹。這種緩慢而不可知的失去令她恐懼,甚至于忘記了他離去帶來的悲傷。她深身顫抖,但卻無法逃脫。

“為什么?”最后一次見面時,她問他。

有時,我們提問;有時,其實我們知道答案;有時,其實有些問題沒有答案。

他感傷地微笑,寬大的手掌撫摸她的頭發(fā),卻不說話。

她內(nèi)心被痛苦一寸一寸慢慢地撕裂,傷口還在不斷地加深,令她窒息?!盀槭裁矗俊彼郎I流滿面,聲音嘶啞,恨不得自己立刻死去。但他只是擁抱她,緊緊地擁抱,她的骨頭在他的懷里咯咯作響。

很早,她心里就知道,是的,他終將離去。他不屬于任何人,她也一樣。更為荒謬的是,你們所處的人群也不會容許你們互相屬于。然而背叛規(guī)則并無可懼,最大的背叛是對自己的背叛。世界這樣大,夢想無邊無際,我們?nèi)绱饲逦乜粗约核?jīng)歷的一切,以及將要失去的一切。最后的底線是自由,即使一無所有,也要保有自由,但你們卻忘記了,懷有強烈情感的人,無論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也將永遠是一名無望的囚徒。

他是她的音樂老師,一個彈鋼琴的外地年輕人。

他們相愛。

盛開得最熱烈的,往往更早頹敗。顏色最純潔的,往往更易看見傷痕。她的青春在19歲時就已結(jié)束。像失去水份的白百合,干燥、柔軟,失去生命力。

他帶來的片刻溫暖是她的錯覺,不是永恒。或者本應(yīng)是一段可以夾入相冊儲藏的久遠記憶,以后在安逸日子里用來短暫回味。很多人這樣地接受人生際遇,但,她拒絕了。

四、懲罰

在那間診所,醫(yī)生已幾次要她到公立醫(yī)院去作一次全面檢查。她的身體經(jīng)受了這些年來時間對她的背棄所做出的懲罰,她的手臂永遠是蒼白而冰冷的,可以看得到微藍的血管,天冷時會有肢體短時遲鈍的情形出現(xiàn)。身體虛弱,時常生病。這些不是她最初想要的,但,符合她想像的唯有記憶的缺失。片斷,經(jīng)常的,一片空白,如同剛剛粉刷一新的墻壁。在那些不知身處何處、姓甚名誰的失憶瞬間里,她覺得悲哀而欣悅。

她租住便宜而偏僻的房子,買了一張樣式極其簡單的鐵床及寬大的沙發(fā),設(shè)置了小小的廚房,白天四處奔波工作,回到住處后,經(jīng)常的,一個人面對餐桌上簡單的食物,感覺是空虛似的一種富有,吃的卻很少。音樂,深夜里陪伴她的只有音樂。喧囂的,安靜的,傷感的,破碎的。她把靈魂寄托在看不到摸不到的樂曲里,起起落落,游魂一般的漂泊無依。酒精,酗酒的人都只是貪圖剎那的溫暖與歡欣,有一段時期,她時常在聚會上喝醉,微笑著和所有人道別,頭重腳輕地摸回住處。開門來,迎接她的是一屋子空寂的黑暗。這黑暗如此熟悉,似沒有重量無邊的黑色潮水,輕輕圍攏來。這是她在這城市唯一熟悉的空間。常常地,她醉酒后不開燈,蜷縮著身體在地板上便沉沉睡去。頻繁地購物,買那些看起來極是多余的生活用品,香煙及啤酒。掙來的錢,除卻為旅行所留下的,全部揮霍掉,這種揮霍令她感到自己對自己的全部疼愛。是的,在獨自一個人度過的那些時間里,她憑借幻想,自給自足地給了自己寂靜的安全和滿足,這是別人無法給予的,永遠。

曾經(jīng)有朋友的朋友中的男子,被她吸引,試圖走近。

他們有著良好的教養(yǎng),良好的背景,及對女人近乎完美的呵護欲望,是女人眼中的依靠。但,在她面前,他們常常地,會強烈地感覺到自己存在的多余。

她在人群中喝酒,淡淡地笑,偶爾開玩笑。目光掠過所有人,從不定格。安靜的時候,她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神恍惚而深邃,像浸著水的黑鉆石,仿佛獨自身處另一個空間。

記憶,最終還是譏諷了她。

她不能忘記那個人的微笑。

像秋天所有的黃昏一樣,溫暖而落寞的微笑。

深夜,當過去的事情出現(xiàn)在她的夢里,不能想象的,她在睡眠中仍堅持理智,強迫自己醒來。這是夢,她在晦暗難辨的夢境中不停地對自己說,醒來,醒來。

她看到他坐在窗前的陰影里,抽煙,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她。微笑。

她覺得窒息,強制自己不要走過去。這是夢境,是的,她心里異常清楚。他是幻象,不可觸碰。無論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他是她臆想中最純潔、完美的幻象,有著淡淡柔和而美好的光芒。永遠,不可觸碰。

后來,她流下洶涌的淚。胸腔里是被撕碎般的疼痛。

但她仍對自己冰冷地說,醒來。

后來,她終于真的醒過來,用手摸自己的臉頰,是干的。并沒有淚水。她在黑暗中凝視前方,靜靜的,很久。

“寶貝,當你在黑夜中沉沉睡去,用那樣一種嬰兒般甜美的呼吸,被睡眠掠去你所有的思想。我再也捕捉不到你。這是怎樣痛苦的事,沒有你的注視,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我是如此孤獨,孤獨得像是最寒冷的湖水邊生長的、失去平衡的綠色樹藤,若是握不住你的手,看不到你黝黑濕潤的眼睛,我這樣恐懼,仿佛立刻就會失去水分,迅速枯萎,在寒冷中窒息而死。寶貝,因此我嫉妒黑夜,嫉妒睡眠,嫉妒攝去你思想及目光的一切,在嫉妒中我變得脆弱不堪,疲倦至極。煎熬你也折磨自己。圣經(jīng)中說‘愛里沒有恐懼,但,我卻愛得如此恐懼,甚至遠遠甚于對死神的恐懼。

“寶貝,當你在黑夜中沉沉睡去,我不能與你在同一個夢里,我只能悲傷地看著你一無所知地在另一個空間感知我所不能共享的一切,或者只是無知無覺的黑暗。原來愛并不能使我們永遠在一起?!驗榇丝?,你已將我遺忘?!?/p>

五、自知

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持續(xù)下了4天,街上積了很多雪。高速路全線封閉。她在Y市滯留。多數(shù)時間,在旅店內(nèi)擁著被子聽歌,一天吃兩餐,即睡到中午起床,下樓到旅店旁邊的小飯館里吃一碗素面,喝清水。晚餐亦是如此。坐在一群噪雜的陌生人中間,她安然而平靜,一根一根地吃面條,將每根面條的末端堆在桌上的煙灰缸里。這是她幾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

街上飄著雪,天氣寒冷逼人,行人紛紛瑟縮著,匆匆走過,表情麻木。

回到旅店,她打開窗,在冷冽的風(fēng)里,攏著手點燃一支煙。

煙草,是用來溫暖自己的一種方式。

跟隨著她的成長,將她帶給痛苦的是時間。后來,如此安靜地撫慰她的,仍然是時間。這像極了一個寓言。

洶涌的往事似乎真的是淡去了,她漸漸長成一棵無語的樹,四季不開花,只是獨有墨綠而潮濕的葉,繁茂而纖弱,內(nèi)斂而淡漠。

那晚,在走廊昏黃的煙下。男孩抬起手指,輕輕地,從她細長彎曲的眉上緩緩劃過。

剎那間,她覺得自己似乎已成透明。那冰冷、柔軟的觸感,格外清晰地,落在了額骨上。

“為什么?”他問。

她看見他年輕英俊的臉龐,黑色的瞳孔閃爍著晶瑩的光,生命正在以最美好的形態(tài)充實著他的軀體及心靈。那里,血液流動暢通而迅速,心跳規(guī)律而有力。一切如此鮮活,美好。

一如19歲的她。

“寶貝,”那時,他這樣叫她,把臉深深埋進她的黑色長發(fā)里。

她在時間的河水里看見自己的倒影,倔強地沉默,傷痕累累。一些東西正在逐漸死去,同時,另一些東西也已開始生長。人生極度虛無,她知道,一切情感都是幻象,美好的,也是殘酷的幻象。

她從窗口探出頭去,看鉛灰的天空中紛紛飄落的雪,然后,慢慢吐出一大口煙霧。

曾經(jīng),有一個擁抱。

那次聚會的理由已經(jīng)被忘記,人們往往只是需要一個借口放縱一場。有人講了一個庸俗至極的笑話,然后人們的笑聲便在瞬間爆發(fā),震得她耳朵嗡嗡作響。音樂太俗,噪雜混亂。十幾個人,有的是朋友,有的是剛剛看到的陌生人,在KTV,仍是那一套頹廢的游戲,喝酒,唱歌,聊天,漸漸醉去。

一個留黑色直發(fā)的女孩坐在角落。穿黑色高領(lǐng)毛衣,皮膚蒼白,笑容卻極甜美。

她一個人在昏暗的光影里慢慢喝著酒,看著人群,表情淡漠。

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幾乎愛上了眼前這喧囂與放縱的一切。與那沉寂深遠的黑夜和破碎荒謬的往事相比,這場景接近了溫暖,人群卑微欲望的真實,以及華麗的頹靡與落寞。聲音占據(jù)耳際,思維一片空茫,酒精與煙草的味道充斥左右。孤獨蜇伏在天花板的某個角落,冷冷地窺視著她。這正是我們所求的,不是嗎?

她最終還是醉了。

沒有人注意到她的離去。摸著墻昏昏沉沉地走到街上,伸出手去攔車。這時已是凌晨一點多。她的額頭是發(fā)燙的,心內(nèi)仍是清醒。

“我送你?!彼f。

她轉(zhuǎn)過頭來,看到那一縷淡金色的頭發(fā)。他的聲音仍是低沉的,仿佛在深夜的冷風(fēng)中浸了太久。她坐進出租車里,在車窗前的位子上蜷縮起身體來,看起來好像只是在自己取暖。他在她身后,將手輕輕放在她的脊椎骨上,安靜地摩挲著她的骨骼。

她的身體如此僵硬而執(zhí)拗。

路燈的影子零零碎碎地滑過,一些光的弧線,一些夜的靡醉。她的內(nèi)心沉默如同冬天的海,洶涌而冰冷。是咸的,如同在天空底下蓄了一片無邊無際的淚水。而在那些脆弱的時光,她只是獨自躲藏在黑暗里,用酒精與音樂舔自己的傷口。拒絕哭泣。

他貼近她,將頭貼在她的背上。她感覺到他的溫度,像一頭小小的溫順的獸。她本能地掙扎,像被捉翅的蝴蝶。但,他忽然用盡全力地抱緊她。她再次聽到自己的骨頭被強烈的情感壓迫的聲音。這樣熟悉。

是的,這擁抱她記得。再隔一千年她也記得,這骨頭都要碎裂的擁抱,這令人窒息的情感,像是在暴風(fēng)雨中劃破黑暗的閃電,幾乎要摧折人的靈魂至毀滅。她覺得自己微微顫抖起來。

喉嚨劇痛。眼睛也痛。手指越發(fā)地冰冷、堅硬。

有一刻,她突然地,有種想要大哭一場的欲望。那冰冷的潮水已在胸腔撞擊太久,心臟都將要麻痹。她知道,她已臨近崩潰。

車子停在巷口。

她用盡全身微弱的力氣下了車,徑直向巷子深處走去。

“你不能這樣對我,”他的聲音忽然嘶啞,“我不能接受。”

她站住,并不回頭看他。冷風(fēng)吹過來,她的頭發(fā)忽然間四散飄飛,漆黑的夜,是不能敘述的蒼涼。

雪快要停了。

煙霧在飄著碎雪的冷風(fēng)中瞬間即散,無影無蹤,她的臉因為寒冷而更加蒼白,眸子越發(fā)黝黑無底。許久。她熄掉手中的煙,回身開始收拾回去的行李。

六、回來

向北的旅程終于在3個月后的第2個星期結(jié)束。

她在冬季濃重的暮色中坐火車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這時已是12月。在陌生人群呼出的一團團白氣中走出車站,熟悉的城市在夜晚來臨的時刻看起來很親切。仍是出門時再簡單不過的行囊,只是身上多了一件黑色的男式短大衣,是她離開Y市前,在一家偏僻的服裝店里買的,寬松溫暖,價格低廉到匪夷所思。

這個冬天,她已做好了迎接一切寒冷的準備。

回到住處時,天已完全黑了。她拿鑰匙打開門,黑暗傾瀉而出,挾著一股長期無人居住的潮濕味道。站在門口,她深深地呼吸,然后,開燈,放下行李。到浴室放水。一如數(shù)年中她的每次旅行歸來。

那個少年,穿白色純棉T恤,染一縷淺金色頭發(fā)的男孩。她再次看到他時,在圣誕節(jié)的前一天。

擁塞的人流,街上五顏六色的節(jié)日裝飾,可愛的喧囂。她向北走,他向南走。

他的身邊,一個穿黑色大衣和皮靴的女孩正在漠然地張望行人。他們的手,牽在一起。

他仍是那樣隨便地穿著,米色的羽絨服,棕色條紋褲,鞋子仍然是最初的那雙,桔色與黑色相間。美好的青春,與愛情。

她回顧街邊櫥窗中的自己。黑色男式短大衣。一條寶藍色的長圍巾幾乎包住半張臉。滄桑而堅定。

擦肩而過的一刻,他看到她。

她轉(zhuǎn)過臉,安靜地走進人群中。

那個女孩,有著如她一樣蒼白的臉,眼神茫然。忽然間,她想起了,她正是那一晚在KTV里的黑衣女孩。表情冷漠,但微笑時,卻如兒童一般的甜美無邪。

圣誕節(jié)快樂。

她對自己說。在一家商場的臺階上坐下來,點燃一支煙。靜靜的,看著匆匆行路的人群和車流。

回去的路上,她到花店去,用極為奢侈的價格,買下一大束從云南空運過來的白百合。拒絕了店員的華麗包裝,直接從水桶中拿出來,還淋著水,就抱在懷里走到街上去。大衣都被濡濕。

純白色的百合,墨綠的葉,華美異常而又甘心安靜地盛開著,一朵朵帶著晶瑩的水珠,似乎還帶著遠方而來的塵土氣息。這美麗已遠離真實,接近了虛幻。

那晚,他在她的背后,突然聲音嘶啞。她的心,不知為何忽然被尖銳地刺痛。冷風(fēng)吹來,涼透肌骨,她覺得自己像打擺子一般地顫抖,不能自已。這令她恐懼。一如多年前他離去時,她在大雨中呆坐在泥濘里的記憶,從此,她被拋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最后,她還是頭也不回地走開了。留下他在空寂的巷口長久佇立,眼底星光璀璨。

她知道,自己已無法承擔(dān)。

懷抱著純美的鮮濕的白百合,在漸深的暮色中獨自行走。心情異樣地安靜與空曠,有感恩的知足。盛開時最熱烈的,頹敗時也令人驚心,而最純潔執(zhí)著的,更易看見傷痕。

她明了一切。

懷中所抱的,仍然不過是一大把虛無,美麗且芬芳的虛無,是剎那的美好幻象,最后留下衰敗的,柔軟的殘缺,這是人生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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