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代寬
1999年秋季以來,云南海關(guān)在博南古道大理至騰:中的一些城鎮(zhèn),連續(xù)破獲了幾起特大的野生動物獵殺走私案,那存放在密室倉庫里的豹皮虎皮竟有四五百張,令中外動物學(xué)家們觸目驚心。他們曾斷言當(dāng)今中國的老虎寥寥無幾。曾有一對美國動物學(xué)家,夫妻倆帶著孩子到中國南方尋找華南虎,在深山一住五年,卻只找到老虎一些零星的腳印和糞便,從未與這森林之王邂逅。在這世紀(jì)之交的年代,在這西南的橫斷山區(qū),怎么一下會鉆出這么多老虎來?
為了去會一會那些劫后余生的老虎,秋季里的一天,我從騰沖縣城出發(fā),沿著中印公路西進(jìn)。這就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史迪威公路。我從四號界樁東南進(jìn)入了高黎貢山。沿途沒有村落,看不見一個行人,樹木越來越茂密,橫斷峽谷和亞熱帶原始森林令人驚心懾魄,真的是個藏龍臥虎的處所。
正當(dāng)我問自己是不是迷了路的時候,一群黃蜂嗡嗡地叫著雨點般向我飛來。我連忙蹲下躲在樹叢背后一動也不敢動,眼睛死死地盯住那些黃蜂。
太陽照著蒼郁的樹林。一棵云南松的枝丫上,吊著一個棕紅色的大燈籠,這就是黃蜂們的窩。這蜂窩營造得非??季?,它是勤勞的工蜂們用樹皮與嘴里分泌的蠟質(zhì)建造的,那個圓形的小洞便是黃蜂家的大門。
一根竹竿頭上,拴著塊不知是什么動物的肝,正高舉著伸到蜂窩的門口。黃蜂們看到那塊搖搖晃晃的肝如臨大敵,它們同仇敵愾,輪番進(jìn)攻,把屁股上的一根根毒針蟄入豬肝。豬肝不斷腫脹發(fā)亮,很快削、足球那么大。
接著,豬肝隨著竹竿慢慢往樹椏背后收縮,恍惚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黃蜂們停止了進(jìn)攻,有的趴在圓孔旁充當(dāng)門衛(wèi),其他很快恢復(fù)正常秩序,忙進(jìn)忙出地重新開始工作。
我吁了口氣,趕快站起來想離開這地方,忽然有人在我背后斷喝一聲,問我是干什的?
我轉(zhuǎn)過身來,看見一個中年漢子,他戴著沒有帽徽的軍帽,穿著沒有領(lǐng)章的軍膃左手持自動步槍,右手在我上衣口袋里搜到了證件。
記者?我還以為你是野生動物走私犯哩。中年漢子說著把證件還給我。
我覺得現(xiàn)在該輪到我來詢問他了,我懷疑他才是獵殺野生動物的兇手,便問他說你到森林里來干什么?。
這漢子說是為了追蹤一只黑斑白額虎——孟加拉虎!
接著他自我介紹說他叫烏尼桑,是愛伲人。
我的懷疑沒有錯,他果然在獵殺老虎,不然他手里拿著槍干什么?有那塊動物的肝是不是老虎的肝?
我這樣猜測著跟烏尼桑來到森林間的一片空地上,天就黑下來了。我們撿來許多千樹枝,燒起了一堆篝火。
我們用烤竹鼠肉呷著酒又侃起來,話題當(dāng)然是那只孟加拉虎。烏尼桑說往年這只孟加拉虎不輕易傷人,一年見不到兩次面。最近不知為什么它經(jīng)常躥到孟薩寨傷害人和牲畜。
這個月初七那天夜晚,阿蘭姆大嬸家的牛一陣騷動,不斷地發(fā)出哞哞地驚叫。她連忙用手電往牛圈里一照,一只黑斑白額虎正咬住那頭半大黃牛的脖子,使勁往圈欄橫木外面拽,不管阿蘭姆怎樣驚叫吶喊,那畜牲就是不肯松口。后來鄰居敲響了銅鑼,老虎聽到鑼聲才趕忙逃走。
這個月的初十,阿蘭姆大嬸家的兒子扎瓦上山打獵,這只孟加拉虎又從森林里竄出來,將身子像人那樣立起。扎瓦手忙腳亂地朝老虎開了一槍,沒打中老虎,老虎反追著硝煙一步縱到扎瓦跟前,舉起前腳一掌打掉他手中的獵槍,又以尾巴把他掃在地上,還在他的背上重重地拍了三下,撕下他一只血淋淋的耳朵揚(yáng)長而去。
這畜牲如此猖狂,真令烏尼桑吃驚。烏尼桑是民兵營長,又是周圍百里聞名的獵手,保護(hù)山寨平安這是他的責(zé)任,為了尋找孟加拉虎他今天來到了高黎貢山;
我瞅著烏尼桑手中的獵槍又問;“你手中那塊肝是不是那只老虎的?”
烏尼桑從沉思中抬起頭來,說這是一塊豬肝,那只孟加拉虎我正在追蹤它哩。
我要求參加追蹤孟加拉虎的行動,烏尼桑爽快地答應(yīng)了。晚餐以后,烏尼桑把一口銅鍋架在篝火上,往鍋里加一軍用水壺水;把一枚枚用竹子削尖的箭矢,連同那塊被蜂針毒腫的豬肝加上幾樣草藥,放在鍋里用微火熬煮;半小時后才取出來晾干,放在一只口袋里備用。
第二天上午,為了追蹤孟加拉虎,我跟烏尼桑覓著老虎的腳印來到了高黎貢山西北面的懸崖下,這時候山巖上一頭黑色的動物向我們跑來,是不是狼?
烏尼桑告訴我說別怕,是他家的黑狗萊福送信來了。
萊福的脖子上拴著刊、竹筒。烏尼桑拔開竹筒的木塞,里面果然有信。
信是烏尼桑的妻子玉琛寫的,說海關(guān)人員又偵破了一起野生動物走私大案,其中有三只小老虎是曼薩寨阿蘭姆的兒子扎瓦賣給走私犯的,今天已經(jīng)送回寨子里來了,叫烏尼桑趕快回去處理這件事情。
烏尼桑恍然大悟地“噢”了一聲,說扎瓦呀扎瓦,原來是你首先做了對不起老虎的事,你錢迷心竅,拐走了人家三個孩子,人家咋不咬死你家的牛撕下你的耳朵嘛?
我和烏尼桑跟著他家的黑狗萊福趕回曼薩寨,見竹籠里裝著三只小老虎,由兩位民兵持槍看守著。他們知道那像大貓的小老虎還不會傷人,他們是怕母老虎來搶劫“人質(zhì)”!
有人向烏尼桑建議,趕快把小老虎放走得啦!
烏尼桑卻認(rèn)為問題沒那么簡單,這三只小老虎有的受了傷,有的得了病,需要獸醫(yī)給它們檢查醫(yī)治;這三只小老虎幾經(jīng)輾轉(zhuǎn),身上有各種各樣人的氣息,這會使孟加拉虎誤認(rèn)為不是它的孩子而發(fā)狂把它們咬傷,所以要有一個消除誤解的過程才能讓它們母子團(tuán)圓。
當(dāng)晚,烏尼桑把三只小老虎拿到家里調(diào)治喂養(yǎng)起來??伤暮眯牟]有得到好報,第二天上午,烏尼桑的妻子玉琛,把家里的羊群趕到曼薩寨附近的老爺山上牧放。那只孟加拉虎忽然從樹叢竄出來撲向羊群,一口氣咬死了十三只羊。
玉琛回到家向烏尼??拊V了這個不幸的消息,要他把三只小老虎趕快放回老虎的窩里去,不要再去招惹它們了。
漚簡直是在挑釁和恩將仇報1羊有膻味,老虎再餓從來不吃羊,這只孟加拉虎不分?jǐn)秤岩裁匆?
我們在幾個民兵的協(xié)助下,把死羊運(yùn)回家,安慰了玉琛,然后背起“人質(zhì)”—叫8三只小老虎大搖大擺地往老爺山走去。我知道,這是故意做給那頭孟加拉虎看的。
烏尼桑把三只小老虎關(guān)在伐木人廢棄不用的木房子里。不用說我就明白他的用意,他是等孟加拉虎來搶奪它的兒女們時對它下手,跟它算那十三只羊的總賬。
白天平安地過去,神秘而危險的夜晚來臨。明麗的月光,照著高大而陰郁的老爺山。這時候,我和烏尼桑已經(jīng)隱蔽在木屋右側(cè)的大青樹上。
烏尼桑的手里拿著一張小小的弓弩,眼睛警惕地注視著對面黑糊糊的森林,注視著草地和木屋周圍的情景。
有一事我不明白,白天在曼薩寨,我看見烏尼桑家里的墻上掛著自動步槍,而且是兩只,那他今晚為什么不用槍而用弓弩這樣原始的武器呢?
我正在東想西想的時侯,烏尼桑輕輕地拍了我一下。
我回過神來,順著他的手勢望去,只見樹叢往兩邊分開,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墒?,恍惚之間又沒了動靜。我尋思,這只孟如拉虎是不是在對我們進(jìn)行火力偵察?
木屋里的小老虎們大概聞到了大老虎的所息,它們齊聲發(fā)出了凄慘的嗚咽,聽起來怪可憐的。可是,它們絕不會想到,它們兇惡的母親在咬死小牛和小羊的時候,母牛和母羊們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
聽到兒女們的啼哭,孟加拉虎再也忍耐不住了,作為母親,它能忍心對自己天真可愛的孩子見死不救嗎?它嘩地一聲從樹叢里騰空躍起。月光下,它的皮毛錦緞一般美麗。
孟加拉虎的腳一落在草坪上,便本能地往四周看了看,然后穿過草坪往木屋撲過來。
俗話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時只聽嗖地一聲,烏尼桑的暗箭從大青樹上的密葉間飛出,穩(wěn)穩(wěn)地扎在這畜牲的脊背上。
孟加拉虎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四處張望,忽然“嗷”地一聲在木屋前的空地上躍起老高,又一屁股坐下把頭扭向脊背,用鋒利的牙齒咬著箭桿將箭頭拔出,殷紅的鮮血冒了出來。
孟加拉虎連忙伸出長長的舌頭,一下一下地把血舔干之后,變得瘋狂暴躁起來。它先是震山憾地怒吼一聲,接著在草坪上打了幾個滾,然后縱身從地上爬起來跑到大青樹下,將身子在粗糙的樹干上蹭來蹭去,蹭得樹身顫抖,樹葉紛紛落下。到后來,它撇撇嘴,磨磨牙,又發(fā)出一聲悲天憐地的吼口U,便急不可奈地往老爺山下的箐溝里跑去。
孟加拉虎跑掉了,我十分惋惜地嘆了口氣。
烏尼桑顯得胸有成竹的樣子,說孟加拉虎無論如何是跑不掉的,他知道它在什么地方,我們很快就能把它找到。
我半信半疑地跟烏尼桑下了槲,輕手輕腳地往森林里走去。
借著手電微弱的光,我們在森林里走了約半個小時,前面?zhèn)鱽礓娜?。烏尼桑拽拽我的衣袖放輕腳步,手往水響的方向指去。
我順著他的手勢往前張望,只見月光照著水潭,那只孟加拉虎將后腳蹲在沙灘上,前腳踩在水中,貪婪地飲著水。它扭頭舔了幾下被箭射傷的脊背,又喝了幾口水,最后懶洋洋地從水中回到岸上,像喝醉了酒似的,將身子癱軟地趴在沙灘上,頭一偏不動了。
這只孟加拉虎死了?一枚小小的箭矢,怎么可能把這頭像黃牛大的老虎射死呢?常聽人說虎死不倒威,怎么這畜牲像死狗樣趴在地上不動了呢?
我跟烏尼桑來到了水潭邊。奇怪,怎么孟加拉虎的身子還是熱的?難道這家伙還沒有死?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烏尼桑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他把扎在腰帶上的那把牛角號取下來貼在嘴角,運(yùn)足氣鼓起腮邦子吹起來,那0烏嗚哇哇地鳴聲,在這西南邊陲橫斷山峽谷的夜晚形成空靈的回音,傳到很遠(yuǎn)的地方。
曼薩寨也響起了嗚嗚哇哇的牛角號聲。
不多會兒,幾位漢子已經(jīng)穿過森林,沐著月光,吆三喝四往山下的水潭邊走來,他們看到倒在沙地上的老虎,向烏尼桑發(fā)出了不絕聲地贊嘆。
接著,漢子們把孟加拉虎的兩只前腳并攏,再把兩只后腳并攏,分別用繩子拴起來,將一根手臂粗的櫟木杠子,從老虎的胯間穿過,抬起來往村寨里走去。
烏尼桑想起什么似的緊追了幾步,喊住了抬虎的漢子們,他把一人篾編的頭罩戴在老虎的頭上,用繩子拴牢,以防老虎傷人。
我說老虎死都死了還能傷什么人?
烏尼桑說老虎沒死,只是被藥麻翻了,處于昏迷狀態(tài)中。
原來,是烏尼桑在箭矢上做了手腳。那只小小的箭頭上有蜂毒豬肝制的麻藥。孟加拉虎被射傷以后,口干舌燥,痛癢難熬。當(dāng)它跑到水潭邊舔傷口邊喝水的時候,將麻醉毒藥吃進(jìn)了肚子里,通過水和血液流遍全身,它便會失去知覺倒在地上聽?wèi){獵手?jǐn)[布。
烏尼桑家竹樓背后的樹林里,放著一個分上下兩層的竹籠。上層關(guān)的是那只孟加拉虎,下層關(guān)的是三只小老虎。
第二天早晨,孟加拉虎就已經(jīng)醒過來了,見到了三個小老虎先是顯得惶惶不安地在籠子里嗚咽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直到中午它才確認(rèn)是自己的孩子,便蹲在竹籠里透過籠底的空隙給下層的小老虎喂奶。
找到了自己的三個寶貝兒女,孟力口拉虎開始安定下來,它臉上的神情也變得祥和了許多。它和孩子們吃著烏尼桑妻子玉琛給的雌雞美味,等候著獵手烏尼桑和曼薩寨人對它們的發(fā)落。
老實說,曼薩寨的村民們并不喜歡老虎。一張虎皮可賣一萬多元,小老虎也能值不少錢,他們建議把孟加拉虎宰了賣皮,泡虎骨藥酒;小老虎賣給昆明動物園,以彌補(bǔ)烏尼桑家十三只羊和阿蘭姆大嬸家一頭牛的損失,
當(dāng)然,老虎是受國家法律保護(hù)的動物,可是,當(dāng)人的生命財產(chǎn)受到老虎侵害的時侯,國家可沒有法律能治它。
對曼薩寨人的議論,烏尼桑不說對,也不說不對,他只是說,把老虎的事交給我去辦吧,我會妥善地處理的。
這天半夜,我被什么聲音驚醒。
我下了竹樓,來到屋后的竹林里用手電筒一照,關(guān)老虎的竹籠是空的,孟加拉虎和它的三個兒女呢?
我發(fā)現(xiàn),在前邊的土坎上有個人影。在月光下,那背景顯得無比高大,是烏尼桑!
烏尼桑告訴我,孟加拉虎和它的孩子們他已經(jīng)放走了。
這時,從高黎貢山傳來了孟加拉虎悠長深沉的嘯吼,那聲音充滿了對烏尼桑悲壯的譽(yù)戀和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