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啟疆
雪
那一年夏天,他從一張三吋見方的畫圖上得到一種白的印象,不透明的純白。當時他四歲,屋外老榕樹上蟬聲正噪。
燠悶的午夜,他常被一種滑動的冰涼驚醒,先是愕然四顧,然后臉貼窗,對著天上的群星發(fā)呆。他錯以為漫天的白點是將落的雪花,昂奮地翻窗而出,在闃寂的曠野赤足奔馳。每每得勞父母強睜睡眼一路追趕,將他拖回屋內(nèi)。童年的夢航是一道封埋待勘的冰河,隨著歲月的磐積,凝筑成胸中的塊壘。求學時,他喜歡搜集入冬后萬物皆枯的那種意象,寞寞長白山,細雪北海道,綿亙窮荒的西伯利亞,寸草不生的南極大陸。他將所有關心雪國的圖影文字細捆珍藏,釀作密密心事。二十歲生日那天,他在新日記的封面題著:終有一天,我要爬涉過囂嚷大地,葬死不染北國。
他生長于北回歸線以南的某城。那是座綠意遮天、陽光終年不凍結的濱海都市。然而他羞靜的個性不能接受流動善變?nèi)缋顺钡娜巳荷?。大學畢業(yè)以后,他北上謀職,理想是籌一筆旅費然后渡海北去,可惜事與愿違,滿腦子的不合時宜同樣不見容于現(xiàn)實社會。他失業(yè)了很久,弄得一窮二白。他認識了一位挽著長發(fā)面容蒼白的女孩,忍不住將孤獨的計劃告訴她,細說想像中那朔風野號雁聲啼冷之種種。他們急切地傳染眼中的憂郁和早生畸胎的愛情。后來他和另一位名門閨秀成家,生下一窩胖紅娃娃。他的機運轉旺,學會了錢賺錢的手段。他想忙過壯年和中年,攢下一筆財富,仍可帶老婆孩子到北海賞雪或者什么楓都度假。三十以后,他的肚皮漸漸隆起,溫厚的脂肪填平原先嶙峋的瘦骨和那對閃著烏光的眸子。
一九六五年春分夏至秋收立冬,無雪。
一九七五年中東沖突越高戰(zhàn)事印度大饑荒,無雪。
一九八○年劫鈔倒會能源危機經(jīng)濟蕭條,有臺風有暴雷有連月陰雨,無雪。
他付出半生心血經(jīng)營的事業(yè)遭到不景氣的波及,一夜之間變成一文不名。他力圖振作可惜機緣不再,而年歲已過半百。最后妻子兒女求去,他流落街頭,身罹怪病。那年的天空藏著重霾,太陽像一團將滅的火球,車轔馬嘯的大街被混沌的生化煙霧遮沒。冷雨飄來,摻雜著點點灰白,重重地敲擊大地。
一九八五年冬,寒流來襲,無雪。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一生從未摸過真正的雪。那夜有雨,他倒在一所鄉(xiāng)間小站的露天月臺上,望著腿上拳頭大的腫瘤發(fā)愣。
一九……淫雨不去,無雪。
他在精神療養(yǎng)院蟄居了七年。后來好心的女兒將他接回南部老家就醫(yī),但他堅持不肯住院,說他不可老死病床,一定要到那個地方。他直嚷著要到一個地方,女兒問他地名,他嘟噥嘟噥地答不出所以然。有時情急得咬破了舌頭,他會伏枕痛號,還是抱緊女兒哭求著要去。病情急轉直下后,他常在深夜里發(fā)夢驚呼,掙扎著要逃出被帳,累得家人忙亂地哄勸制止。清爽的早晨只見他虛弱的身體盜出一片冷汗。后來不知怎的突然安靜了。最后幾天,他幾乎不發(fā)出聲響,獨臥在老宅子挨院臨窗的木床上,凝讀窗外遠走的飛鳥和花慘慘的陽光。夜里偷偷地伸出手心,懸靠著窗欞,不知是為掬取夜露還是在等待將落的什么。那一年七月,趁著家人安心午眠時,他在聒噪的蟬鳴里靜靜地死去。
藍天使
十年后,她像一道藍光,極速穿越東區(qū)紫紅的霓虹、皂黑的樓叢,穿越男人薄脆的下視丘,傲立于黑色都會的欲望之瞳。她輕而易舉博得男人的視線、金錢甚至迷戀;而不必付出肉體之內(nèi)的愛情,或與愛情有關的任何精神游戲。直到某位容貌憂郁的醉酒客人在她體內(nèi)遭到電擊,一語道出她的神秘:“??!你是天降的神女,藍色的死光?!?/p>
從此,她的存在成為新世紀叢林族的驚艷,男人心目中永恒的惑星,即使內(nèi)江街最聞名的密醫(yī)也無法根治這段浪漫的回憶。
她的初戀,則是上一個世紀最后一則傳奇。十年前,她是一只藍蝴蝶,翩然飛過校園里大片大片藍花花的紫丁香,也瀟灑拋棄大把大把束成愛情信物的紙玫瑰。他的出現(xiàn),連續(xù)七七四十九天佇守女生宿舍外第一棵鳳凰木下的憂郁身姿,終于使她少女流浪的心靈遭受囚禁和屈辱。他害她為愛而苦,至少苦了十年。她流淚、蹙眉,溫柔又冷漠地凝視他堅定的唇線和凄苦的目光,就像日后一眼看穿男人千篇一律的污穢心眼。她搖頭拒絕他。淺藍色公主裝披在無辜的身上,初戀的火花燃燒在詭譎的心底。一株艷紫荊悄悄綻放。
她拒絕他,拒絕之后又答應,答應之后復拒絕。十年后,她仍在后悔當初太早赴他的約,如他的愿;但一見對方手心冒汗、五官打結、靈魂顫抖,悔意霎時化為殘酷的快感。十年后,這種快感升華為同情,同情早泄男子縮頭縮尾的窘相。不過,基于某種此生不渝的矜持,她只讓他淺嘗薄薄的唇、閃著紫焰的羞怯眼神;至于她的雪腿、玉峰,以及身上后來證明所費不貲的部位,始終緊鎖在靈魂的堡壘內(nèi)。她的靈魂,十年前十年后,沒有任何一只男性的臟手有幸觸及。
回憶的天空滑過一只輕巧的藍尾燕。十年前,她即預知那男的可能是二十世紀最后一個為女人站崗的情癡。就在她的同學好友紛紛走進棄婦的陷阱或婚姻的墳墓時,她開始避不見面,不理會他的情書、電話、午夜守候和朝不保夕的愛情宣言。她眼睜睜看他站成一株枯萎的唐菖蒲,幾乎以為自己變成另一顆破碎泛紫的白頭翁。十年后,她將明白愛情的焦慮惟有在床上求得解決,解脫后的愛情猶如一縷藍色幽靈,低空掠過男人官能的地獄。
十年后,她終于證明他是上一個世紀最后一位為女人割腕的男子。他自殺的前一天,她和他跪在鳳凰木下,目光纏綿,十指交握。當他鼓起生命最后的勇氣,絕望地向她求婚……她的瞳孔虛散,眉心皺得好深好深,一滴淚跌進他們共同的掌心……其實她正以更深的情意穿越時空,凝視對方死后蒼白動人的容顏。她縮回纖手,就像日后巧妙回避客人的吻,溫柔地說:“我愛你。但我死也不會嫁給你?!?/p>
十年后,她將發(fā)現(xiàn)他的陰魂已成為她永恒的戀人,卻堅持繼續(xù)以微笑嘲諷對方無所不在的狂癡。十年前,無情的葬禮儀隊通過燃燒的愛情領空。當他的尸體送進殯儀館的焚化爐,她正在十公里外的家中,關緊大門,隔絕喪禮的噪音、熱浪和逼人的悲哀氣息,并將自己埋進悲哀的心靈火焰。天空倒插著大片大片的紫背草,一只藍色大雁絕望地破空而去。她恨他,更恨自己:恨自己賜給他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讓他完成愛情舞臺上絕美的演出。十年后,她愈發(fā)堅守自己的堡壘,堅持不讓多事客人替她寬衣解帶,窺探愛情魔焰下焦敝的心靈。直到那位酒后吐真言的男人無意間揭穿她的靈魂奧秘……頓時,她憬悟到愛情已跨過焦焚的轉角回路,到達巔峰,化為灰燼。她終于占有他,毀滅他。一襲藍絲絨劃出東區(qū)不夜城最亮麗的光軌。
她露出淺藍色的微笑,眼瞳閃著紫光,凝視床上爛醉不醒的客人和天上地下無所不在的男性惡靈,柔聲說:“別傻了,我死也不會嫁給你。”
死之一
我慢慢相信如果做得到的話,應該將人類臨終的感覺情景印在小紙片上,讓生者細藏于皮夾深處。因為在回光返照的一剎那間,常會發(fā)生教我們急欲了解卻無從探究的奇兆。
試想一想我的同窗好友陳長華,半年來一直重病在床,安靜地等死。最近幾天病情開始嚴重惡化,大概自覺到已無希望,他不停地對家人故友訴吐以往的不是,祈求原諒。我們也俯坐在床的四周,緊握漸漸冰冷的手。(但事后我反而忘記那些喋喋不休的遺言)就在他陷入半昏迷的彌留狀態(tài),忽然有數(shù)秒鐘的時間,他坐直身子,瞪大眼睛吼叫著:“飲鴆的‘鴆讀zhèn,不是斑鳩的jīu,快去告訴他們,不要亂念?!贝蠹胰贿@突發(fā)的舉動嚇著了,沒有人明白其言中所指。(后來我想到他曾在三年前和一位同學爭論“飲鴆止渴”的問題,爭得面紅耳赤)眾人疑惑地揣測他何以會在此時此景關心一樁毫無關連的瑣事;但對他而言,用最后的一絲氣力去糾正那個錯誤似是必須的。他的嚴厲神色在我的記憶中勾起一尊明晰完整的形象:一位敏銳勤讀、生平最著重字音詞義的青年詩人。那時我們聽見他精神奕奕的咆哮聲,以為是被上帝灌注生命的泉水,棄囊者又將復活,誰知那一小段光陰只是死亡的延遲,他說完代表性的話語后立刻闔眼不醒。
陌生、離奇的死亡意象在每一顆惶恐無知的腦內(nèi)傳遞著。我們無言地望著他被白布幔隔絕,看著他被送入冰柜,丟進火堆。隱忍在心的悲傷或許不僅是離別的惻情,更是蜉蝣猝逢生死般的莊嚴法相。在步步接近大限的途中,我們都成為因循惡孽的罪人,對不起死亡。因為那些像垃圾般污染每一個角落———世人不引為意甚至日日輕犯的錯誤,即使只是小小一個讀音誤念,在臨終的人眼中卻是事關生死,且是最后、惟一的印象;他不愿在咽氣時看到熱愛的世界依然輕忽散漫,不知悔悟;不甘心穿戴任何不真實的外袍。
直到喪事結束,我們不敢稍露已然滿溢的淚水。畢竟,黃鶴已渺,活人的懺悟是一種逆溯與假想。真正的原因,沒有人知道。
死之二
潔凈的白布幔覆著一具被癌細胞折死的年輕尸體。那是四根光滑完整的手足連接著潔白的肉身,以及軀殼內(nèi)全部的傷。
暗瘤結在右腕關節(jié),發(fā)現(xiàn)時癌細胞已擴散,想求活只有犧牲壞死的右臂。周圍的人都主張立刻斬斷瘤肢;他卻冷冷地搖頭,自愿放棄百分之十的生存機率。他的心事如一團謎。母親為他的執(zhí)拗哭白了發(fā),父親則強忍憂急,時常與他深夜喁談。宿命的情況永遠不會改變,如銷熔的病如他心中不化的塊壘。遠觀的我們清楚地看到他豐腴的軀體迅速地枯槁消萎,像鏡頭上加快了速度而以分秒間四季遞嬗的花。
他離開醫(yī)院,先花用一個月的時間,由北而南徒步旅行,攜回三大本風景照片札記素描,隨即燒毀它們,過著若無其事的家居生活。他繼續(xù)使用那只手提筆、進食,甚至于烈日午后,昂然踏上少年時代最迷戀的投手板,將緊握的碎石擲向空曠無人的鐵絲網(wǎng);那不斷加速的飛石戛然碰壁粉碎。沐浴時,他虔誠地近乎迷戀地擦拭不曾留下疤痕的全身和那張俊俏的臉。對這具完美的將死之軀,他執(zhí)意于全塊的、一次的保留與耗損。某日,他以刻刀刎頸自殺獲救后,暢快地訴說刀鋒劃過脖子的明快感覺。他的心血似是對某種永遠無法理知的事物的企圖。然而任何形式的努力終歸徒勞,病魔早已深入膏肓,吞噬里頭無從設防的細胞、血球甚至思想。
漸漸,我們對他的角色感到煩厭,逐漸停止關于他的爭議。除了他母親不舍的淚水和老父臉上暴添的皺紋,他繼續(xù)孤獨地演著那出陰陽道上神秘的游戲。當他病情惡化再不能走動時,從此即緊閉門戶與外界隔絕。然而沒有人在意,仿佛那人的形影容貌、生平一切已在旁人的腦海中提前走進墳墓。據(jù)說,他曾對朝夕相處的特別護土說,“我不愿失去任何一部分。”護士握緊他抖顫的手,一徑地流淚。
彌留期間,他曾試圖擺出某種預設的五官模樣,但那堅毅的臉旋即為更凸烈的崩潰的哭聲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