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裕民
1
有一半的新加坡人會記得一九九四年一月四日。
那天新加坡股市攀升到歷史最高點。當天兩家晚報的假頭條似乎講好打一樣的標題:
股市突破2471?郾90點
假頭條是股市,那頭條新聞是什么?那陣子還有什么比股市更重要?
兩家晚報的頭條也都一樣,看樣子遲早要合并。話說回來,頭條的處理是合理、應該的,因為它直接影響股市。先看其中一家的標題:
三先生廟開光
股友如潮
另一家的標題是:
股友把三先生廟當證券行
你可能還不知道有這間廟。實際上它“走紅”不到半年,“捧紅”它的是我老板。據(jù)我老板估計,現(xiàn)在各房地產公司或證券行,自三先生廟分爐的超過五十個。
我老板“捧紅”三先生廟也是無心的,他到現(xiàn)在連祭拜的“三先生”是何方神圣都不清楚。
這就苦了報館那些必須樣樣通的記者,他們肯定四處尋找三先生的資料。
我一直想,要不要把手上的資料給他們。換作以前,我當然毫不考慮?,F(xiàn)在我就是提不起勁。我必須承認,我受了我公公的影響,這影響是非常間接的,因為我根本沒見過他。但是關于三先生廟的興建,牽涉到我公公,我似乎應該尊重他老人家。
第一個把這種看法當笑話的是我女朋友,她指著我喊:“什么尊重,人都死了,你又沒見過他。你連你爸爸都不怕了,還會尊重一個沒見過面的公公?”
她把她的看法告訴她要好的同事,然后在我正開緊急會議的時候,要我去接聽她的電話。她顯然是受了驚嚇:
“喂!你最近變得莫名其妙,是不是去那間廟中邪了?”
不管怎樣,我還是相當喜歡現(xiàn)在的感覺。當然,最受不了的還是我女朋友,她在一次吵架過后,絕望地問我:
“三先生到底是誰?你公公又是誰?為什么你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不知道現(xiàn)在這個樣子好不好,但改變看樣子是必要的。她其實是知道的,她要問的不是這些。我卻很冷靜、平淡地告訴她:“三先生是我公公從中國帶來的?!?/p>
2
故事開始的畫面是我爸爸拿著菜刀從廚房里沖出來,跑在他前頭的是我,在他后面的是我媽媽?,F(xiàn)場一片混亂。
我撞開鐵門,立在離家門不到二十尺處聽我爸爸喘著氣罵:“你干伊娘,你好馬就不要再回來……”竟感到有些溫馨,??!這樣的畫面有多久沒發(fā)生了?
我媽媽奪過菜刀,嘴里嘮叨著,將六十幾歲的丈夫推回屋里。我深吐一口氣,在整個事件告一段落后卻有些失落,立于馬路上,十七八歲的彷徨一時涌起。
我只不過跟我爸爸談了三句話,他就沖進廚房去。
我下班沖了涼下樓,剛好他在看電視,就問他:
“爸啊!聽說有一間三先生廟是以前我們阿公的?”
“是?。“苍??”反應冷淡。
“我們找到了這間廟……”
“哦!你找到那間廟啦?”他高興地問。
“沒,我們公司要在那里建屋子,講要收回來很難,要我?guī)兔?。我問過四叔啦,他說可以的話就收回來,當今值錢……”
我的話還沒說完,他的興致全沒了,跳了起來,在茶幾上隨手抓起打火機丟過來,破口大罵:“你干伊娘,這款事情你都想做,你跟你四叔同一個款,去給他做兒子好了……”說著沖進廚房。
現(xiàn)在想起來就覺得笨,我爸爸最討厭四叔,干嗎還提他。但也不必像捉賊一樣趕我出來,媽的,二十幾快三十歲的人,這樣給你趕出來還有面子?
“大目,什么事情?”住在我們隔壁的二伯父大概聽到聲音,開門出來。
“沒啦,沒什么?!币粫r不知道上哪兒,只好走進他家。我父親四個兄弟,二伯父最老實了。
“還說沒,我都聽到你老父在講你?!鄙屏嫉睦先思?,眼里盡是諒解。
“二伯?。∪壬鷱R的事情你知無?我們公司要在那邊建屋子,我聽四叔說那塊地以前是阿公的,我問四叔可以收回來嗎,四叔說……”
二伯父打斷我的話,神情凝重,重復地說:“廟找到了是好事,但是,絕對不可以收回來,那是你阿公的意思?!倍刚f完拿起掃把掃地,明顯地不想再與我交談。
三先生是誰?干嗎每個人提到這件事都是同樣的答案,即使是四叔,也不敢正面支持去討回,大家似乎對那塊值數(shù)百萬元的地沒興趣。
向他告辭后,立在自己家門外,又涌起十七八歲的彷徨,今晚應該到哪里過夜?
3
雨絲飄貼在玻璃上,然后迅速地垂———下———人類幾時開始懂得靠在窗旁看雨?
雨一早就下了。上班的時候,我女朋友問,不送我上班?想想反正雨天也做不了什么,點點頭。她看在眼里,再說:也順便送我媽去巴剎。我他媽的當做沒聽見繼續(xù)穿鞋子,誰叫我在她家過夜?別把這回事想得太浪漫,我是睡在我女朋友房里,她睡床,我睡地板,房門開著,半夜里我至少聽到她媽媽三次的腳步聲。那種窩囊,我發(fā)誓以后寧可回辦公室趕通宵也不再踏進她們家。
可憐我媽,七早八早就打電話來,卻讓我回了一句:“還沒死!”蓋上電話后我至少后悔了五分鐘。剛才我妹妹也打電話來,要我今晚買榴⒒丶遙說很久沒吃了。我松了一口氣,感謝我妹妹幫我找借口。
女書記吃了午餐回來,說:“心情這么好?在看雨?”
“你說呢?”
她伸了伸舌頭,說:“哪!你的雞飯?!?/p>
我打開塑膠盒,正在找湯匙,大門被人踢開,接著“呼”的一聲,有人把整個身體交給椅子,我知道這頓午餐難過了。
“干伊娘,整天下雨?!蔽依习寰妥谀菑垷o法承受他的體重、隨時會裂開的椅上做他的開場白。“阿民生,下午的Projec C免去了?!?/p>
“哦!”我應,還非常佩服他把Vincent翻譯成“民生”。
老板們沒有一刻是閑著,即使無聊閑扯都跟賺錢有關。他又問:“阿你講Project C那間廟好像是你們家有份,問到怎樣了?”
“問過了,是我公公的地,不過給了人,我爸爸跟伯伯都說收不回?!蔽彝吹阶斓碾u肉,決定找一天好好去吃一頓。
“伊娘的,哪有這款事情?”女書記對我皺眉頭。沒人反應,老板繼續(xù)說:“阿給了誰?”
“我也不知道?!?/p>
“阿你就這樣問回來?”他失望,也不知道是不滿意還是無所謂,我正想著怎么回答,他已撞出辦公室,留下一句:“雨停了再去看?!?/p>
好幾次,我跟我女朋友說,我這個工程師他媽的來到這間公司,簡直像army里的runner,這些老粗老板自己扛鐵條、挖水溝起家,什么工程師也只是他的跑腿,他相信的是“我干伊娘的三十幾年的經驗”。他們這些人,除了時機對,很多時候是運氣好,誤打誤撞,撞出一個春天來。像我老板,行里誰不知道他是個福星,我們在楊厝港的Project C就是三十年前他老子以一方英尺五毛錢買回來的,這塊地建好后每英尺值五百五!
有時跟我女朋友抱怨,我他媽的為什么沒有一個這樣的老子,或者像粵語殘片一樣,來個失散多年的姑媽從外國回來,留給我一筆財產,要不然,發(fā)現(xiàn)我另有親生父母。關于親生父母,早幾年前我還真的在想到底是不是我媽生的,因為我老母時常罵我:“一定是抱錯啦,不然怎么會生了你呢?”
老天有眼,雖然沒有那樣的老子,還好有個留下一間廟的公公,就在我老板那塊地的咽喉處,非得接過來發(fā)展不可。天曉得,我那可愛的公公竟給了別人,更絕的是,我爸爸和他那些兄弟,竟然沒人要,而且還不準提,即使我四叔也是心想而已。
到底給了誰?
“Vincent,2號線,你女朋友打來的?!迸畷浽趯γ婧?。
我女朋友習慣上班時打一兩通電話給我,沒什么,純粹聊天、問候,一兩分鐘也好。
講不到兩句,女書記又在對面喊,“Vincent,Alan叫你找他?!?/p>
我當做沒聽見,倒是我女朋友問:“喂!好像叫你?!?/p>
“哦!我老板的兒子找我,別管他?!?/p>
我女朋友接著剛才的話題:“說真的,你到底去不去絲路?”
“旅行當然好,不過可以去好玩一點的嗎?”
“哎呀!趁年輕多冒一點險嘛!”
“我們去年才去納米比亞,三個星期你整整病了十天,還要去冒險……”
“Vincent,Alan叫你放下電話后去找他?!迸畷浻行┎荒蜔?/p>
我女朋友大概又聽到,說:“喂!你忙你的吧!Bye!”
放下電話,女書記聳聳肩,我還沒開口,她搶著說:“我跟你一樣,是打工的?!?/p>
我還是罵了出來:“他媽的,老板的兒子就可以隨時傳人???”
罵完還是去找他,不過舒服一點。媽的,家庭企業(yè)就是這樣。那就不干吧!我女朋友說??墒潜镜啬募医ㄖ静皇羌易迳??我老板的兒子跟我同校,還比我低兩屆,他一畢業(yè)就是“總經理助理”。他爸爸有一次對我說:“大目,你不要抱怨,我知道是不公平,但是誰不把自己的位子傳給兒子?你說是嗎?這世界就這樣。”
我當然他媽的抱怨,不能平衡。但有時想想也挺過癮的,老板就這樣坦白地傷害你,告訴你這世界是這么不公平的。所以,有時真的不知道該恨他好還是感激他好。
他兒子也一樣,看到我推門進去,就以那種老友的語氣問:“喂!聽什么電話,聽這么久?”
“還不是Project C,你爸爸要我去問———”
他打斷我的話,指著電視畫面:“哎!我爸爸就是緊張大師。喂!指條財路給你,買不買‘新樂園?現(xiàn)在是兩塊一,我估計它會升到三塊半?!?/p>
“是不是財路啊?”我老是猜不出他對我這么好,是他的性格,還是他的策略。
“我注意整半年了,你不買到時別說發(fā)財不找你??!”
我有點猶疑了,我們家人就死在不敢冒險上。我故意隨便扯:“是不是有什么特別消息?”
“我就是消息來源,我他媽的做筆記比經紀還用功,信我得救。”他看我還在猶疑,勸說:“告訴你,股市遲早要起的,政府都宣布可以用公積金買了,接下來一定還有更多的好消息,你等著瞧吧!要買就趁早?!?/p>
“好啦!那買一粒玩玩?!?/p>
“什么?一粒賺什么!別應酬我,相信我,包賺的,至少十粒。”
“那就十粒,我公積金的錢應該夠吧!”
“用什么公積金,用cash!”他瞪著我。
“老兄,我沒錢啊!”
“先向公司借,我叫May先借出來。”說完還真的拿起聽筒。
“喂!算了,還是用公積金好,萬一 ———”
“媽的,難怪你不會發(fā)達,冒一下險都……”話還沒說完,發(fā)現(xiàn)彼此身分、地位懸殊,擔心傷了我,轉口問:“你剛才在做什么?”
我還在想那句話,有些自卑,但更多的是不爽,淡淡地說:“準備吃午餐?!?/p>
“我也還沒吃?!彼M力打破空氣中的尷尬,拿起電話:“我先幫你進十粒,然后一起去吃飯?!?/p>
4
我們一起抬頭看著那塊匾額超過十分鐘。匾額當然沒什么好看,只寫了四個字:
儉勤廉公
我抬頭因為這里除了這塊匾額比較像樣之外,沒什么東西可以看。我其實在等我老板作反應,他也看著那塊匾額,卻心不在焉。
他大概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這已經是我們第二次來了,像上回一樣,進去兜個圈,正廳的桌子還在,桌上有塊一尺乘六寸的花崗石,石上刻了五個字:
三先生神位
字上有紅墨沿刻紋書寫,大部分已脫落了。
桌上還有個黃銅香爐,就是沒香。
廳后是個天井,天井兩旁各有一排屋子,屋子雜物亂陳,似乎有人住過。
天井中央還種了一棵老榕樹,增添了這里的氣氛———陰森。
天井后是一片雜草叢生,有些草還從沒有門板的后門爬進來。簡直跟電視劇里的廠景一樣。
“什么意思?”我老板忽然問。
“什么?”
“那四個字寫什么?”
我也想知道。“儉勤廉公”,一個叫“儉勤廉”的人的廟,公是尊稱?不太肯定,而且,忘了第一個字怎么讀,還是作思考狀,然后回過頭去,向我老板搖搖頭。
我老板有點不信、蔑視地:“干你娘,阿你讀什么書?我沒讀書不認識不要緊,你……”
又來了,我強烈地感到被污辱,我他媽的念過書一定什么都要懂嗎?我又不是華文老師。你他媽的沒念過書就什么都是借口。
我當作沒聽見,擺出那種“我就是這樣”的臉。他自討沒趣,摸了摸肚腩,換了一個姿勢,大概想到什么,準備再進去看一遍。
就在我們剛踏進去的時候,離我們不到兩尺處忽然有人大叫:
“你誰?”
我們都嚇了一跳,又退到屋外。屋里光線不足,瞳孔一時收縮不回,只見一條黑影飄出來,再看,哪來的臟老頭,長發(fā)至肩,間中黑白攙雜,臉帶污垢目帶屎,白汗衫已穿成黃色,還可以嗅到汗臭味,藍白線條的睡褲褲腳已破去一大半。
“你是誰?”我老板反問。
“我誰?我就住在這里?!迸K老頭忽然笑嘻嘻的?!芭逗?!我知啦!來的不是好人,好人全沒來?!闭f著走到神位前,不知道想變什么把戲。我老板伸出手把我擋到后邊去,自己也退了一步。臟老頭拍了拍神位,對我們說:“免驚!免驚!不需要的人沒來,來的人都有需要。來,拜??!講??!有什么需要?”
我老板嘗試再問:“阿你說你住在這里,你叫什么名?”
臟老頭說:“我叫什么名?”想了想,上句不接下句,又重復剛才的話題:“你誰?來的都有需要,沒需要的不來,要什么,講!”
我老板放棄再問,跟我交換了個眼色,轉過身去。
上車前,老板不高興地交待:“趕緊去查一查地主在哪里?!?/p>
臟老頭跟上來,還是唱著那幾句:“這世道,好人沒來,來人沒好,你們都不是好人?!?/p>
車子開動,我回過頭去,放開剛才一直壓抑住的想法:這就是我公公留下來的地?
5
日本打中國前三年,你阿公回去看你老嬤,老人家也沒什么病,只是你阿公四五年沒回去了,就當做去探親。
那時你阿公已經在新加坡跟紅毛人買了一塊地,所以住了十天就回來。以往,他都會住上整個月。
說來也是緣分,回來的那天在碼頭等船,忽然有個帶傷的年輕人跌跌撞撞地跑向碼頭來。那是個亂世啊!人殺人是見怪不怪的,大家可閃就閃,否則殺錯就冤枉了。
年輕人也不知道該跑往哪里去,跑沒幾步就跌下去,然后一面跑一面跌。
這時碼頭又來了一批人,手里不是拿刀就是斧頭,有一兩個還穿軍服。你阿公看在眼里,知道是來追殺年輕人的,也不顧那么多,拉了一塊你老嬤準備送給你阿嬤的布,跑向前打開蓋在年輕人身上,隨身捉起兩三個捆在一起的花瓶丟向碼頭的另一邊,大家聽到東西掉進海里,都圍過去看。這一邊你阿公把隨身行李一件件搬到年輕人身邊,自己也坐在一旁。
花瓶很快就往下沉,追殺的人也圍了過來,以為年輕人跳水逃走,圍觀了一陣,見水面沒反應就走掉。
碼頭上的人三幾分鐘內就當沒這件事發(fā)生。你阿公掀開布,年輕人緊捉住你阿公的手。你阿公問:“你可愿意跟我走?”年輕人感激地點頭。你阿公走開去找人買票,回來發(fā)現(xiàn)年輕人還在,覺得自己沒救錯人。
年輕人就這樣跟你阿公到新加坡。
半年后,年輕人問你阿公:“為什么當時要救我?”你阿公笑說:“那是人的自然反應,救活一個人,總好過看著一個人被殺。救后去找票才是試探,如果是壞青年早就趁我走開的時候連行李都帶走?!蹦贻p人陪笑說:“我那時是走不動啊!”
年輕人跟你阿公上船,治好了傷。你阿公發(fā)現(xiàn)他氣宇非凡,從穿著與語氣可看出是個先進青年,只是眉宇間常帶有憂愁。你阿公沒問起被追殺的事,年輕人也不再提起。大家互通姓名時,年輕人也非常保留地說:“大家都叫我老三,子善兄,你也叫我老三吧!”你阿公單名安,字子善。
你阿公沒念過書,又是個農民,一向尊敬進過學堂的人,何況是個時代青年,自然不敢馬虎,客氣地稱呼他:三先生?!跋壬笔亲鸱Q,年輕人當然不敢擔當,何況年輕人才二十三四歲,你阿公大他整十多歲。但是你阿公堅持,年輕人也沒辦法,只好由得你阿公。
船開到石叻,也就是新加坡之后,你阿公準備跟年輕人告別,隨口問他可有親友在。年輕人立于碼頭,有點茫然,你阿公看在眼里,告訴年輕人自己的芭地缺少人手,若不嫌棄,希望他能去幫忙。年輕人捧起你阿公的手,緊緊握著,久久說不出話來。
三先生到我們家時,你大伯都十多歲了,三先生像老師更像大哥哥,你爸爸四兄弟都很喜歡他。
我們家那時只是一間亞答厝,四周都是樹林雜草。三先生來后,先后開路、建屋,辦學校,我們后來才知道,三先生在中國也搞建設工作。
我們家很快就成了一個村,然后成為一個小鎮(zhèn)。三先生除了大事建房屋之外,也建設維持小鎮(zhèn)的系統(tǒng)。他要你阿公辦錢莊,這在當時的確是個遠見,因為只有借錢給當?shù)卮迕窀闵a或事業(yè),地方才會發(fā)達。
你阿公一向就欣賞三先生,兩人可說是伯樂與千里馬,三先生有文化,常給你阿公提意見,你阿公經驗多,將三先生的計劃付諸實現(xiàn)。
錢莊計劃一開始就被排斥,甚至被指責是吸血蟲,你阿公知道不是這回事,但為了讓村人明白,不惜不收利息地借出,等到借的人賺了錢,知道錢的運作與流通,自愿付息,才定了極低的利息。不過,那時你阿公已幾乎破產了。三先生就時常稱贊你阿公公正、清廉、勤勞、節(jié)儉,如果中國有幾個像你阿公這樣的官就好。你阿公常謙虛地回答說:我沒讀過書,不懂這些,只是從大家那里學來一些做人的道理。
可惜天忌良才,三先生來了石叻之后就不斷地生病,你阿公覺得應有個女人照顧他,他卻淡淡地笑說,不想拖累別人。大家認為他還沒成就就不想成家,后來才知道,他其實一直想著回去干他的革命事業(yè)。有一回,他就對你阿公說:“子善兄,真是命啊,我就是安分不來,連做夢也想著唐山?!蹦惆⒐浪€與中國的那批伙伴有書信來往,也就告訴他:“時機成熟就回去吧,我們天南地北能聚在一起,也算是一份奇緣。”
三先生注定要留在這里,來石叻不到三年就病死。
你阿公痛失良友,想完成他的心愿把骨灰送回中國,但又不知道送到哪里去,而且,那時中國更亂,你阿公想與其做亂世孤魄,不如做海外忠魂。這時,鎮(zhèn)上亦有人建議為三先生立碑以紀念他。
三先生有文化,又為鎮(zhèn)上做了很多建設,所以,鎮(zhèn)上、村里,舉凡有小孩上學,或興土木、做生意,都來拜三先生。
祭拜三先生的人越來越多,你阿公在眾人建議下,把它建成廟。你阿公念及三先生生前的貢獻,覺得他才是真正的公正、清廉、勤勞、節(jié)儉,于是自己為廟的匾額題字。匾額上的字是:
公廉勤儉
6
哦!那四個字是“公廉勤儉”,哎呀!忘了以前的字是從右念向左。忽然想到有漏洞:
“咦!不是說阿公沒念書嗎?怎么會書法?”
坐在一旁的小姑認為問題有點不可思議,愣了愣,笑說:“你阿公雖然沒念書,但自學??!不是我說,你阿公的知識絕對勝過你們這些大學生……”
又來了,又來了,上一代總是喜歡借題發(fā)揮損一損我們,我們不好是誰的錯?不想反駁,只好轉話題:“怎么沒聽到你的部分?”
“我???我是兩歲時給你阿嬤抱過來養(yǎng)的。聽說也是三先生的意思。你阿嬤生了你四叔后,一直想生個女的,三先生認為不能盲目地生育,如果真的要,可以去領養(yǎng),這樣除了可以滿足自己,也能解救一個受苦難的嬰孩,你阿公覺得有理,剛好我親生母親已生了六個女兒,就把我送給你阿嬤。”
我看著這名不是祖母親生的姑姑,卻一直覺得她很像祖母。我沒見過祖母,還來不及出世她就走了,不過從照片上卻有這樣的直覺,而且,越看越像。
大概也因為小姑不是祖母親生的,不知怎的,我老是覺得她是惟一可以從較客觀角度來看我們家族的人,她永遠像個旁觀者看著我們家族的變化。
忽然想到一個很重要、這些年來一直想問都不敢問的問題:
“我們家為什么會家道中落?”
小姑緊抿著嘴,有些難過,不想提又覺得非說不可,但仍避免從正面去談問題?!斑@個世界永遠這么公平,富不過三代。這是一種自然規(guī)律。我們家其實只有一代,你阿公中年發(fā)達,靠的是自己白手興家。但是年月不對啊,時事造英雄,時事也毀英雄,三先生死后不到一年,日本打新加坡,你阿公逃不掉,更重要的是,他的長子,你大伯也在一起?!?/p>
小姑說完看著我,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太遠了,我只能將它當歷史。
“夫逝子亡,這對當時的人來說,等于宣判這個家庭沒希望了?,F(xiàn)在回頭來看你阿嬤,不得不佩服她??!一個目不識丁的婦人,在丈夫跟長子死后,還得收拾心情活下去。她也必須活下去,因為還有四個孩子要依靠她過日子。你能想像一個女人帶著四個孤兒靠四處求乞度過三年半嗎?”她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天花板?!斑@其實是人求生存展現(xiàn)的韌勁與力氣?!?/p>
我又不知道該說什么!我想像不出那樣的畫面,有的話頂多是電視劇,但是,電視劇太不真實。
“戰(zhàn)后,你阿嬤帶了已經十六七歲的二兒子,也就是你二伯父,去把戰(zhàn)前的地討回來。大概苦日子過多了,也大概二兒子也長大了,你阿嬤又有點信心,她知道不可能再像你阿公以前那樣,于是,她能收回多少就多少,然后廉價賣掉,在市區(qū)邊緣建屋子,也就是你們現(xiàn)在住的地方。她買了一大塊地,建了三幢房子,各有大門,后門相通,準備給她三個兒子。”
“那你呢?”我沖口問。
小姑沒回答,繼續(xù)說:“屋子建好后,你阿嬤對我說,小妹,你不要怪我,女兒終究是潑出去的水。說著自己先哭起來,我知道她自己也不愿意這樣做,當時看到她哭,又激動又怕,也跟著哭了。我其實沒什么好求的,你阿嬤自小疼我,我不是不知道,但是一個老婦人怎么去挑戰(zhàn)一個大傳統(tǒng)?我真的是心滿意足了,什么都不求?!?/p>
“可是聽說阿嬤老了,還是住在你這里。”
小姑苦笑:“這是女人的悲哀??!年少從夫,年老從女。話說回來,那時你二伯他們也都要接她過去,但她還是選擇我這里,不管怎樣,女兒總比媳婦親??!”
我聯(lián)想到我媽,以后她跟誰?再想到,為什么沒想到我爸?
小姑進入今天的正題:“你媽媽跟我說,你提起三先生廟的事,你爸爸很生氣。”
我點點頭,有種犯罪感,不知道為什么。我沒想到媽會跟她說,忘了她們是好朋友。這大概是我們家跟小姑較親的原因。不過,我也時常去假設當年爸爸怎么去追妹妹的朋友,以及好朋友成了姑嫂后的種種變化。但是長輩們的關系總帶著一些神秘的色彩,特別是我們家,扯到公公的部分往往都成了神話。
小姑又開始講述我們家的神話?!皬R已經不是我們的,這又要說到三先生。三先生臨死前交待你阿公,要照顧村里一對叫來發(fā)和添發(fā)的兄弟,他們的母親在生下弟弟后難產,爸爸又在開芭時摔死,這對兄弟,后來不知怎的,一個瘋瘋癲癲,另一個也有點癡呆———”
我忽然想起什么喊起來:“他們就是地主??!我見過其中一個。”
小姑點頭。“三先生交待你阿公,你阿公不知怎么解決。當時廟里正需要人看守,就把廟交給他們,連地也割給他們,好讓他們有立足之地?!?/p>
我吐了一口氣。完了,我有個有眼光的阿婆,更有個偉大的阿公,讓他孫子白開心一場。
小姑大概看得出我的失望,話中有話:“大目,姑姑從小就覺得你很特別,所謂特別是大好或者大壞,你自己要有分寸。”
我看著這名被迫提早退休的中學華文老師,等待她把要說的說出來。
這名最近又被宗鄉(xiāng)會館請去教華文的教員知道我在等她開口,委婉地、祥和地,再次喚我的乳名:“大目,要用更廣的角度去接待事物,別急在一時?!?/p>
我還是不知道她想說些什么,只覺得她老了,怕她再說出一些四字或五字箴言,說明人生的意義之類的話,含糊地點點頭,腦里卻浮起Project C未來的景觀。
7
我們又抬頭看著那塊匾額。
這回是跟老板的兒子一道。老板去了中國,臨走交待這件事說:他回來后一定要有個結果。
奇怪的是,我們總選擇一些文字來做視點的停留處。
“儉勤廉公!”老板的兒子肯定地念著。更奇怪的是,在面對文字時,我們總喜歡從嘴中念過。
“公廉勤儉?!蔽以谝慌阅钗业模瑳]有糾正的意思。我得承認,對這四個字,今天有一點點的親切感。
他回我個“是嗎”的眼神,我卻注意到四個大字左下角依稀可以看出寫著:子善。
我說:“寫得還不錯?!?/p>
“改天拆廟,這四個字送給你。”他順口說。
我知道他絕對沒惡意,聽來卻很刺耳。我也知道,若是上星期來,肯定不會有這種感覺,說不定還會回他:謝了,還是你自己留著。一定是聽了小姑的故事的緣故。
我沒應他,走進廟,用福建話喊:“有人在無?”
前廳沒人。老板的兒子第一次來,看到三先生的神位,過去拍了拍,搖頭,用不可思議的表情沖著我笑。
我不覺得有什么好笑,也懶得理他,他卻在這時問:
“這就是你公公的地?”
我又覺得被傷害。我公公的地幾時成了我的傷口?我沒回他,繼續(xù)喊:“有人在無?”
剛轉向后院,就看見那個癲佬躺在左邊房外。
我跑過去,蹲下來喊:“你是來發(fā)無?你是來發(fā)無?”真的擔心他死去。
癲佬才很辛苦地側過頭來。咿!不是那天那個。那天那個癲佬是癲,但眼神跟這個不一樣,這家伙簡直是患上癡呆癥。
老板的兒子欣賞了“風景”,也蹲下來。我告訴他:“不是上回那一個?!?/p>
他已經有點不耐煩?!皨尩?,這么麻煩?!?/p>
我也想不出其他辦法,面對一個癡呆的老人,只好大聲問:“來發(fā)呢?來發(fā)在哪里?你知道無?”
癡呆老人仍是目無表情地看著我。老板的兒子起身,想進房去,剛推開房門就受不了里邊的氣味。我只好繼續(xù)問:“來發(fā)呢?你認識來發(fā)無?”
“他就是來發(fā),你們誰?”身后忽然發(fā)出聲音,那天那個癲佬從后門草叢中走進來。
“你就是添發(fā)?”我問。
他大概意外有人喊他的名字,原本笑嘻嘻的忽然回過神來,沒有了笑容,用一種不可思議、莫名所以的表情向我走過來?!澳阏l?”
我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退了數(shù)步,急中反問:“你的厝字(編者注:厝字,即房契)呢?這塊地有人要買啦!你的厝字呢?”
他一點也不明白,呆在那里。老板的兒子開口:
“地我們要買了,你有厝字無?”
癲佬這時又“回過神來”,嘻哈起來,“地?地是三先生的!講不能賣,要賣要去見三先生?!?/p>
“三先生死了,現(xiàn)在地有別人要?!蔽覈L試解釋。
躺在地上的癡佬忽然喃喃念著:“三先生死啦!三先生死啦!”
癲佬又開口:“三先生死啦!什么都免講,要講去找三先生講。”
奇怪,干嗎正常的人、不正常的人,一提到地都說免談。
“現(xiàn)在地是你們的,希望你們能答應?!蔽矣纸忉?。
“地是我們的?”癲佬呆了一陣,忙說:“地不是我們的,地是三先生的,要講去找三先生講,你有需要無?來!去跟三先生講?!闭f著走到前廳去。我們只好跟去。
“講!有什么需要,跟三先生講?!卑d佬立于三先生神位前,又重復那幾句話?!皝淼亩加行枰?,不需要的人不來……”
我打斷他的話,再嘗試:“我們現(xiàn)要這塊地……”
老板的兒子拍拍我的肩,說:“算了,不要白費心機。走吧!”
他一面走一面沾沾自喜說:“教你買股票沒錯吧?今天突破1900點了,很快就會突破2000點?!?/p>
我拍拍他的肩,說:“有賺錢的機會不要忘記我?!?/p>
他笑說:“也要你想才行啊!”說完走向廟的另一邊。
“干嗎?”我問。
他戴上墨鏡,說:“去看看我公公的地?!?/p>
我只覺得胸口有些郁悶,深吸了一口氣。陽光剛好照在大門上,那塊匾額燙金的四個大字特別耀眼。
8
汽車前燈直照著三先生廟,隱約可以看到那塊匾額。十個小時后,我又回到三先生廟來。
“喂!有點恐怖啊!”車子轉進小路時,我女朋友說。
“也是你說要來的?!?/p>
“我又沒說今晚要來?!彼_實沒說,我也忘了她幾時說過,反正車子轉了幾個彎,說不來也來了。
“你今天吃錯藥?。 彼龁?,低沉的聲調透著關懷。大概四周太靜,很久不曾覺得她這一缺點,今晚她低啞的嗓子顯得很突出。
她見我沒回答,認定我是有些不對勁,不提不開心的事,換了話題:“今天我打了兩次電話給你,都沒人聽?!?/p>
我納悶地說:“我在這里??!”
她覺得不可思議,罵:“你真的short了,白天來,晚上又來。這間破廟有什么好看?”
在她說話的時候,我想起早上老板的兒子說的“這就是你公公的地?”和“我想去看看我公公的地”,胸口很不好受?!笆前?!是short了。”我不友善地回她,她沒料到,只看著我。我忽然建議:“要不要下去走走?”
去看看我公公的地,順便看看我老板的爸爸的地,看看我公公留下來的匾額,看看這里以后仿歐陸式建筑的樣子。
她先不作反應,可能在考慮是跟我大吵一頓還是繼續(xù)忍下去,隨后搖搖頭。
我們原本就沒想到要來這里,下班后,原本計劃去看電影,趕不上時間,吃了晚餐她建議去shopping,我說算了,省一點腳力。之后駕著車子四處兜,像有人召喚似的,漫無目的地把車子開到這里來。
我發(fā)現(xiàn)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在等待我開口解釋的同時隨時準備爆發(fā)對我的不滿。我只好自招,用前額去撞駕駛盤,說:
“我他媽的現(xiàn)在也不知道在做什么,這塊地原本是我公公的,現(xiàn)在證實不是我們的,這還不要緊,我現(xiàn)在還倒過來,幫別人來買這塊地,我他媽的真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她看著我沒頭沒腦地一直在罵著,根本接不上口,將錄音機的聲量關小,然后在同情與同意的情況下說:“你就當做工作好了?!?/p>
一整天里,或者整個星期來,我等待的大概也只是這句話。人就是這么無聊,不外要別人替你把心里的話說出來,當做與你同一立場,支持你的做法。
可是,我心里仍有些蒂結:
“唉!我爸爸知道后,一定又要拿菜刀追我。媽的,真的里外不是人。”
她主動地靠過來,大概又在想怎么安慰我,黑暗中,她忽然笑起來,說:“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再來我家的??!”
她這么一說一笑,我的確舒暢了許多,人家已把怒意化作歡笑,我再黑著臉就不是人了。
“算了,半夜你媽還要起身突擊,我連摸一下你都不能。”
她大笑,靠回自己的座位,我趁她沒留意,一手伸入她的上衣。她大叫,我整個人靠過去,握住一手的溫暖。
她發(fā)現(xiàn)第一個據(jù)點被占據(jù),掙扎又無效,拿我沒辦法,定定地看著我,眼里的笑意轉成柔意,然后輕輕地把我的手抬走,說:“別玩了!這里是廟啊!你不怕……”話還沒說完,卻又發(fā)現(xiàn),另一個據(jù)點已被包圍,無奈地白了眼,吐了一口氣,說:“You,horrible!”說完用那只準備抬走我手的手撩起我的頭發(fā),輕聲問:“你不怕你公公看到??!”第一次,我發(fā)現(xiàn)那低沉的嗓音是性感的。
我又在隱約中看到那匾額———公廉勤儉,它將在不久之后被拆下來,公正、清廉、勤勞、節(jié)儉,它最后屬于別人,只留下一塊匾額。我放下我女朋友的座位,貼在她身上,背對著廟,在吻著她的額頭的時候腦里猛閃出Project C建成后的樣子,心里默念著:對不起公公!對不起三先生!
9
我被叫進去的時候,他們父子已經作了決定。
“我們的圖照出?!蔽依习逭f,“那間破廟既然兩個老家伙拿不出厝字來,就當他們沒有,別浪費時間了?!?/p>
我只有聽的份,但心里總覺得不對,一時又想不起哪里不對。我忽然想到另一個問題,問:
“那兩個老人怎么辦?”
他們顯然已經安排好了。老板兒子說:“送到福利部去,當流浪漢處理?!?/p>
有太多問題糾結在一起,我一時也想不到哪里不對,總之,不可能這樣就算了。
“看樣子,你老板吃定你們。”晚餐的時候,我女朋友說。現(xiàn)在,我的女朋友成了我惟一的聽眾,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好像因為這事件而增加。
“我鳥他的,我爸幾兄弟像什么都不爭,注定要給人吃?!蔽野牒埃瑦灹艘徽?,不發(fā)泄會憋死?!澳阌袥]有認識一些當律師的朋友?”
“你小聲一點。你最近干嗎老是罵粗話?”我女朋友顧左右再說,“我?guī)湍阆胍幌?,不過,你要先告訴你爸爸。”
“我爸爸他媽的看到我就當我是賊,怎么跟他開口?”我仍提高聲調,這樣子我好受點。
“你再這么大聲跟我說話,我走了?!蔽遗笥芽棺h。
放松自己。我對自己說,然后靠在椅背上,算作是接受她的抗議。
“你總要讓你家人知道?!?/p>
“下班前我跟我姑姑說了?!?/p>
“她怎么說?”
“沒說什么?!?/p>
“你家人很奇怪,好像全世界的事都跟他們沒關系?!?/p>
我正想感謝她與我的看法一樣,她又開口,而且是那種很快的反應:“喂!說起你姑姑,你覺不覺得她好像不太喜歡我……”
天啊!全世界最麻煩的事來了。我趕快換話題:
“喂!我那晚才發(fā)現(xiàn),你的聲音很性感?!?/p>
她的思維一時接不上,想到的時候,覺得無聊,無奈地搖頭:“You?。龋铮颍颍椋猓欤澹 ?/p>
10
回到家,正打開門,二伯父急急從隔壁走出來,向我招手:“大目,你過來?!?/p>
干嗎?。课易哌^去。事后回想起來,我老是覺得,接下來的行動是我們家族重振雄風的開始,它讓我明白什么是一個家族的潛力,它存在的必要因素與意義,以及人為何需要一個家或族群生活。老實說,我還蠻懷念那段日子。
“進來一下?!?/p>
我剛走進前院,小姑已經走出來,還沒進大廳,就發(fā)現(xiàn)爸爸、四叔都在。發(fā)生了什么事?
“進來!”小姑招呼。
都快十一點了,我那些堂兄弟,甚至二伯母都不在,我心一震,我觸犯了什么天條,需要四老同審?我看著我父親,他也看著我,那種眼神明顯地表達,他跟我一樣,也只是來參加會議的普通會員。
“坐下?!倍敢廊淮认榈卣f。
“哦!”我環(huán)顧四周,一時不知坐在哪里好,最后選擇離他們有一段距離的小凳子坐下。
二伯父開口,針對著我,卻又像在說給眾人聽:
“你阿姑下午打電話來,告訴我們,你們公司的決定。你阿姑不說,我們都不知道事情已經發(fā)展到這個地步?!蔽野l(fā)現(xiàn)爸爸一直瞪著我,想開口,二伯父已經觀察到,轉了話題:“不過,我們也不是怪你,過去的事你不太清楚,我們也沒跟你提過,要怪,我們做大人的也有份?!?/p>
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這樣的家庭會議我從沒經歷過,就剛才的內容來看,他們好像并不針對我,但我也不完全能逃脫,而且,他們整個晚上坐在這里就在等我回來。
我不做聲,我不能說什么。二伯父這回直接看著我說:“我們剛才商量過了,你們公司的做法是不對的,地肯定是來發(fā)兄弟的,這點我們四人都可以做證,不能說拿不出厝字就當沒有,而且,來發(fā)他們住在那里那么久了,上了法庭,輸?shù)倪€是你們公司。現(xiàn)在的問題是,沒有人替來發(fā)兄弟說話,來發(fā)兄弟的地又是你公公分給他們的,所以在這樣的關系下,我們應該跟你們公司交涉?!?/p>
我一直在點頭,基本上二伯父厘清了我早上想不通的事。我也發(fā)現(xiàn),在場的其他人也一直點頭,沒有人發(fā)表意見,只是偶爾把眼光看向我,偶爾轉向二伯父,包括我爸爸在內,他似乎沒有平日對我們家人,聽不到三句話就罵人的習慣;四叔跟小姑也不再是我平日接觸到的長輩,他們三人仿佛都與我平輩了。很顯然的,二伯父是這次會議的最后決定者和發(fā)言人,我覺得有必要重新估計這個慈祥的老人。這樣的家庭會議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事后我向我女朋友追述,她說那是溫馨。是的,我感覺到什么是家庭,什么是兄弟姐妹的關系,什么是長幼有序。雖然這種觀念被我女朋友認為很老古板,但是,我還是挺喜歡的,我相信,我女朋友在這樣的氛圍下也會喜歡。
我在胡思亂想的時候,二伯父繼續(xù)說:“你們公司看樣子非要三先生廟不可———”
我插嘴:“三先生廟剛好在他們設計藍圖的咽喉處。”我必須用“他們”而不是“我們公司”以示立場,話剛說完,我就看到我父親瞪著我。我以手表示我沒說錯,會議過后他才罵我沒家教,怎么可以打斷大人的說話。
二伯父點點頭?!拔覀円膊皇遣幻骼淼娜?,并不堅持不拿出那塊地,但是我們有幾個要求,你不妨帶回去給你老板參考。第一,非迫不得已,不拆廟,如果一定要拆,必須為廟找另一個地點。第二,一定要重新安排來發(fā)和添發(fā)住的地方。這兩個問題解決了,其他的都可以商量?!闭f完,靠在安樂椅上。
其他三人都把眼光投向我,我只有點頭的份;特別是我父親,眼神里還有幾分急躁與不安,大概不放心我擔當這么重的任務。
二伯父又想起什么似的坐直,看了弟妹說:“廟既然找到了,我們也應該去拜一拜,其實,早幾天我就想跟你們提了。唉!想來也是天意?。 鳖D一頓,對我說:“大目,你盡快去安排。”
我繼續(xù)點頭,沒去想別的,盡量表現(xiàn)得信心十足。我其實是有點高興,不因為他們準備爭回那塊地,而是,我們家族的人終于關心世上的事了,特別是我二伯父,跟我過去認識的完全兩樣,簡直是武林高手重現(xiàn)江湖,牛刀小試,已經那么開明、果斷。
11
回到公司我才開始擔心,怎么開口?我他媽的成了談判大使,穿梭兩方,隨時要做烈士犧牲。第一次,覺得自己這么重要,但不知怎的有“壯烈”的感覺。
我敲鑼打鼓,四處找我老板,他的秘書說,中國那邊有人來,老板可能要下午才回來。半天里,我像受困的野獸,東撞西碰。老板的兒子來找我談股票,說今天突破2000點,要我再進場。我沒心情,也不想白白看著錢飛走,告訴他,我隨他買就是。他見我心不在焉,問我出了什么事??粗?,忽然覺得我們像電視劇中的人物,大家對上了。
整個下午老板連人影都不見,我又去吵他的秘書,還是沒結果,最后是老板的兒子過來找我,說:我爸爸知道你有事找他,他今天不回來了,有什么事跟我說也一樣。
不一樣,太不一樣了。我只淡淡地說沒事,呼了一口氣,偷偷地跑到樓下去打電話給小姑,像在外泄情報一樣。
小姑說:沒關系,慢慢來。
我交代:那你順便告訴我爸爸他們。
放下電話,我又呼了一口氣。想起二伯父淡定自如的神態(tài),覺得自己丟臉。
接下來我還認真地做筆記,記錄每一回談判的進展,一些決定性的要點。我女朋友說,從不見你這么勤勞,包括念書的時候。我不知道,反正我不能有差錯,記錄是必要的,也具備一定的意義,我感覺自己在歷史的現(xiàn)場,不過,從我女朋友的笑容我就知道不是,她甚至還勸我,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但是,事情卻有令人意外的進展。
第二天我一早就到公司,還以為會是最早到的,推開門,我老板已經坐在那里等我。
“阿有什么事情?借錢買股票啊?”
我要求到他的辦公室去,他摸摸肚腩,費解地看著我,還是答應我的要求。
走在他后邊,心像不能被控制,他媽的,我到底在干嗎?
老板坐下后,打了個哈欠,整個人睡在他的高背椅子上,像一頭剛睡醒的獅子看著一只掙扎的小羊。
我又想起二伯父,他媽的,若不能像他,也不能丟臉??!暗吸了一口氣,然后提出我們家的“兩點方案”。
我老板聽后,臉像過了蠟,毫無表情,就像我沒說過那些話,坐起來,看了桌上一個“功在社會”的盾牌,用手擦了擦,不生氣,也沒不滿,然后忽然開口,語氣格外地平靜:“你們家的要求很合理?!?/p>
我暗吃一驚,他怎么會這么說呢?我一時不知如何招架,他卻胸有成竹,像已做好準備,大概看出我也只是傳話人,說:“我看這樣好嗎?你回去跟你大人說,廟還是拆的比較好,Project C你也有參加一份,不拆我們便要做大改動。重新建廟跟安排那兩個老人進養(yǎng)老院完全沒問題,地點和老人院還是由你們決定比較好?!?/p>
他忽然變得很友善:“你跟你大人說,我們做生意,求的是方便,一切細節(jié)可以繼續(xù)再談。”
我在想,他媽的,如果不是小姑去告訴二伯父,你不是吃定來發(fā)兄弟?他媽的,真的是人善被人欺。還有,我也不太能接受他的說話方式,我以為以他的脾氣跟作風,一定會發(fā)脾氣,大大聲罵福建粗語,結果非但一句都沒說,還非常文雅地稱呼我爸爸他們:“你大人”,看樣子做人一定要硬,硬不來才軟硬兼施。
那天,我在筆記上寫著:我明白他為什么會成功。
不過,我又似乎有些失望,我沒什么表現(xiàn)的機會,又變成runner了。我命中注定做runner。
二伯父他們也很意外,四叔還生疑,問:“背后會不會有什么對策?。俊?/p>
大家相信也都這么想,等待二伯父說話。二伯父點了香,舉到腦額正中,閉上眼,對著公公的牌位口里念念有詞,像在與過世已久的公公溝通。我懷疑他聽到四叔在說話。
他把香插在爐里,接著輪到爸爸、四叔、小姑和我上香。我也只裝了個模樣,閉上眼,拉動嘴唇,腦里卻在想,公公聽到我們在說話嗎?公公跟大伯父的遺骨一直沒找到,只設牌位,我們家族也只有二伯家設有他們二人跟祖母的牌位,誰要的話就過來拜,據(jù)我所知,我們這一批晚輩,也只有在大人帶動下才過來拜。
我上了香后,二伯父說:“不管那么多,我們見招拆招,希望阿爸能保佑我們?!比缓笤賹ξ艺f:“大目,你回去告訴你老板,廟的地點由我們找,不過,地與建筑費由他們付。一樣的,來發(fā)添發(fā)兄弟可以進老人院,不過,錢由他們付。”
“來發(fā)兄弟的費用,他們可能不肯?!毙」谜f,大家都同意。
二伯父沒回答,卻叫住我:“大目,你聽著,如果你老板也這么問,你就回他,如果不拆廟,大家根本不必作這樣的安排?!?/p>
二伯父反應之快,令我懷疑他之前已有周詳?shù)挠媱?,只是等待出招?/p>
我老板果然提出,我照回答,我老板同意,但覺得非長遠之計,必須有個折衷的方法。
二伯父不同意,因為來發(fā)兄弟吃也不太久,對他們公司不是很困難。
老板當然也同意,不過,拖個十年八載也挺麻煩的。
二伯父同意,但仍堅持必須由我老板他們負責。
談判的進展似乎慢了下來。我總覺得整個談判過程怪怪的,好像沒什么主題,而且,像很容易解決,但雙方都有意拖延。
直到我們家族全體出動去拜三先生,四叔提出:
“那這塊地怎么辦?”我才驚覺,對!就是這塊地,最重要的問題,怎么他們擱著不提?
二伯父照舊很少針對問題在第一時間內回答。他相當激動地看著那塊匾額。整個早上二伯父他們一直陷入某種因記憶勾起對現(xiàn)實的對比,在恍惚中因時空交錯情緒頗不穩(wěn)定。
這是個非常難得的星期天,天陰帶風而不帶雨,我推掉我女朋友叫我去麥當勞吃早餐的約,然后捉住烏節(jié)路的早晨時刻,跟我們的家族,帶著各種香燭紙箔,來祭拜三先生。
這其實是個非常奇怪的組合,年長一輩因廟失而復得,悲傷中帶有些歡欣,但更多的是在記憶與現(xiàn)實中徘徊,年輕一輩則因對上一代完全不了解,在不情愿中帶有郊游的心情來上香。
在年輕一輩當中,超過三分之一沒出席,都在國外,有的留學,有的則像我公公當年來這里一樣,拓開新一頁的移民史。像我們家,我哥哥跟姐姐,一個在美國,一個在英國,輪到我的時候,我不想讀書,成了過街老鼠。這幾年大概爸媽老了,心態(tài)也變了,希望孩子在身邊,我的壓力才慢慢減少,但是,我爸爸還是動不動就把我當過街老鼠般追打。
眾人里最觸景傷情的要算是小姑了,她一直紅著眼眶,布置祭拜的儀式,我媽、二伯母和四嬸則在她的指揮下協(xié)助。至于我爸爸三兄弟和我姑丈,便在一邊一面打蚊蟲,一面遙想當年。
儀式開始,由二伯父率眾人立于三先生神位前,前廳太小,還有幾個人要站到廟外。
“不孝展書、展達、展禮、淡儀領家人……”二伯父忽然仰天長鳴,眾人嚇了一跳,接著看到前邊大人都跪下,也急忙跟著下跪,沒去聽二伯父在說什么。
二伯父接著敘述我們家在戰(zhàn)后曾找過三先生廟,但重建太多,無法找到等等。眾人跪著,不知二伯父幾時才會結束,卻又見前邊大人在叩頭,也跟著有樣學樣。
前邊二伯父站起來,眾人也跟著立起,二伯父拿了數(shù)張紙箔,對折,以食指和中指夾著,到蠟燭前引火,然后走了出去,眾人自然排成一行,輪流到燭前引火,然后放在前院已由一疊疊紙箔筑成三層高的圓圈內燒。
我女朋友過后要我敘述整個過程,我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這個籌備了三天卻在四十五分鐘內結束的儀式,只告訴她一句報紙上常常用的話:
“儀式隆重而簡單。”
這一趟“三先生廟之行”,二伯父最遺憾的是不能見到來發(fā)和添發(fā)兩兄弟,儀式過后他除了自己喃喃:
“一定要再來,一定要再來。”也交代年輕一輩:“有空就來走走。”
年輕人都是不得已推掉各自的事體而來,儀式一完眾人立刻作鳥獸散。
二伯父卻在這個時候叫住我,說:“大目,你負責送我們回去?!?/p>
在回家途中,二伯父忽然淡淡地說:“讓他們先開口吧!”
眾人一時不知他在講什么,但立刻就把這句話跟一個小時前四叔的問題聯(lián)在一起想。
我在心里暗叫好,再送走他們,見到我女朋友后告訴她,這才叫談判,大家圍繞著核心,驅使對方走向核心,提出價碼,在這同時,不斷為自己造價。
問題是,已經第四回合了,誰會先開口?
12
答案是我老板,因為工程不能等。他刻意在停車場碰到我,順口問:“民生,阿你大人那邊怎樣了?”
我當做不知道。
他把我召到他的辦公室,說:“這樣吧!那塊地我們按半年前的市價跟你大人他們買。阿你應該知道,我們半年前就在找廟的業(yè)主了。”
我不能作任何決定,只點頭答應傳話,心里卻在罵:他媽的,又在吃人,誰不知道這半年屋價漲了十多巴仙。
他繼續(xù)說:“你也應該知道,建廟要有特別的人才,我們公司沒有,所以,廟不如由你們找專家建,這樣比較能合你們的意思。還有就是那兩個老人,他們本來是住在那塊地上,現(xiàn)在地賣了,應該從賣地的錢去付兩人的費用,你說是嗎?”
是我,我當然不答應,根本就是退一步進兩步,我很快地估算一遍,不得不佩服他,因為那筆賣地的錢,最后大概等于重建新廟與養(yǎng)活兩個老頭的費用。
我不知道二伯父怎么去應付,不過,四叔卻是第一個反對。我不太喜歡四叔的魯莽、沒深度。我爸爸雖火爆,但至少他知道自己平庸,不隨意開口。
“算了?!倍刚f,大家都有點意外。他解釋:“他們既然退了一步,我們也應該退一步配合?!蓖A艘粫?,頗有感觸地說:“往好方面想,這次我們獲利最大,第一,至少知道三先生廟和來發(fā)兄弟還在,第二,我們家還能繼續(xù)坐下來談事情,第三,三先生廟能重建,來發(fā)兄弟又能過好一點的生活,這樣已經是祖上積德了?!?/p>
二伯父今天心情不錯,據(jù)說他們四人今天又去三先生廟,還找到了來兄添發(fā)兄弟,只是二人仍癲癡如往,無法與他們溝通。
“至于我們,我們什么都不要。”二伯父說完看著眾人,眾人也看著他,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二伯父解釋:“我們四兄妹都老了,下一代自有他們的福分,我們沒必要再為他們操心,我也不想外來的因素把我們四個家庭鬧得雞犬不寧,大家應該看過很多這樣的例子。”停一停,看著大家,然后宣布:“我在想,三先生廟的地本來就不是我們的,我想那塊地的錢,扣去來發(fā)兄弟的費用和建廟費之后,用來設立一個‘三先生基金,你們覺得怎樣?”
又是一個意外,大家都來不及思考,一時不做聲。
“有話就說出來,不同意的話可以提出,大事的關鍵,不要因為怕別人說話就哽在喉嚨,以后互相指責?!?/p>
我忽然想到什么,還真的舉手發(fā)問:“我算過那塊地的價錢,扣了兩個老人和建廟費之后,剩的錢不多了。”
大家大概沒注意到這一點,頓了一會,四叔說:“你估計的是廟的土地面積吧!”
我點點頭。
四叔說:“整塊地的面積有廟的兩倍。”
哦!意思是,真的會剩下一半的錢。
二伯父又開口:“或許大家需要一兩天來考慮?”
“不用了?!毙」谜f,“我想過了,把三先生的廟用來紀念他很合理?!?/p>
其他兩人也接著點頭。
二伯父呼了一口氣,開心地說:“那就好了,我們家還是團結的,太好了。”
或者受二伯父影響吧,在場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臉上都流露出歡欣的樣子。
“我們自小就跟三先生接觸,知道他是個重視教育的愛國青年,我想就把賣地剩下的錢當做教育基金。”
二伯父開始他的計劃?!板X是別人出的,基金贊助人就放大目公司的名字,我們只負責監(jiān)督,初步計劃是這樣,其他的等大目回公司問他老板再說?!?/p>
我老板顯然非常意外,瞪大眼,摸著肚腩,大概不相信有人不要錢,愣了兩三秒才說:“阿哪有這款事情?好!這樣子好,你大人有意思。”然后停下來,習慣地以手連續(xù)輕拍桌面,盤算著,再說:“我看這樣吧,地賣后建廟剩下多少錢作基金,我們公司就以同樣的數(shù)目加上去?!?/p>
我提醒他地的面積是廟的兩倍。
他大概太過興奮,沒考慮就說:“沒問題,錢沒問題。阿還有,回去告訴你大人,我想見見他們,什么時候都行?!?/p>
我不知道整個談判會有這樣的結局,大大出乎我們意料之外,我以為一定是雙方互相斗爭,兩敗俱傷。那天我在記事簿上寫著:“談判原來也有喜劇收場的。”
整個談判的導演二伯父自然更開心,當我告訴他,他成了我老板的偶像時,老人笑瞇瞇地說:“見面幾時都可以,不急!不急!我們只是順水推舟?!?/p>
順,水,推,舟,我忽然重估這小學念過的四個字,能觀察到順水已不容易了,要是能將逆水改成順水就更難了,更多時候,我們是明知順水也不肯推舟。
“這樣吧!我們先安排一組人跟他們談基金和其他手續(xù)的事?!倍刚f,“阿四,你跟小妹就負責這件事?!?/p>
大家自然地提問為什么他不參與。二伯父說:“當然,最主要是你們比較年輕,還有,阿四是我們兄弟中反應最快的,小妹教書懂得教育方面的東西。我跟阿三不行,阿三脾氣不好,我現(xiàn)場反應太慢,還是留在幕后好?!鳖D一頓,問爸爸:“阿三,你有意見嗎?”
“哦!沒問題?!卑置φf。我想笑。
“我想,我們也應該給下一代參與的機會?!倍赶裨谥笓]似的說:“大目其實也參與了整個過程,所以,接下來大目還是要負責穿針引線的工作。還有,阿四,你也把你女兒叫去,我們需要一個會計?!?/p>
13
故事到這里,應該結束了,由四叔、小姑、我堂妹和我組成的四人代表團,開始跟我老板和他兒子策劃有關“三先生基金”的事項。當然,我們的首要任務是解決來發(fā)兄弟進老人院的問題。
我老板常在會議過后,瞇著眼望著天花版,覺得不可思議,卻又感到光榮地喃喃自語:“干伊娘!做了三十多年的建筑,不是吃人就是給人吃,哈!這還是第一次做好事。做好事過癮??!”然后,像個滿手抓著糖果的小孩,滿足地笑了起來。
我跟他兒子都不能感受到他的滿足和愉快。我們有我們的滿足和愉快,股市越來越有看頭,幾乎接近逢買必賺。我老板的兒子就說:“媽的,買股票好過做工,還做什么?”所以,那陣子,大家情有可原地把工作放慢了下來。
我女朋友也看好股票市場,想要轉行去當經紀,問我好嗎。我說:“當然好!當經紀就像收馬票一樣,包贏的,而且做一年拿一年半的花紅,為什么不做?”
我四叔卻在這個時候對我說:“大目,股票是可以買,不過,見好就收,要不然只有白忙一場。”我們家族的人就是這樣,喜歡在你吃面的時候在一邊喊燒,連我四叔也不例外。
在這個皆大歡喜的氣氛下,發(fā)生了件不愉快的事,或者遇到了大阻礙,以致我們的故事無法結束。
不是股市大跌,股市開始旺了起來,連阿嫂、退休老人、大學生、老師都進場,報紙更宣揚這些人的成果,不買股票的人,就像是傻瓜,白白地看著錢飛走。
那困難是我老板的,他在中國的投資遇到問題,什么問題他沒說,只聽他兒子說,人事變動,他們在那里的投資停住了,錢也不能動。我老板跑了幾趟中國之后,對我們幾個較高級的職員說,所有還未開工的Project都要放慢速度。他當然沒把真相告訴我們,只籠統(tǒng)地撒了個不成熟的謊,說市場炒得太熱,估計政府會干預,到時市價會跌。
大家都懶得去揭穿,慢下來最好,我們有更多的時間進場買股票。那陣子,如果有人替新加坡人做生產率調查,生產率肯定大跌。生產率跟股市走勢似乎成反比,股市大起,生產率肯定大跌,問題是,股市大跌,生產率未必會提高。
我女朋友問:“這是什么定律?”
我說:“大目定律,很快就會跟阿基米德原理并列在一起?!?/p>
我把老板的事告訴二伯父,二伯父要我去問老板,需要把“三先生基金”計劃停下來嗎。
“不必了。”老板看著電視熒光幕跳動的股價數(shù)字,然后又習慣地輕拍桌面想什么似的,再看回熒光幕,覺得無聊,把隨身電話丟給我,說:“走!去Project C走走!”
Project C至今還沒對外公布,老板站在三先生廟旁,看著眼前的一大片樹木,大概在盤算著怎么籌錢。
“你說公布之后,會有怎樣的反應?”他問。
他其實知道會有怎樣的反應,他在開始提出Project C時,還向我們描述過預想的反應?,F(xiàn)在錢出了問題,就變得沒信心。
“永久地契,大家搶著來?!蔽野参俊J聦嵰踩绱?,這個小島,地就是錢。
老板沒說什么,撿起一支樹枝往遠處拋,好幾只八哥穿過陽光,穿出樹林。
老板看著飛走的鳥兒,嘆了一口氣,像在對我說,又像在自語:“我就知道拆廟不可能這么順利?!鳖D一頓,看了看我?!拔疫€以為拿出錢來重建和做基金會會有用。唉!還是不行??!”
我像知道他想表達什么,卻無法具體地知道他想說什么。一時不知道該講什么好,撿了一塊小石頭,學剛才老板的動作,丟向遠處。
沒有鳥兒飛起。
老板忽然問:“這塊地以前也是你公公的?”
“大概是吧!”一陣涼風吹來,直吹得心里空蕩蕩的?!拔倚」谜f我公公以前的地很大?!?/p>
“阿你公公以前住哪里?”
我一愣,怎么沒想過這問題,搖頭。
“應該去問一問?!?/p>
我不知道是自己敏感,還是他話中有話,覺得不舒服,想著怎么回答,他卻拍了我的肩說:“走?!?/p>
走到廟前,他忽然停了下來,轉進廟里。
三先生的神位依舊,香爐上添了些新香腳,大概我二伯父他們又來過。
老板立于神位前,雙手合十,閉上眼。我在一邊,竟有他在祭拜我的祖先的感覺。
老板拜過后,向四周張望了一下,有些無奈、自嘲地說:
“三先生,阿如果你真的有靈,就應該保佑我,我從沒做過好事,一做就出事,你叫我以后怎么敢做?還是你認為我不配做?真的,如果你能幫我渡過這個關,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你。”老板說到這里,竟有些老羞成怒地挑戰(zhàn):“如果你答應,如果你真的靈,就給我個回應。”
我猜他一定窮得發(fā)昏,不重建就算了,干嗎還來鬧事。
老板直盯著三先生的神位,神位當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三四秒過后,老板大概也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那番話過分了一點,冷靜下來后,吐了一口氣,說:“Sorry?。 比缓髮ξ艺f:“走!”
就在這時,后院有聲音傳來:“逆水行舟,得守云開,順勢急流,途不可遠,云開不可急,急流不可守?!?/p>
添發(fā)忽然從后院閃了出來,仍是笑嘻嘻的。現(xiàn)在的添發(fā)已經干凈得多了,最重要是長發(fā)已經剪短了,雖然不至于梳理整齊,至少像個普通老人。
他不是已經被送入老人院了嗎?老板跟我互看對方一眼。他幾時跑出來的?
“求者得救,要人救先要自救。”添發(fā)走到神位前,繼續(xù)說:“不需要的人不來,來的人都有需要。來!講!有什么需要,跟三先生講?!?/p>
老板問:“添發(fā)!你為什么跑出來?老人院的人知道嗎?”
“老人院的人?”添發(fā)認真地想了一想,又笑嘻嘻的說:“股票好!老人院的人都說股票可以買。”
老板哭笑不得,再問:“你懂得回去嗎?”
“回去?”添發(fā)又認真地想了一想,再笑嘻嘻的?!肮善币脛荩淞司筒缓贸?。”
“來!我?guī)慊厝ィ 崩习遄呦蚯叭ァ?/p>
添發(fā)立刻后退?!盎厝??我自己會回去?!比缓筠D身入后院,唱著:“逆水行舟,得守云開,順勢急流,途不可遠……”
老板跟了進去。添發(fā)已經不見了。
“算了!他應該會回去。”我說。
老板無奈地說:走!
上了車,老板一直沒開口,大概又在想怎么賺錢。我可以跟你打賭,所有的老板靜下來的時候,只想著兩個字———賺錢。
車子快到公司時,他忽然開口,讓他這么一說,我倒有些害怕,還好已經離開了樹林,要不然今晚肯定會做惡夢。
“來發(fā)跟添發(fā)是三先生派來的信使?!彼f。
我驚嚇過度,差點把車駕上交通島。
“你看,阿如果不是三先生派來的,添發(fā)怎么會在我要求三先生回應之后忽然出現(xiàn)呢?你說是嗎?”
“哦!”我只有這么回答,不知該不該信。
“還有,他說什么‘逆水行舟,得守云開,一個癲老人怎么會說,不要說他,你會嗎?”
我搖頭,我真的不會。
“這就對了,阿如果不是三先生托他說,他怎么會說?還有,他們兩兄弟在廟里過那種日子,如果沒有三先生照顧,還會活到今天嗎?”
我沒說話,因為不知道該作怎樣的反應。他說得似乎很有道理,也服了他的聯(lián)想力。但也說明他精神上窮得沒信心,需要信仰。
14
“卡察!”
小姑和我在一條叫“Chi Shian Road”的路牌下拍照留念。
Chi Shian Road在一個輕工業(yè)區(qū)偏僻的一角,是一條已被腰斬的小路。小路是從《新加坡道路指南》上找到的。
Chi Shian是我公公“子善”的英文譯名,這條路的另一端是三先生廟,根據(jù)地圖估計,三先生廟離這里約三四公里,中間還穿過一些組屋和一片樹林。
小姑估計,我們站的位置大概是路的中央,我們老厝在路的另一頭,但已無法知道在哪里了。
照片沖洗出來后,二伯父說我越來越像公公年輕的時候,其他人也圍著討論我與公公年輕時的差異。對于Chi Shian Road,除了小姑說了一句“喏!子善路終于找到了”外,大家對它似乎都不感興趣,連提都不提。我對妹妹說:“早知道還是不要知道公公這么本事好?!?/p>
妹妹說:“算了,我們過我們的生活,不要把這些歷史當成包袱?!?/p>
她說的“這些歷史”是我跟小姑借回來的,都是有關公公的資料。Chi Shian Road就在其中一份資料的照片上發(fā)現(xiàn)。
我老板的一句“應該去問一問”給我莫大的刺激和啟示。我去找小姑的時候,她像已準備好,說:“我知道你最終會問到這問題上?!比缓笮⌒牡啬贸鲆粋€文件盒來,眼光帶著某些我不明白的期待,像武俠小說里,上一代把秘笈傳給下一代般鄭重?!斑@是我收集的一點資料?!?/p>
盒子里只是一些簡單的剪報,大部分是影印回來的,不超過十份。
小姑補充說:“你公公不喜歡出風頭,不容易找他的東西,三先生的東西根本沒有。當然,最主要是那時資訊不發(fā)達,人們也不必靠這些過日子?!?/p>
我隨手翻閱,都是一些地方開拓與種植的記錄。有一張還附上照片,年輕的墾荒者帶著華人的忠耿與堅毅,因不習慣而有些膽怯地立于英殖民地官員身邊,看著鏡頭傻笑。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公公的樣子,也是第一次接觸到有文字記載關于他的成就。所有神話式的傳言這一刻才轉成真實的史跡。但我仍不明白,從一開始就不懂得,這么一個平凡的移民,憑什么開辟了那么大一片土地,還筑路、建學校。
為什么歷史沒有他的名字?是歷史忘了他,還是他不需要歷史?如果是前者,那歷史為什么會忘了他?是后者的話,那他為什么不需要歷史?這小島,有多少像他這樣平凡的移民?
小姑拿起另一張照片說:“這條街是以后才命名的,還是鄰居先叫,慢慢地就成街名?!?/p>
歷史總算給他留下一條路,而這條路也將成歷史。
我們也憑這條路名,才在《新加坡道路指南》上,將歷史化作現(xiàn)實。
但是,當歷史轉為現(xiàn)實之后,我們這一輩人,特別是我卻因此感到慚愧。在去找Chi Shian Road的前一晚,我興奮地對我女朋友說:
“我找到我們舊家了,原來我公公的名字還用來做街名,憑我們家族的本事,一定有辦法重建舊家,重振我們家過去的風采?!?/p>
我當然不是憑一時的盛氣才說這樣的話,我確實有過這樣的信心和想法。
我女朋友在看過沖洗出來的照片后,關心地問我重建舊家的事,我當做沒聽到。誰都清楚,憑我們家族現(xiàn)在的能力,是無法回到我公公的年代的。這大概是為什么二伯父他們在看了照片后,絕口不提路名的事,他知道他回復不了過去,所以索性不提。二伯父甚至沒提過要把三先生的神位安置在他家里,我當初就覺得奇怪,以他的為人和性格,不可能是這樣?,F(xiàn)在才明白他那種不擺設的無奈、逃避心理。我想,他應該比我們任何人更傷心和無助。也因此,我們家族長久以來一直帶著神秘的色彩。
我們家族的故事竟在我找到以我公公的名字命名的路后無奈地結束,至少對我而言是的。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也必須結束這個故事,因為接著下來的問題是,身為后代,我該怎么辦?這也是之所以我告訴我妹妹:“早知道還是不要知道公公這么本事”的原因。
“什么怎么辦?”我女朋友說,“你們家族的第三代不知道這些故事的,還不是照樣過日子。人家怎么過,你就怎么過好了。”
我不知道要感謝她好,還是應該罵她。
但是除了這樣,我又能做什么呢?
15
你必須了解,那個年代,沒有人想到偉大,或者名留青史這回事,大家只有一個簡單的信念:活著,用全部的力氣去生存。開拓、建校、筑路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你必須去完成,你也有必要讓下一代活得比你更好,沒有人為自己,大家都為別人。這不是什么偉大的思想需要灌輸,是活下來就有的想法。
對于第一代移民,他們需要雙倍的努力去開拓,只有這樣,才能活著。他們?yōu)榱嘶钪烹x開自己的土地;在別人的土地,他們一定要活著回去。就這么簡單。
到了我們這一代,就是你二伯父、爸爸、四叔他們,一些移民的基本想法還存在,譬如:讓下一代活得更好,受更好的教育,隨時準備為下一代犧牲,有機會回祖家光宗耀祖等等。當然,有一些就變成了家訓以保留下來,譬如:助人為快樂之本、手足情深、勤儉可貴等等。
但是輪到我們,我們碰到了戰(zhàn)亂,很多延續(xù)下來的秩序都被破壞了。你阿公跟大伯父生不逢時,加上你婆婆的以守為主,身為第二代移民的我們,便在這種情況下,從過去的以爭為守,變成以守為貴。所以,你看到我們像與世隔絕,事事不理,這與這個家族的背景———亂世余生有很大的關系。特別是你二伯父,年紀比你爸爸跟四叔大一些,受影響大些,而且受三先生的熏陶也比較大,那種寧人負我,我莫負人的想法還很重。他其實跟朋友合做過生意,還做得蠻大的,但朋友虧他,他心痛退出,只是底子好,生活不受影響。
回到我們的家族,基本上整個家族都受你二伯父影響,還是長幼有序,你二伯父是一家之主,他對一切淡然,也就沒有人敢去反抗他,包括你那些堂兄弟,自小就被調教得很低調。
當然,對于我們這一輩,很重要的一點是,大家都認清自己的能力和應該扮演的角色。你爸爸三兄弟,最好是用《三國演義》來比喻,你二伯是孔明,你爸爸是張飛,你四叔是周瑜或者不成氣候的曹操。他們都各有所能,不過很重要的一點是,他們都知道自己做不了劉備。
來到你們這一代,移民已經不再是移民,祖父的開拓地已成了你們的祖國,一些歷史成了不切合實際的神話,跟生活無關。你們不必盡所有的力氣去生存,而是分散自己的才能,怎么去活得更好。加上上一代仍有隨時準備犧牲的觀念,也比以前更多時間管孩子,太過在乎年輕人,最后寵壞他們,整個社會以他們?yōu)橹?,緊張兮兮地跟著他們跑,最后累壞了大人,小孩也不因此如他們所愿。
說回《三國演義》。年輕人都有具備劉備的條件,這次事件中,你雖然只是穿針引線,其實,你二伯父在訓練和期盼一個劉備的同時,也以你為劉備,因為他知道自己最終是孔明,而且是一個老去的孔明。
離開小姑家,決定去一個從沒去過的地方———書局,去找《三國演義》來看看,最好有連環(huán)圖版本,太久沒看華文書,生字恐怕會很多,也怕自己沒耐性看完。
16
老板從中國回來后,匆匆地宣布重修Project C的藍圖。三先生廟將在原址重建,建廟的工程由他去中國請專人來負責,我們只是協(xié)助,他希望半年內能完成。至于Project C,則隨時會向外宣布,只要不影響建廟工程。
會議在大家不解中結束。他不提大家也猜到發(fā)生了什么事。會后老板叫我跟他一起出去,地點自然是三先生廟。
在車上他顯得極愉快,甚至有些亢奮,似乎可以在他臉上看到一句小時念過的成語———雨過天晴。
我忽然想到另一個問題,問:“那‘三先生基金怎么辦?”
他夸張地說:“沒問題,照去,阿算是我買地起廟好了,一切照協(xié)約去做?!?/p>
我從沒見過他這么慷慨,不知道三先生到底幫了他什么忙,但肯定是救了他。
抵達廟后,他從車里拿出已準備好的香和水果,十分虔誠地上香、下跪、叩頭,雙手合十,然后對著神位說:
“謝謝三先生指點,弟子已經渡過難關,現(xiàn)在特地來告知,弟子將重建新廟以還愿?!?/p>
說完,再拜,叩頭,然后起立,興奮地對我說:
“中國那邊的問題解決了。”
我禁不住地問:“中國那邊的問題很大嗎?”
“也不是很大?!彼麤]正面地回答:“反正做人要講信用,我發(fā)現(xiàn)我最大的好處是講信用,中國那邊也是講信用過關,所以,這里我也要守信用來還愿?!?/p>
“那也不用修改Project C來建廟??!哪里建廟都一樣?!?/p>
“你不知道?!彼B連搖頭,不茍同地說:“人最難得的是困難的時候有人幫忙,即使一句話也好,也就夠了。我做了三十多年的建筑,那些來往的商家,都是在我困難時幫我的,所以,你看我跟他們來往,從來不用合約,因為他們既然能在我困難的時候幫我,就不會吃掉我。即使吃了我,也就算了,當做還他們一個人情。”他看得出我不接受他的那一套。“唉!這些你們年輕人不明白,像Alan,一定要投標、合約,把朋友都嚇跑了,來的都是一些只想賺我的錢的人。阿生意怎么去做?”頓一頓,像老師般地對我說:“做生意不一定要賺錢,賺錢不一定要做生意,做生意最重要是交朋友,有朋友就有生意。生意跟朋友比較,朋友又比生意重要?!彼蟾胖涝僦v下去我也不明白,停止教書,轉話題:“阿不說這些了,我告訴你,我想過了,以后的廟要比現(xiàn)在大一倍,前面一個大前院,給來上香的人活動、休息,然后是前廳,前廳有兩個護法,你猜猜是誰?”
我根本沒進過廟,不知道什么是護法,搖頭。
他說,“你猜死也猜不到,我用來發(fā)添發(fā)兩兄弟做護法?!?/p>
我一愣,他們也變神了?
他得意地講述他的創(chuàng)作:“這些年來,他們兩兄弟就是廟的護法。當然,我想好了給他們取個好聽的名字,叫癡癲羅漢,你說好聽嗎?”
我夸張地點頭,我發(fā)現(xiàn)他跟二伯父一樣喜歡創(chuàng)作。
他繼續(xù)說:“大廳就把三先生神位墊高,只供奉三先生。后院做office,用來管廟,對?。∫部梢杂脕碜觥壬鸬模铮妫妫椋悖?,如果要的話……”
我在想,三先生廟原本是我們家族的事,現(xiàn)在卻發(fā)展到由我老板來發(fā)揚,一時不知道是喜還是悲。最后想到,或許三先生真的顯靈,要我老板來義務幫忙。這么一想也就好受多了。
回家把事情告訴二伯父,二伯父在拜過公公、婆婆和大伯父后,淡淡地說:“這是人家的福氣,我們只有替他開心,最重要是他有心,發(fā)揚三先生廟,我們就安慰了?!?/p>
我覺得二伯父的看法跟我很接近,而且加強我體會不到的,心里有一絲暖意。
17
接下來大家忙著重建三先生廟。中國那些專人也過來了,大家都希望能滿足老板,趕在半年內完成。建廟雖不在我的工作范圍內,我卻熱心參與了許多工作,老板的兒子說:
“你對廟宇建筑好像很有興趣?!?/p>
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邊有潛在因素。不過還是開玩笑告訴他:“偷師?。 ?/p>
工地趕工,來往的人自然多,但有很多同行也來了,除了聽說我老板建廟,好奇的;也有要看我老板怎么死的。最令人想不通的是,還有人是專程來拜三先生的。我老板那個“三先生顯靈”的故事,不知幾時已傳遍建筑界,而且,故事越發(fā)展越神奇,最好玩的一個版本是:我老板一天來工地碰到下雨,在廟里躲雨睡了過去,三先生托夢給他,要他修廟,老板答應,三先生介紹幾只股給他。
實際上老板確實贏了不少股票,也在這期間標中了好幾塊地,無形中給故事加強了一些可信度。
來拜三先生的人越來越多。建筑工程不得不二十四小時開工,同時,在一旁臨時搭一間簡易的廟以滿足來進香的人。
老板見到這種情況自然高興,每天在工地陪人喝茶聊天,當然少不了要談股票。真的令人難以相信,有些人像在買馬票一樣,說我老板旺,想托他的福,竟然跟他買同一只股。更有人認為我老板在這里喝茶聊天就能賺錢,要跟他合股發(fā)展新地段。其實,房地業(yè)和股票發(fā)展到這陣子已經瘋狂了,特別是股票,一些三線的爛股都被炒高兩三倍,報紙更天天對著指數(shù)自圓其說,訪問一夜間成功的股客,給讀者短期惡補股票知識。當電信局宣布會在十月份上市時,連我媽都問我:“股票真的那么好賺?怎么買???”
我跟我老板的兒子當然也賺了錢,我們從原本由他來教我,發(fā)展成大家互相切磋。不知怎樣,我就是沒想過要去求三先生。
那些賺了錢的人,自然少不了來祭拜三先生,輸?shù)母獊砬?。繼續(xù)發(fā)展的局面是,三先生成了建筑業(yè)和證券行的守護神,我就發(fā)現(xiàn)有幾個同行來請香爐回去自己公司。我女朋友剛考到經紀執(zhí)照在證券行工作,她說她們公司也有三先生的神位,問我是不是很靈。我想告訴她沒這回事,但想到三先生跟公公的關系,這么說等于三先生在騙人,不過,又不能告訴她真的很靈。莫名其妙地告訴她:逆水行舟,得守云開,順勢之流,途不可遠。說到一半才發(fā)現(xiàn)是添發(fā)的名句,停了下來,不了了之。
我老板看準時機,宣布推出Project C,同時宣布“三先生基金會”成立,所有進香添油的錢捐作基金會的基金。
Project C引起搶購自不在話下,四叔、小姑、我堂妹和我也托三先生的福見了報。
我女朋友在我見報后告訴我,她爸爸覺得屋子太舊了,想換間新的,要我?guī)兔ξ锷?/p>
這種女婿政策電視劇都演爛了,我不表示什么,只是提醒她:
“你們現(xiàn)在好好的五房式不要,要去住三房式?。磕銣蕚湮鍌€人擠進一間不到一千尺的房子里?”
她覺得有理,點點頭,然后像想到一個發(fā)財?shù)姆椒ㄋ频模p眼一亮,說:“喂!不如我們買一間,現(xiàn)在不買以后會更貴。”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問她:“哪來的錢???”
她理所當然地說:“叫你老板賣你便宜一點啊!”
“你以為我是誰?而且,能便宜到哪里?”
“你這么幫他賣命!”
“這句話要他說才有用??!便宜一點也要去銀行借錢,不是自找麻煩?”
“你的意思是不想買啦?”她拉長尾音問。
我嘗試解釋:“不是不想,是沒錢?!?/p>
“那你得去跟你老板講??!不開口怎么知道不行呢?”
“我太了解我老板了,而且,我不想求人。”
她有些不耐煩地說:“要我怎么說,你才明白呢?不是叫你去求人,只是現(xiàn)在有機會我們?yōu)槭裁床粻幦∧???/p>
我不想再談,反而想到另一個辦法:“不如我們去申請間政府組屋,怎樣?反正遲早都要去申請的,而且,這是政府給我們賺錢的機會,先買了組屋有錢再買私房。”
她在考慮中。我說出來后覺得真的可為,繼續(xù)說:“買政府組屋就不必借錢?!?/p>
她想了想:“好啊!”
我又突想到另一個問題:“不過我們還沒注冊,你幾時要去???”
她一愣,一時想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待想通后,略提高聲調,但掩飾不了興奮,推了我一下頭,說:“什么!先生,你這算是求婚?。俊?/p>
我也沒想到自己是變相地在求婚,聯(lián)想到電影上那種滑稽的場面,覺得好笑,也夸張地說:“Then?你要我怎樣?”
“至少要有花??!要跪下來??!先生!”
她還沒說完,我真的跪下,反正玩嘛!她見我來真的,連忙扶起我,打了我的肩,甜蜜地說:“喂!你來真的?”
我真的向她求婚了?我真的想結婚了?突然覺得不太真實,我好像從來沒考慮過。但是,如果不結婚,那我們準備干什么?我跟她在一起是為了什么?我又回想當初我怎么會追她。
“你想什么?”
我半開玩笑說:“我想不起當初為什么要追你?!?/p>
“哦!現(xiàn)在就說這種話啊!那以后怎么辦?”她說回我,顯然以為我在跟她開玩笑。
我真的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我也真的想不起追她的動機。或者當初追她也沒什么動機,就像我們現(xiàn)在突然提到要結婚一樣,也沒什么動機。很可能是為了一間屋子。是不是每個人都跟我一樣?
“喂!我回去就叫我媽媽給我們選一個日子。”她仍然浸沐在甜蜜的氣氛里。“先說?。∽阅翘炷阋欢ㄒ臀乙淮蚧ò?!最好是玫瑰花。我還要去買一套新衣,你也是啊……”她留意到我沒反應,說:“喂!你別假裝聽不到啊!”
我提醒她:“小姐,我們是注冊??!又不是結婚?!?/p>
“注冊在法律上就是結婚了?!彼車烂C地反駁。
“所以,注冊那一天,我準備請我的家人去,我的同學和朋友也都請去。過后一起找間酒店吃飯慶祝。你呢?”
我看著她一會,輕搖頭壓低嗓子說:“我誰都不請?!?/p>
“喂!你到底是不是認真的??!誰都不請?”她不解,頓了頓說:“那只有我這邊的人??!”
我抽了一口氣,考慮怎么回答,最后照實說:“我不只不想請人,而且也希望不要到酒店去……”
她不快地打斷我的話?!拔?!你到底有沒有誠意?”
“有??!”
“有,那為什么要像做虧心事一樣,偷偷地去,不請人也不慶祝?”
“我?guī)讜r要偷偷去,我只是覺得去注冊,沒有必要叫那么多人去?!蔽医忉?。
“注冊是一輩子一次的事,干嗎不能叫多一點人去開心。”
我又嘗試解釋:“很多事都是一輩子一次,開心不是多人就會開心,鬧哄哄的一大堆人反而……”
不等我說完,她已搶著說:“連這點你都不肯遷就我,還注什么冊!”
我被搶白,一時不知道怎么說,她卻委屈地繼續(xù)說:“叫你買公寓,你又說沒錢,現(xiàn)在要注冊,想開心一點,你又說不行,跟你在一起還有什么樂趣?”說完氣匆匆地走掉。
我沒追上去,只是在想,好端端的怎么會扯到要去注冊?
18
十一月了,不知怎樣,老是提不起勁做事,或者是年底吧!一到年底就沒心緒做工,很可能是雨季影響了心情,雨天老是令人想找個咖啡座喝茶聊天。不過,連綿的大雨阻止不了來上香的人群,新電信上市后,三先生廟工地變成了沼澤地。不只我老板,連香客們都在催促我們盡快完工。
我女朋友自從注冊的事談不成之后,只接聽了我一次電話。那次她在電話里問:“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我不知道我變了嗎,但我的誠意是沒話說的。不過現(xiàn)在這樣子也好,大家給對方多一點時間考慮到底適不適合在一起。
沒有女朋友的最大好處是可以花多一點時間在工作上。我卻在這個時候發(fā)現(xiàn),他們在拆舊廟時,把公公的匾額弄丟了。我緊張地跑去問老板:
“那塊匾額呢?”
他聽后反問:“不見了?沒關系,到時叫人寫上去就是?!闭f完又匆匆地去跟別人打招呼。
我問了所有工作人員,都說沒看見。
“會不會被燒了,前晚燒了一些爛木?!庇泄ぷ魅藛T說。
被燒的都成灰燼,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東西。我希望公公在天有靈,那塊匾額沒被燒掉。我繼續(xù)往垃圾堆找,找了半天,仍找不到。不會是被燒了吧?我祈禱。
直到第三天,我才在一處低洼地找到它。
那天下著毛毛雨,我停了車跑到臨時辦公室,準備繼續(xù)找匾額,在經過一段由木板鋪成的低洼地時,大概跑得太急,沒看清楚路面,踢到一塊高凸的木板,痛得不由自主地蹲下來。在抓著腳的同時,發(fā)現(xiàn)自己踢到的不是普通的木板。退了兩步,想把木板翻過來,木板吃水太深,一時翻不過,一個工人見狀,跑過來幫忙。木板翻過來了,是沾滿泥沙的四個大字———
公廉勤儉
我想那時我一定很激動,那個工人問:“怎么?踢得很痛吧!連眼淚都掉下來?!?/p>
我說沒關系,謝過之后,將匾額洗干凈,再拿回家。
二伯父在他家門外見我把匾額拿回來,先是一愣,即刻猜到發(fā)生了什么事,接過匾額,把它帶到他家,見我不開心,安慰說:
“廟已經不是當初的廟了,拿回來也好?!?/p>
我忽然覺得他很沒有出息,在面對不利自己的環(huán)境變遷時,不斷后退的同時安慰自己??酌髡娴睦狭??英雄白了頭?我們要后退到哪里?我沒有問他,覺得自己還年輕,不一定能成為劉備,也不該像他這樣,至少,不行也要證明自己是不行的。我點點頭,離開。
19
三先生廟提前在四個月內完成,幾乎成了這神話故事的另一則神話。
洶涌的人潮從添油錢可見,添油錢隨海峽指數(shù)上升,四個月已經突破十二萬元,平均每個月三萬,一天一千。
我老板名利雙收,他大量地聘用中國南部一個城市的專家,因此而獲得該市的“榮譽市民”稱號。
我常在想,當初我們家族力爭保留這間廟到底是對還是不對?如果三先生真的有靈,他應該制止這樣的人潮。
我逐漸不喜歡這間廟。
廟開光的那一天,一早我放下受邀的我們家四老后,沒跟下車,漫無目的地駕著車子在街上兜轉。打電話給我女朋友,又老是打不通。她當上經紀后,或者應該說,我們的注冊談不攏后,我就一直沒有再見到她,她也不再于午餐時間打電話給我。偶爾我打電話給她,要她出來,她總是說在忙,大家客客氣氣的,像剛認識時一樣,話題不外是最近在忙些什么、股市怎么怎么的。真的想不通為什么會搞成這個樣子,以前也不是沒吵過,但都不像這一回這樣;這一次,大家都好像不急于挽回,但也不想放棄。這種情形,讓我想起二伯父與老板談判的其中一段,大家舉棋不定,不想作決定,都在等對方開口。我真的不知道接下來會怎么發(fā)展。
在街上無目的地亂闖,打了個電話給舊同學,想約他出來喝茶,他卻忙著告訴我,股市已攀到歷來的最高點,問我進場了嗎?我匆匆地放了電話,原本想繼續(xù)找舊同學和朋友出來吃飯的,又怕見面就談股票。然后,很自然地來到來發(fā)添發(fā)二老住的老人院。
剛進去就有工作人員急急地問我:“你是不是三號房的家屬?”
我點頭。
“我們正在找你們?!?/p>
“什么事?!?/p>
“他們兩人昨晚去世了!”
兩人一起去世?我一愣,腦里一片空白。
工作人員問:“要不要去看他們最后一面?”
我點點頭,隨工作人員進入房里,兩兄弟安詳?shù)厮?,像任何晚來幸福的老人一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