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灣里站過哨,死人溝里睡過覺,班公湖里洗過澡,界山達坂撒過尿。這是一個喀喇昆侖人的驕傲。
神仙灣里睡過覺,死人溝里拍過照,班公湖里洗過手,界山達坂撒過尿。作為一個女人,這是占修萍的驕傲。
受訪人:占修萍蘭州軍區(qū)戰(zhàn)斗文工團創(chuàng)作員,作家
時間:2004年1月2日
地點:蘭州
采訪人:江有汜
主題:作為一個女人,在一大群憨憨的男兵中間,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生命禁區(qū)里,才真正找到作女人的幸福感覺。走過生命的禁區(qū)之后,面對情感的禁區(qū),我們理解得更多了。
煹諞淮斡胝夾奩冀喲ィ是在電話里,這一頭的我在辦公室,那一頭的她在羅布泊的邊緣。放下電話,我就一直在想,這個此刻還住在“死亡之?!钡呐?,一定是剽悍的。
占修萍的是剽悍的,一個剽悍的江南小女子。
一頭運動式的短發(fā),豐滿圓潤的體態(tài),小巧玲瓏的背包,率真活潑的個性,就是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從小喜歡看海的江南女子,卻一次次向生命的禁區(qū)發(fā)起了挑戰(zhàn)。賀蘭山巔,他野營過鬼哭狼嚎般的風雨夜;“蘭成渝”輸油線上,她帶著母親的祝福走過秦嶺腹地;羅布泊里,她見過能將人卷走的風沙;八上喀喇昆侖,她肚子里裝著的是江南女子柔情的淚水。而最讓她感到幸福的,卻不是這些平常人無法擁有的經(jīng)歷——
江有汜:一直以來,在許多南方人的眼里,大西北是遙遠的,是他們記憶里最淡漠的位置。一個出生在浙江麗水的江南女孩,你怎么會來到數(shù)千公里之外的蘭州。
占修萍:來大西北,也是我意料之外的。也算是一種緣吧,因為寫歌詞我與文學結(jié)了緣,與軍隊結(jié)了緣,與大西北結(jié)了緣。
江有汜:寫歌詞?你什么時候喜歡上寫歌詞的?
占修萍:我也算是大器晚成的吧?。ㄋ实匦Γ膸煼吨形南诞厴I(yè)后,我在小縣城里當了一名中學語文老師,結(jié)婚、生育、一切過得寧靜自然。丈夫是一位局長,每天都說有很多事要忙,一到晚上,就說有接待什么的,常常不回來。一個人呆的時間長了,就想干點別的事。(說到丈夫,占修萍一直望著窗外落雪的街道,眼神變得有些凄迷,一向快人快語的她此刻語速也慢了下來。后來我才知道,她早已與丈夫離婚了。)
那時侯,我們縣工會有一位音樂老師,他要我寫一首歌詞,他譜曲。我當時很驚訝,說我怎么會寫歌詞呢?他說你不是學中文的嗎,怎么不會呢?我只好說試試看。記得我當時寫的是一首有關(guān)老師的詞,沒想到他真的譜成了曲,拿著樂譜,我一下子開始感覺自己竟然還能寫,寫作原來就是這么容易。
說實話,只要你用心,寫作其實并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有一次,部隊的文工團來我們那演出,當時我父親是劇院的領(lǐng)導,負責接待工作,我拿了一首自己寫的詞找到文工團的人,讓他們看看我寫的東西,后來有一位叫珊卡的老師說我寫得很好,他就是我寫作的啟蒙老師。他又把我推薦給了省里的詞作家周祥鈞老師,我寫好詞后寄給他,周老師會認真的評改,然后再寄給我,這樣通了一年信,我才在杭州見到了周老師,他說我是他第一個學生,也將是最后一個,就因為我有靈性。后來我上了中國音樂學院進修音樂文學。
江有汜:看來你在寫作的路上確實走得很順利,可你怎么又會走進軍營呢?
占修萍:寫作是挺順,可感情上卻一天不如一天。我與丈夫的感情本來就一直不好,后來我也聽到了許多他有外遇的傳聞,我不想去核實這些細節(jié)。從我們本來就不怎么牢固的感情基礎(chǔ)和婚后冷淡的日常生活,我知道丈夫有外遇也是情理之中的。所以,進修回來后,當?shù)弥挥刑m州軍區(qū)有名額時,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來蘭州。
江有汜:后來你踏上昆侖山,與這段婚姻是不是有些關(guān)系。
占修萍: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我來蘭州后,丈夫就堅決提出離婚,我同意了。部隊有規(guī)定,我們搞創(chuàng)作的要去基層部隊代職,我被分到了喀喇昆侖山腳下的汽車團,同去的人一個個有些悲壯,可到了昆侖山,我才知道什么叫山的雄壯、人的坦誠。當與生命對話的時候,我的婚姻便不再成為心里的痛。在我眼里,山是有性別的,喀喇昆侖是男性,相比之下,珠穆郎瑪是不再是處女的女性(早就有一批批的登山運動員抵達珠峰峰頂,而位于喀喇昆侖的世界第二高峰喬戈里峰卻一直沒有人能接近。)關(guān)于喬戈里峰還有一段美麗的傳說,很久以前,一個叫喬戈里的小伙子長得英俊灑脫,有一天,他到喀喇昆侖打獵,碰上了一位肌膚像冰雪一樣潔白的姑娘,他騎著馬惶惶惚惚跟到一片谷地,突然來了一陣颶風,他跌下馬來,站起身來時變成了一座直刺蒼穹的冰山,就是喬戈里峰。聽著這樣的傳說,看著眼前高聳的冰山,我那點小小的婚姻之傷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江有汜:你到過世界上最高的哨卡神仙灣,站在海拔5382米的生命禁區(qū),是需要勇氣的,你怎么看待自己的勇氣。
占修萍:上喀喇昆侖山,僅有勇氣是不夠的,首先你必須有容許上山的身體,有對喀喇昆侖的崇敬,有挑戰(zhàn)生命極限的力量。
江有汜:喀喇昆侖山含氧量只有正常大氣的40%,上山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你的家人知道這些情況嗎,他們同意你上山嗎?
占修萍:說道第一次上山,我還記得我給家人打電話的情況。頭一天晚上,我給父親打電話說:爸,我明天要去阿里了。父親說知道了,你好好玩。父親不知道去阿里要翻越喀喇昆侖山,更不知道上山時可能發(fā)生什么情況??稍谖倚睦?,那有可能就是一次永別,一次相互聽到對方聲音的機會。我不能把實情告訴父親,又多么希望父親能理解我的心情。我給女兒打電話,告訴她存折放在那里,女兒說知道了,我囑咐她一定要記牢??膳畠翰恢牢沂侨ッ鎸λ郎瘛5诙斐霭l(fā)前,我又打電話給父親,說我就要走了。父親在電話那邊生氣了:去就去吧,又打什么電話,不怕費錢。(說起往事,占修萍笑了,可我卻見那笑里的苦澀,自己怎么也不覺得這是一個笑話。)
江有汜:還記得第一次上山時的感受嗎?
占修萍:上了天路就像上了十八層地獄般的“天堂”,整個人打蔫了:吐了什物吐膽水,吐了膽水吐脹氣;頭疼得快要脹裂了,找不到細帶子,拿毛巾系了半天卻系不住,只好說讓它疼吧,不纏了;吃不下飯,卻要一個勁地吞下這藥那藥,最后成了一天要吃十一種藥,怕肺水腫,怕腦水腫,怕一腫就嗚呼哀哉……缺氧的難受勁,叫斷了線的眼淚把天路敲打得吧嗒響,什么毫言壯語都稍息去了,只盼能活著下山。
記得在死人溝,車隊停下來吃東西,看著遠處碧綠的湖水和湛藍的天空,我想在這里留張相片,就叫了同去的一位代職干部,我手里只拿了一個傻瓜相機,為了能照到水,我蹲了下去,可拍完照后,就沒有力氣站起來了,是那位同事拉了我一把,我才站起來,回來的時候,手里的相機越來越重,我?guī)缀跆岵粍恿?,只好交到那位男同事手里?/p>
團長告訴我們,有個士兵,架完線后從一米高的臺子上跳下來,就死了,還有的人,只說了聲我不舒服,就永遠的不能說話了。這時候,我才知道死亡離我們是那么近。
江有汜:那你為什么會選擇第二次上山。
占修萍:為了一句話。我當時在汽車團某連代職任副指導員,下山后,聽到有士兵說像我們這些人上一次再不會有第二次。我心里就就決定一定要再上一次。當我把這樣的要求告訴團長時,全團的人都感動了。我去求第一次上山時的四位同事,要他們和我一起去,他們只說要我保重。那不是開玩笑,是鄭重其事的道別。(占修萍說得那樣的輕松,我卻感到有股冷氣噎在喉頭。)
江有汜:和一群男兵呆在一起,你有沒有覺得自己是一個女人的種種不便。
占修萍:沒有,我感到的只有作女人的幸福,那是生活在城里的女人永遠也無法感受到的。上山之前,我看過不少寫喀喇昆侖士兵生活的文章,其中大多是男作家寫的,在他們的筆下,喀喇昆侖的兵一見女人就兩眼放光,可我和這些兵們在一起的時候,卻感受到的是一個女人最希望得到的關(guān)心與愛護。
在路上,只要車子一停,帶隊的干部都會來到我坐的車子,看我有沒有什么問題。我剛一出車門,團長已經(jīng)把他的大衣批到了我肩上,這些常年跋涉在昆侖山的漢子門,竟是這樣的細心,我都有些感動了。但他們有時候又很憨,讓你既生氣又好笑,有一次晚飯后,喝了一瓶紅牛,不久就感到心跳的厲害,原來紅牛中含有少量興奮劑,這在山上是很危險的。我只感到心都要從胸口跳出來了,躺在帳篷里,我測了一下脈搏,時快時慢的。大家勸我去兵營的衛(wèi)生所,可我知道那里剛剛死過人,現(xiàn)在還在太平間呢,我哪里有勇氣和死人呆在一起,只好說自己沒事。可一到晚上,發(fā)作得越來越劇烈,我一夜都沒睡著。第二天一早,團長就說他看到我的蠟燭一夜亮著。我一聽就生氣了:你既然看到我夜里燈亮著,也不過來看看我是死是活!團長回答說:你是女的,我怎么能夜里來看你。我聽了又好氣又好笑。
江有汜:一個女人晚上單獨睡帳篷,你害怕嗎?
占修萍:以前我從未怕過,可到了賀蘭山,我才體會了什么叫害怕。那是去采訪一次軍事演習,在山上,負責指揮的團長給了我四條建議:一、先回去,等演習正式開始后再接我;二、住在離演習最近的60公里外的某團部;三、住在演習指揮所;四、也是他最不愿意的:住在演習場所的帳篷里。沒等團長說完,我就決定選第四種,不和士兵們住在一起,怎么能知道士兵們的生活。晚上的時候,我開始后悔了。教導員他們陪我聊了一會后去睡了,他們一走,帳篷里的電就停了,賀蘭山的夜真的冷,九月份的天氣,白天艷陽高照,我只穿了件迷彩服,外面一個背心,夜里突然降溫,一下子到了寒冬臘月。我緊緊地裹起被子,還是冷得發(fā)抖,更可怕的是,外面突然下起了雨,風的聲音,雨水敲打的聲音,還有莫名的叫聲,我頭一次知道什么叫鬼哭狼嚎。車體帳篷漏著風,風吹得簾子霹靂啪啦的,總覺得似乎有人的腳步在走進,打亮手電一看,什么也沒有,我把頭升出窗外一看,黑壓壓一片,心里開始害怕起來,還哪里能睡著。想去找教導員,可他的帳篷離我有30米遠,這么黑的天,我一步也不敢邁出去。拿手機一看,一點二十,我想到給團長打手機,讓團長用軍線叫教導員,可一想他們明天還要演習,只好勸自己再堅持一會。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想快四點了,可一看表,才過去二十分鐘,那一夜,我知道時間原來會這樣漫長。我一直開著手電,后來手電都打不著了,風從帳篷底下吹進來,我開始仇恨賀蘭山的夜。第二天,我睡了半天,晚上團長問我為什么沒來參加演習,我說我一夜沒睡。
江有汜:去年你在羅布泊住了兩個月,你又是怎么生活的?
占修萍:說起羅布泊,我印象里最深的是廁所。
江有汜:在死亡之海,只有這樣的細節(jié)才能去接近它神秘的本質(zhì)和生命的艱難。
占修萍:是啊,我記錄的就是最真實的生活感受。進羅布泊的那天,我早上喝的是稀飯,直到目的地,沒有上過廁所,中午吃完飯后,副師長告訴我,這是你的帳篷,然后指著另一個地方說,那是為你搭的廁所。我的心里一陣欣慰,順著他指的地方看去,那廁所卻快到地平線下面,是一個黑點。我朝著大約一公里外的廁所走去,腳下是半尺深的沙土,腳都埋進去了,我只好艱難前行,眼巴巴地望著遠處的廁所從地平線一點一點的浮現(xiàn)。后來我就很少喝水了,這些細節(jié)還是被一群大老粗們發(fā)現(xiàn)了,問我為什么老不喝水,我說自己不想喝,心里卻深深感激他們細致的無聲的關(guān)懷。
江有汜:在羅布泊你遇到危險了嗎?
占修萍:你見過反映羅布泊情況的照片嗎,士兵的床上全是沙子。當初我以為那是假的,是人為鋪上的。可有一次我就目睹了這樣一個事實。有一次起風沙,我的帳篷沒關(guān)嚴,等我回來一看,滿屋子黃沙,床上的沙有兩寸厚。羅布泊的黃沙,埋人是再平常不過的。
江有汜:一次次拿生命冒險,家里人不反對嗎?
占修萍:2001年,母親病重的時候囑咐我,再不要去了,要好好照顧自己。可母親剛剛離開人世,我又踏上了去“蘭成渝”的路。翻秦嶺,過蜀道,伴著一路的塌方、山體滑坡,帶著母親的祝福,我又經(jīng)歷了一次刻骨銘心的旅程。母親給我力量和勇氣,給我努力或下去的信心,給我活著真好的追求。
有一次我們車遇上了道路滑坡,車子只往下滑,那是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淵啊。我們爬出車子,使勁往上爬,可我的身體隨著山體只往下滑,一位男同事拉住了我,把我拖到了路面上,這時,我的襪子露了出來,同事看到了說你們文人就是摳門,連襪子都不肯買雙新的。我告訴他那是我母親的遺物。在被李白當年稱為難于上青天的蜀道,在連男人都不愿意去的“蘭成渝”輸油線上,我就是穿著母親的這雙破襪子躲過了一次又一次災難。
江有汜:離婚這么多年了,有沒有想過再組建一個家。
占修萍:累了的時候,我真的渴望有一個家,一個可以依靠的臂腕。可付出一段感情是那樣的艱難,難于上喀喇昆侖山,上昆侖我不怕,可談一次戀愛我怕。
江有汜:也許是你在戀愛中的唯美傾向太濃吧,要求的太多,就會有強烈的失落感。
占修萍:我沒要求什么,只是單純地愛情。也許就像你說的一樣,渴望太完美吧。
江有汜:能再為愛情付出一次,就算得一種幸福了,我相信像你上昆侖一樣,你一定能找到這樣的愛情。
占修萍:去年,我又去了喀喇昆侖,二十天時間里連續(xù)上了五次山,朋友罵我瘋了,可在那里,我的心就格外平靜,有機會我還要去,在山上住兩個月。
江有汜:看來,喀喇昆侖是你心中的歸屬了。
占修萍:記得我采訪過山下的一個村子,那里住的都是隨軍家屬,男人在山上下不來,女人們上不去。外人戲稱那里為“寡婦村”。村里的女人說他們苦,我說我比她們還苦,一個常年奔波的女人的苦。但是,在喀喇昆侖,人的心靈是最純潔的,有這樣一句話,海拔越高,人的境界越高,就讓喀喇昆侖成為我心靈的凈化站,在那里,我得到的是心靈的平靜。
熓只突然想了,朋友告訴她寫昆侖汽車兵的小說《天路上的紅飄帶》獲全軍“新作品”一等獎了,占修萍響亮的嗓音頓時引來了周圍人的注目。她依然像個孩子一樣在電話前爽朗地笑。我仿佛看到,遙遠的喀喇昆侖山上,汽車觀后鏡上系著的一縷紅飄帶,是那樣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