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　兒

突然間就感到愛上了他。每晚期待他的聲音抵達我的枕邊。躺在床上，躺在黑暗和孤寂之中，電話中他的聲音像粗糙的棉布，在我陰冷的屋子里，變得分外醒目，這醒目是因為沒來由的溫暖。我用那粗糙的棉布緊緊裹住身體，所有的一切，漫長的夜晚、冰冷的記憶、失重的心跳，咳嗽、胃痛，全都消失，惟有他的電話，那電話中的聲音，他說：寶貝，我心疼你。我想，那一刻，我愿意放棄所有，撲進他的懷抱，永生永世做個讓他心疼的寶貝。

第二天，我忍不住想去看他?？丛陔娫捴凶屛疑钋兴寄畹倪@個男子。我真的放下了所有：工作、生病的媽媽、矜持和迷茫，飛到他的城市。我想：僅憑聲音，我一定能在出站口的擁擠中認準我要的人。

我緊緊握著一個隱匿的地址。我的手心滿是緊張的汗。在南方的車站，洪水一樣涌動的人群，我看見了穿紅衣裳的他。他雙手環(huán)抱雙臂。他和我一樣，在人間迷了路，紅色是我們打出的呼救信號，等待惟一的救援者。

他輕輕牽了我的手，把我領(lǐng)進他的內(nèi)心。他說：給你吧，我一直揣在懷中的心。我接了過來。是一個心形的玉石。他說，這是送給我的信物。是他家只傳給兒子的寶物。我笑了。我說，在這個時代，有誰還會在意信物呢。他很在意。他一直在等待一個愿意珍藏信物的女子。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一切為什么會這樣進行?？傊业男厍皰焐狭四菈K明代的玉。我和他在相見的第五分鐘，緊緊地相擁。然后，日子一天天過得很快。天要亮的時候我醒來，抬頭看見他的棕紅色的胡子，像一縷朝霞，升在我的眉毛上。他的大手牢牢地抓著我的睡衣。他說，真怕在夢中與我走散。他不知道，他的背上有我的齒咬出的深深印記。那是我在夢中怕與他走散而做的獨特記號。

白天我們分別8小時。上午4小時，下午4小時。午餐時分，他騎著自行車從城東趕回城西，路上花去40分鐘。還沒進家門，我就能聽到他的呼喊：寶貝！我回家了！南方的陽光真的殘暴，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裳。我們顧不了太多，我渴望他抱起我旋轉(zhuǎn)三圈的感覺。在飛旋中我看見上帝的照耀。

我們頭頂著頭吃飯。有時是一碗面條，有時是雞蛋炒飯。在他的面條里，深埋著牛肉，但不知是什么魔術(shù)，一會兒的工夫，牛肉會跑到我的碗里面。

黃昏，我準時出現(xiàn)在他下班必經(jīng)的一條路口。我們肩并著肩，走回家去。最喜歡下小雨的時候，他脫了上衣披在我們的頭上。我們慢慢往家走。他對我說，雨只能一點點地下，路只能一步步地走，愛也需一天天地給。那個時刻，我想我已融化。

他出差了。他說不怕，每晚他都會陪著我。果真，每天晚上，他打來電話，在電話中我們說一大堆的話。一大堆的話充滿我的四周，他問有沒有感到自己像個富翁。那么多知心話，那么多的愛，那么多的氣息，比氧氣更新鮮。

回來的那天晚上，他的吻像花朵，盛開在我的身體之上。我感到我是他的沃土，他正勤奮地開墾春天。后來，他說：我們結(jié)婚吧。我們結(jié)婚吧。我大哭。我說，我想，可我不能。我的生命快要結(jié)束。他說，那就更好，在結(jié)束的時候才開始，就不會再結(jié)束了。我說，我曾經(jīng)深愛我的丈夫，一場車禍帶走了他，也帶給我對婚姻的絕望。他說，寶貝別怕，我能幫助你，幫助你忘了絕望這個詞。我還在哭。我還在哭著說，可醫(yī)生說我活不過一年。太短暫了，我不要這么短的幸福。我想誰都會認為，像我這樣的病人，是不可以奢望真愛的??！會不會有人說我們是傻瓜。他把我從床上抱起來，他抱著我作飛翔狀。他說：“我的小傻瓜，愛情本來就只是兩個人之間的一樁傻事，聰明的人從來不會擁有愛情。”

在南方的這座城市，在城市的一角，在我們不大的屋子里，我明白，我是可以再一次去愛的了。我可以進入天堂，被上帝照耀。我像個傻瓜，與另一個傻瓜相親相愛。我們約定了我們的傻瓜愛情守則：1.容忍、幫助，幫助不好仍然容忍；2.使容忍變成一種習(xí)慣；3.在習(xí)慣中養(yǎng)成傻瓜的品性；4.傻瓜，永遠做下去。

我們心想：偌大的世界，一定可以容忍我們兩個人之間的這樁傻事。哪怕這樁傻事只有一年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