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大炳 梁 震
三深刻體驗與追憶
追憶常常以聯(lián)想的形式出現(xiàn)的。就心理機制說,他所聯(lián)想的情景是對他有著特別意義、且有著深刻的體驗。如張慧謀的《那么遙遠》:“那么的遙遠。像吹拂過山野的一縷清風/像三月,像一株映山紅,像一雙空靈的蝴蝶/誰也無法將他們長久挽留。像一道刀痕/埋在大樹上,忘卻了歲月,忘卻了痛。一切/都已經(jīng)愈合,但,一切又永遠無法愈合/像一把舊式的長椅,在公園一隅,空空的。有人來過/又悄然地走開了。一個人,抑或兩個人?……//像一些花瓣,被春天帶走。像一點點月光/一朵朵螢火,很輕的水聲。像露,甚至,像一只/飛過天空的小鳥,那么的輕易消逝,輕易讓人忘掉。//是啊,確實太遙遠了。是想留下些什么,卻什么也沒留下。/像一本讀過的書,隨手放下。像一句不經(jīng)意的諾言/說過之后,也就忘了。像一架閑置的犁,一頂斗笠/一幅舊照片,照片里的那個人,讓人想了許久/總記不起名字。像一堵老墻,一道小巷/在雨中。一朵很現(xiàn)代的花傘悠然飄過……”
這首詩顯然是追憶之作。追憶實在是一種誘惑,從追憶中,得到的可能是沉重的教訓,也可能是從中獲得智慧,它的多種感受如打翻了五味瓶。這中間有對父母、師友,甚至是短暫的邂逅者。通過追憶,在頭腦中咀嚼著生活中的得與失、悲與喜,但畢竟因為時間太長了,它影影綽綽,若有若無。美國漢學家斯蒂芬·歐文說它是“斷片”。為什么這些“斷片”能打動我們,是因為他起到了“方向標”的作用,“起了把我們引向失去的東西所造成的空間的那種引路人的作用?!?。
追憶在抒寫愛情的詩篇中尤為突出,在《散文詩精選》中就有著較多的這樣篇幅,周勤的《私語》是其中最具代表性作品。全詩14節(jié),它寫出了女主人公對愛情的追憶,它是那樣的 刻骨銘心:“既然前緣已錯過,可別再錯過今朝的邂逅。/當你的雙手,顫顫的為我抹去三十年的淚痕,我便知道,余下的人生,已屬于了你?!边@是全詩的主旋律,圍繞它,作者寫出對所愛的人杜鵑啼血般的情思,真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边@類作品之所以能特別打動讀者,心理學家認為它屬一種“缺失性體驗”。它指的是人們對各種缺失,諸如精神的、物質的、生理的和心理的缺失體驗。缺失性體驗遠比豐富性體驗來得深刻,缺失愈大,其體驗的強度也愈大。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看,作家、詩人們更重視描繪缺失性體驗,它帶給人們心靈震撼力也是歡樂帶來的豐富體驗無法企及的,當你讀著《私語》中最后一節(jié):“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一城的煙花,全熄成了今宵的寂寞,抓一把,盡是殘燼。/而今,我已無力舉起那枝殘紅;最后的一朵玫瑰,我只能在夢中悄悄地給你。”你能不為之悄然動容嗎,而且你會深切的感受到,這不是李商隱的創(chuàng)作《錦瑟》的當代版嗎:“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边@種深刻的體驗就是追憶的永恒魅力所在。黑格爾認為,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是一種情感活動,推動它的是“苦惱的意識”。魯迅所推崇的日本著名文藝心理家廚穿白村就強調地指出文學是“苦悶的象征”;古代的中國作家也不例外地有著同樣的感受。司馬遷認為《離騷》、《詩三百篇》為古人“發(fā)憤之所為作”;韓愈說:“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人之言也亦然?!睔W陽修說:“士窮而后工?!钡覀冇终J為痛苦與歡樂所具有的體驗不是絕對的,如果沒有歡樂作為底色,也就談不上痛苦體驗,反之亦然。確如美國女詩人狄金森所說:“假如我沒有見過太陽,/我也許會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陽把我的寂寞/照耀的更加荒涼。”?!蹲窇洝返?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四將熟悉變得“陌生”起來
黑格爾道:“一般說來,熟知的東西所以不是真正知道了的東西,正因為它認為熟知的。”蘇軾的詠廬山的著名詩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也是這個意思。為什么?這是因為人們總按常識慣例看待眼前的一切。由于人一生下來 就處于常識和慣例包圍之中,他的父母、老師都是以教育孩子認識周圍事物以便和環(huán)境取得協(xié)調,可是當這些常識、慣例占據(jù)了自己的心靈并內化成為心中不可動搖的權威時,他就獲得了不加思維審視的豁免權。我們在散文詩的創(chuàng)作與欣賞中也不例外。當作者的創(chuàng)作形成模式化后不僅再也沒有生氣,也鈍化了讀者的感受。如何在閱讀和欣賞過程中,激活作者與讀者想象,使他們麻木的神經(jīng)活躍起來,按照俄國形式主義文學理淪家什克洛夫斯基的意見,那就是必須將熟悉的事物變得陌生起來,他稱之為“陌生化”。什克洛夫斯基認為,在日常生活中,人的動作一旦變成習慣,便會帶有機械化、自動化,人們再也不會思考它了。如日常的步行,天天如此,還有什么可思考呢?如果我們去跳舞,那就不一樣了,因為它是一種可以感受到了的步行,一種為了被人去感受而構成的步行。如果說步行是一種常識和慣例,那么跳舞對于步行來說,就是一種反常化,因為正是舞蹈打破了步行的慣常化。所以“陌生化”由可稱之為“反常化”。慣?;谋撞【褪菍ρ矍暗氖挛镎嬲匦砸暥灰?,聽而不聞,也就是中國人所說的“熟焉不察”;而反常化的最大優(yōu)勢就是可以重新喚起人們對周圍世界的興趣,不斷更新人們對世界重新認識,以充分領略我們生活中的詩意性,甚至感受到德國文藝理論家本雅明所說的:“驚顫效果” (8hockwirkung)。
散文詩中“陌生化”的寫法,最為常見的是視角轉換。如皇泯的《幸福的水鬼》。全詩是寫一個沉溺于情海中充滿幸福感的人的自白:“溺斃于情潮里,就背靠島嶼做一個幸福的水鬼。/……/我們都擁抱自己的海域,或者河灘。/在月光下棲息一夜,不如在海潮中顛簸一世。/水鬼的幸運和厄運都歸宿于情潮。/……/水鬼,水鬼,沒有性別,沒有年齡?!睈矍閹淼男腋8袔缀跞巳硕寄芨惺艿?,但給人帶來“水鬼”般的幸福感確實是罕見的,顯然它是反常態(tài)的。在中國鬼文化中,說起鬼,就是丑陋、猙獰,且作惡多端。然而換一個角度看,鬼的另一特點也是極為明顯的,那就是執(zhí)著癡迷,魯迅不是說過“執(zhí)著的怨鬼,糾纏如青蛇”嗎?強調了鬼與蛇的共性,那就是韌性,如能這樣看,李圣強的散文詩《那條蛇》也就是轉換視角的佳作了。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傳統(tǒng)總是借助漢語的力量發(fā)揮 潛移默化的作用,在漢語中與蛇聯(lián)系在一起的詞組幾乎都是貶義的,如“蛇蝎心腸”等。說來也巧,在西方也不例外。《圣經(jīng)》中就認為蛇是不祥物,是在蛇誘惑下,亞當與夏娃有了性觀念??墒抢钍妳s一反常態(tài)對蛇進行熱情的謳歌:“那條蛇,本是美麗的,你小天使一樣美麗:它用漂亮的雙翅輕盈的飛翔,他用悅耳的聲音歡娛的歌唱;它莢妙的樂音挽著野花的芬芳,在伊甸園里裊裊縈繞……”作者贊美它是啟發(fā)了人類始祖亞當與夏娃吃丁禁果:“亞當與夏娃從蒙昧中蘇醒了,身上沉睡的東西不可抑制的騷動起來;他們驚奇的發(fā)現(xiàn)了自己和對方。陌生而異常親切,羞澀而頓聲狂熱:兩股熱血如兩股噴發(fā)的溫泉奔騰融匯在一起了。”為人類發(fā)展建立如此巨大功勛的蛇難道不應該大書而特書嗎?可是它卻遭到人類的惡毒誹謗與攻擊。作者不勝感慨:“可憐的蛇,在人類的棍棒之下無聲地翻滾著、掙扎著?!碑斎?,這是一種隱喻,它歌頌的實際上是那些為人民造福卻又不為他們理解的先賢們。這首散文詩不正由于它的反常化將熟悉變得陌生而有著“驚顫效果”嗎!
在散文詩中,除了視角的轉換給讀者帶來了全新的感受,更多的卻是因詞語運用與搭配的陌生而帶來意象的陌生。它擴大了語言張力。說到此,我們不能不提到三十年代的何其芳在《畫夢錄》中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系列散文詩,如《黃昏》《雨前》《獨語》《夢后》等等,這些都是極美的華采篇章。在《黃昏》中,他是這樣描寫黃昏的:“馬蹄聲,孤獨而憂郁地自遠自近,灑落在沉默的街上如白色的小花朵/……/街上愈荒涼。暮色下垂而合閉,柔和地,如從銀灰的歸翅間墜落一些慵倦了我心中?!蓖ㄟ^擬人化與通感制造了以動造靜的氛圍。再如《雨前》中,作家通過一系列動物與大自然景物的反?,F(xiàn)象,生動的表現(xiàn)出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時刻,它就是萊辛在《拉奧孔》中所說的“最富于生發(fā)性的頃刻,使得前前后后都可以從這一頃刻了解得透徹?!边@首散文詩的結尾說:
“接著聽見了它(鷹)有力的嗚聲,如同一個巨大的心的呼號,或是在黑暗里尋找伴侶的叫喚。”/然而雨還是沒有來。
這是多么令人不安,然而又令人充滿期待的“頃刻”。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啊!在當代詩歌中也不乏這類因反常而導致陌生化的散文詩佳作。如桂興華的《擬豐子凱先生的<星期日紀 事>》。從詩的表面上,它似乎是片段日記連綴,但作為一個整體,因形式新穎獨到,如同我們在觀看一位相聲大師所表演的相聲,他不動聲色,卻催人淚下,它顯然就是貝爾所說的“有意味的形式”:
(請注意:陳列在緣緣堂里這一頁練習本,不是書法作品)/1968年3月31日,上海/6時:連寒暑表也不見溫和。不得不起床。/7時:早餐是一次枯寂。/8時:年輕人般地打開窗,不見“薔薇襯著綠葉”?;剞D身,更七十歲地打開那本小冊子。/10時:歷來對咬瓜子都覺得害怕。此刻,卻硬在消磨時間。手,撫向首屆文代會的那張與周總理的合影。洗腳水,越洗越冷。/12時:陽光輝煌而無力。送不來石門灣的臭豆腐干。/2時:思緒再一次在小冊里重復。/4時:墨跡皆是罪行,準備去展覽。/6時:暮色,終沾不得半滴米酒的碗碟,涂上了一層悲哀。/8時半:一盞昏燈伴著難以入眼的童年就用過的顏料筆,今日無客來結緣。不敢來敲“藝術之門”。/(造反隊長去搶話筒了,沒有揉碎這千萬張“匯報”中的一張)
“陌生化”的手法極大地激活了讀者的審美情趣,打破了那種在散文詩寫作中,由于立意、語言、意象等方面的因循守舊而給讀者的司空見慣具有的麻木不仁心態(tài)以強烈的震撼。
(作者簡介:翟大炳,詩評家,安徽師范大學蕪湖師專教學部中文系教授。梁震,青年詩人,中國詩歌學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