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寶煊
外婆識書不多,常用她幾年私塾學(xué)的《三字經(jīng)》、《百家姓》等教我識字與背誦,還聽她講了不少天南地北的故事,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外婆達(dá)理,與東鄰西舍相處和睦,也只因?yàn)榇怂侔ち瞬簧倥贰?/p>
外婆的小屋,墻是用泥與些草拌合后堆成的,房頂用幾個參差不齊的木棍作為梁椽,在梁椽上排列并捆綁上高粱桿,再覆蓋一層麥秸,幾塊木板豎釘在另三個窄窄的木板上成了門,屋無窗。整個室內(nèi)一張小床與我用來做作業(yè)的桌子,剩下的就是做飯的灶,這已感到屋里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牧?,滿得轉(zhuǎn)身都要小心。
外婆原本住的是一堂兩間的瓦房,磚與瓦青青的,室內(nèi)古色古香的幾件家具,家的四周用磚砌起了圍墻,滿園的桃李,這是土地改革時留下的。
1959年六歲時,外婆送我上了學(xué),嬉玩成性的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為此老師屢屢召見外婆,我也為此屢遭“不幸”,只是依然故我,終久沒把外婆的苦口婆心放在心上。
冬去春來,一天天我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玩著學(xué)著。時至三年級,家里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外婆老是拖欠著學(xué)費(fèi),買鉛筆、本子的幾分錢一天比一天難要,就是要到也是買得了本子買不了筆,我身上的衣服也總是接了又接,補(bǔ)丁也越來越多。對此,我對外婆由不滿積累到怨恨的程度,經(jīng)常與外婆擰著做,時時用輟學(xué)威脅外婆,可外婆的態(tài)度卻日日見好,每每如此總是面帶微笑,總是一句話:“再等幾天”。記得小學(xué)四年級期末考試,我無一門合格,老師對我愛理不理,外婆是因?yàn)槔⑦€是另有起因,當(dāng)知道我考試情況時,只看到她滿面漲紅一句話也不說,不一會兒臉上便又開始恢復(fù)她常有的微笑,好像壓根兒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外婆如故,我也如故。暑假中我照常人家檐下壁上、瓜田李下。
一天中午,在我回家時,被家里發(fā)生的事驚住了,看到瓦房的東側(cè)七八個舅舅正忙著和泥堆墻,外婆正忙著給舅舅們送水遞煙,見我進(jìn)來外婆高興地迎上來對我說:“根煊,咱再蓋一間小屋”,我一聽驟然臉變,當(dāng)著眾舅舅面喊叫:“上學(xué)的錢都沒有還蓋什么屋”,外婆依然微笑,好像什么也沒有聽見,只忙她的去了。
兩天的功夫小屋蓋好了,在青色瓦房的襯托下,別有小家碧玉的感覺。我把對外婆原有的怨恨忘得一干二凈,整天忙約小伴在小屋里玩。不幾天小屋的墻漸漸的干了起來,我與小屋的感情也漸漸地濃了起來,假期里在小屋中歡快著每一天。在離開學(xué)的前幾天,外婆開始向小屋搬東西,使玩的地方也一天天見小。為此,我對外婆又產(chǎn)生了諸多新的不滿。
在一個傍晚,外婆包了過年時才吃得上的餃子,記得當(dāng)時我大口大口的吞著,外婆坐在對面滿面綻笑的看著,她笑得很甜美,我也很高興!還不時把外婆夾給我的餃子又夾到她的碗里,就在吃完后我?guī)е俜种俚臐M意即要離開的時候,外婆讓我坐下,她顫顫巍巍地走進(jìn)小屋,拿出了一包東西放在吃飯的桌子上。稍頓,她張了幾次口,最后,似乎下了很大決心后才說:“根煊,咱商量一件事,我決定把瓦房、圍墻、家具都賣了,你不是很喜歡小屋嗎,姥姥以后天天陪你在小屋里住。這是你要的本子、鉛筆看看滿意嗎?”我愕然!人生第一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忙問:“姥姥你怎么了,為啥要賣?”外婆雖然面帶微笑卻不失認(rèn)真地回答“為你要讀書,只能這樣!”我馬上明白了一切,想起了對外婆長期不應(yīng)有的怨恨,心里酸酸的,兩眼愧疚的望著外婆,顫抖抖地說:“姥姥,房子不能賣,我不上學(xué)了,我以后再不惹你生氣,好好的幫你干活,”“不!你只有讀書才有出路,聽姥姥的話,從此后好好讀書。”外婆失去微笑,一臉嚴(yán)肅地回答我。“姥姥……”隨后,我一頭撲進(jìn)外婆懷里,再無言語,淚把外婆的衣襟浸濕了一大片,在我的記憶里這是第一次流了這么多的淚。
從此,我變成了另一個人,變得沉默寡言,變得和外婆一樣見人面帶微笑,變得處處時時手里拿著一本書不停的讀,春夏秋冬在外婆的陪伴下,于小屋昏暗的煤油燈下工工整整的完成每一天的作業(yè),躺在狹窄的床頭貪婪的看著外婆東借西要的書,外婆說:“當(dāng)天事、當(dāng)天了”、“人當(dāng)有骨氣”等的話,從此我真的做到了。
后來,我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縣一中,再后來,我當(dāng)了兵,并在當(dāng)年經(jīng)推薦上了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第二年在學(xué)校被選拔為飛行員……
幾年后,我回到了外婆的小屋,小屋的墻已被風(fēng)雨浸蝕的很薄,屋上的麥秸薄且黑泥一般。我決定為外婆建造另一間小屋,可外婆以從未有的固執(zhí),堅(jiān)決不同意,無奈只好將小屋翻理了一番。之后,我跟外婆笑著說,“翻理小屋的錢比蓋新屋花的錢還要多”,外婆聽后雖然在笑,但眼里終于有了淚,手不停地為我輕輕拂去身上的泥土,直到干凈得一點(diǎn)一滴的灰塵也沒有。
年隔不久,傳來了外婆病危的消息,等我日夜兼程趕到外婆身邊時,她已氣若游絲,見到了我,她忽然睜開了眼睛,睜得很大,臉上綻開了會心的微笑,一只手將我的手緊緊的抓著,另一只手伸到枕頭下拿出了一樣?xùn)|西塞到了我的手里,是張紙條,我忙打開,見上面工工整整的寫著:“根煊,我知道身體不行了,有一件事長時間一直想跟你說,只怕影響你沒有說起,我不是你的親姥姥。但我養(yǎng)你很值!你寄來的錢在床頭的米罐里”。我頓感天地崩裂,淚如潮水般的從心底深處直往上涌,我兩眼朦朧地望著外婆,輕輕地將身子俯在外婆的身上,臉貼在她的臉上,直到外婆帶著祥和與滿足離開了她的小屋,離開了她日夜操勞、放心不下的孩子。從此,她再也不用受苦。
在我人生的路上,不論走到哪里,外婆與外婆的小屋像影子樣的跟隨著我,為我遮風(fēng)擋雨。我愛外婆與她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