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　京

五年過去了，沒有想到在鳳凰真的又見到了吉祥，她是來赴五年之約的嗎？只是人面依舊，心已滄桑了。

1

我是沈從文先生的瘋狂崇拜者，為了一償?shù)缴驈奈墓枢l(xiāng)看看的夙愿，我獨自背包來到了邊城鳳凰。國慶時節(jié)，鳳凰古城里人山人海，每一個景點門口都堆滿了游客。為了避開這些人流，我通常在下午五點左右才走出旅館，漫步在從文先生曾經(jīng)待過的每一個地方。趁著夜色，我打算到從文墓看看。

初秋的鳳凰，有些涼意，卻絲毫打消不了我夜訪從文墓的興趣。帶著事先準備好的菊花，順著臺階拾級而上，螢火蟲像天上的繁星般在身邊游來蕩去，吹著夜風，走在月光如水的黑夜里，好不愜意。走到從文墓前，默默地放下祭花，看著光滑如月的石碑，正想跟沈先生在心底暢談一番時，卻聽見身邊有人說話！我頓時打了一個冷顫，壯著膽子問：誰在那兒？

順著電筒的燈光看過去，一個女孩坐在地上，大概是來了好久，被夜風吹得臉色發(fā)白——我是一個無神論者，但也被驚出一身汗了。原來她也是趁著夜色來拜望沈從文的游客，只是走錯了路又加上拐了腳，動彈不得，只好等有奇跡發(fā)生，會有人來救她，而我竟成為了她的“奇跡”。

把女孩送回旅館時，我才知道原來我們住在同一旅舍。她說她叫吉祥，單身來鳳凰旅游，也是沈從文的瘋狂熱愛者。我替吉祥檢查了一下受傷的腳，并沒有什么大問題，只是她從臺階上摔下來的時候被嚇壞了，心理上認為很嚴重罷了……

她的腳傷很快便能恢復。

第二天一早，吉祥便來敲我的門，邀請我一起出游，看附近苗寨的趕集日。一路上，吉祥繪聲繪色地描述著鳳凰給她的印象，說著沈從文的每一部作品，她感嘆地說不知道五年后的鳳凰是否還會保持古樸的樣子。在吉祥說話的時候，我偷偷地看這個陌生的女孩，她長著一張瓜子臉，小眼小嘴的樣子看起來很秀氣，一頭齊肩的黑發(fā)總會被風刮起來亂飛亂舞……我想了半天才找到一個詞來形容她：靈秀。

當吉祥把她從苗寨收購而來的苗服穿在身上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guī)缀跏求@呆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吉祥是個熱情、可愛、天真、浪漫的女孩，如果可以再找些形容詞，我會把天底下所有好聽的詞都放在她的身上。我和吉祥認識不到24小時，仿佛認識幾個世紀一般，有幾輩子的話要說，我們談文學、音樂、電影、旅行、攝影，我們的興趣愛好竟是驚人般的相似。吉祥的快樂與活潑正好彌補了我的內(nèi)斂與沉穩(wěn)。如果昨天晚上我是她的奇跡，那么這以后她都會是我的奇跡。

晚上，當所有的游客都散盡的時候，我們坐在沱江邊上，聽著河流的聲音還有彼此的心跳聲，吉祥的臉靠近我的肩，頭發(fā)慢慢地垂落下來，我用力地抓住她的手，不準她再逃開……

在我的房間里，我們做了天下男女在一起都會做的事情。我們沒有輕易許諾，只是互留了電話，然后在鳳凰依依惜別。

2

在回上海的途中，我的行李被偷，失去了吉祥的聯(lián)絡電話。按照她提供給我的那些信息，我試圖在她的城市找到她，可朋友告訴我，在那個單位的人員名冊中根本沒有一個叫吉祥的女孩子。我開始陷入極度失落的情緒中，只要一想到吉祥瞇著眼睛對著我微笑的樣子，我的心就被輾碎了。

吉祥在和我聊天的時候，曾經(jīng)提到過她希望到達的地方，廣西陽朔、云南大理、山西平遙、甘肅敦煌、西藏拉薩……這些信息是我惟一能找到她的線索。

假期對于我而言，其存在的價值便是背上背包，去尋找吉祥。我知道這樣找她，成功的機率很小。可如果放棄尋找吉祥，我的生活、假期便會完全失去意義。我似乎把與吉祥共度的那幾天當作生命時間的中止點，如果有人問我昨天在哪兒，我會回答和吉祥在鳳凰。

朋友們都笑我傻，天上掉下的餡餅也不知道白吃，還苦苦尋找做什么。父母看我瘋顛的樣子直說我那幾天肯定是撞邪了，不然怎么憑空會有個女孩出現(xiàn)……有人說我癡情，有人罵我笨，可我如果找不到吉祥，解開那段緣分，我的心就容不下其他任何人或事。

在被人稱作小資天堂的陽朔，我每天游蕩在各個酒吧中，找披肩發(fā)的黑發(fā)女孩；在大理，我在洱海旁邊許下愿，希望有一天吉祥會再出現(xiàn)在我眼前；在平遙，看到某個相似的背影便追上去，差點招來對方同行男伴的惡罵；在拉薩，我看見高高在上的布達拉宮，心底不知道是在流淚還是在流血……為了找吉祥，我將每一段假期都放在路上，拒絕每一次朋友介紹的相親對象。

兩年過去了，我仍然一無所獲。我想，我失去了吉祥，生活還有什么意義呢？

有一天夜里做夢，我又回到了鳳凰，吉祥就笑呵呵地站在我面前。我問她跑到哪里去了，她突然收住笑容，泣不成聲地罵我是個偽君子，不負責任。她質(zhì)問我為什么這么久不去找她，為什么忘記她，為什么把我們之間的愛情當作過眼云煙？面對她的質(zhì)問，我急得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拿出我在陽朔、大理、拉薩等地方拍的照片，極力向她解釋為了找她，我走遍了她隨口告訴我的那些“下一個旅行目的地”?？杉橹皇俏乜蓿牪灰娢艺f半個字?？粗驗榭奁秳拥募珙^，我急出一身汗……這才意識到，原來是夢，原來心底里掛念著吉祥，擔心她不快樂，擔心她誤會自己。

我想到吉祥在約我去苗寨看趕集的車上說，她打算五年后再到鳳凰，故地重游，看看鳳凰的變化。而此時，才過兩年，她在哪兒？會遵守她的五年約定嗎？

3

公司同事早已將我的故事說得人盡皆知，而新分配到部門的秘書小袁除了對故事感興趣外，更對我展開了愛情的攻勢。小袁活潑可愛，有著吉祥身上的某些影子。我一再向她解釋，我接受不了其它任何的感情，小袁毫不介意地仍然對我像對男友一樣關(guān)愛備至。

父母看我年齡也不小了，勸我考慮找個女孩結(jié)婚。在小袁的攻勢、父母的壓力、朋友的勸告下，我?guī)缀蹩煜蛐≡督盗恕?/p>

有一天上班途中，搭乘的公車壞在半路上，我只好下車走到站臺上再等其它公車。

看看表，八點四十五，如果趕不上公車便遲到了。我著急地左顧右盼，恨不得眼前立即出現(xiàn)那路公車。站臺的另一邊，站著一個女孩，頭發(fā)挽成一個髻，穿著碎花素凈的長裙，手里提著小包，也在焦急地等車。我定睛一看，差點暈倒，那就是吉祥，我苦苦尋找了兩年多的吉祥！

我脫口而出，叫出她的名字。她似乎沒聽見，我快步走到她面前，想跟她打個招呼。吉祥顯然也看見了我，很驚訝地張開嘴想說些什么。我們相視一笑，幾乎是同時說了句“好久不見”。

“你好嗎？我找了你很久。吉祥?！蔽移炔患按叵胝f找了她兩年的經(jīng)歷。

吉祥顯然對這個名字早已陌生，她有些不太自然地回答說，“是嗎？你最近好嗎？”

我正想回答說不好，卻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走過來，挽著吉祥的手，質(zhì)疑地看著我。

“這是我的丈夫。”吉祥向我介紹說?！斑@是我以前單位的同事，他的老婆也在上海?！八窒蛩恼煞蚪榻B我的身份?！?/p>

她的丈夫友好地伸手來握我的手，說：“以后帶老婆來家里玩。吉祥在上海沒什么朋友，遇到老鄉(xiāng)也是種緣分?！?/p>

我看看吉祥，再看看她身邊的男人，注意到他們倆的手指上都戴著結(jié)婚戒指。我極力鎮(zhèn)靜地笑著對吉祥說，“我還是那個電話號碼，以后多聯(lián)系。我要趕時間，有空再聊?！?/p>

我邊說邊伸手招了一輛的士，說完就鉆進車里，不打算再向他們告別。

原來吉祥早已結(jié)婚，移居上海，但她卻一直沒和我聯(lián)系。我是天下最笨的傻瓜，為了一個在別人眼中什么都不是的一夜情而耿耿于懷好幾年，浪費了時間與金錢，更錯過了那么多的漂亮女孩……不值，太不值了！我將生活的全部重心都放在了尋找吉祥上，可當有一天不期而遇時，卻沒想到是這樣的結(jié)局。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司，小袁看出我的不對勁，追到辦公室問我。我沉默了半天，只說出了幾個字，“她結(jié)婚了?！?/p>

4

沒過幾天，吉祥打電話給我，約我在淮海路見面，告訴我有關(guān)她的故事。

鳳凰一別后，她曾經(jīng)試圖聯(lián)系我，但怎么打我單位的電話都打不通。她以為我故意給了她一個不存在的電話號碼，好逃避在鳳凰留下的情債。那段時間，生活過得很灰暗，還好遇到了現(xiàn)任丈夫。她丈夫出差在那個城市，與她偶然相遇，便開始猛烈地追求她。當吉祥知道他是上海人后，為了到上海來找我，她決定嫁給他。原本以為這只是段利益婚姻，維持不了多久。婚后，丈夫?qū)λ侔闾蹛郏瑸榱俗屗鲆粋€幸福的女人，努力工作、上進。她說，過往的感情都已經(jīng)消失了，她現(xiàn)在離不開她的丈夫，她要做他最溫暖的港灣。

吉祥提起她的丈夫時，眼神里閃動的憐愛的神情。我沒有告訴她我找了她兩年的故事，更沒有提當年的感情。我笑著恭喜她找到了一個好老公，祝福他們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與吉祥分別后，我仿佛重生般的充滿了計劃與活力。我決定補償自己為了追逐逝去的愛情所浪費掉的時間，我辭掉了工作，移居鳳凰開了一間只賣沈從文書籍的書店，然后一邊開店一邊寫作。

走在鳳凰的石板路上，想著過去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故事，總是不禁笑笑，感嘆青春年少時的沖動與浪漫。小袁聽說我辭職到鳳凰后，毅然地辭掉工作，追了過來，幫我管理店里的事務。

在鳳凰，我與小袁一起夜訪從文墓，穿行在每一條小巷中，到過每一座吊腳樓……

我們?nèi)匀皇亲詈玫呐笥眩钣H密的合作伙伴，惟獨不是愛情上的伴侶。

這一年是吉祥說的五年之約的時候，正是沈從文先生誕辰紀念日，我信步走在鳳凰古城里的小道上，期待有個女孩，長得靈秀，笑容滿面地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別樣風情別樣景，鳳凰隨著旅游開發(fā)的啟動也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吊腳樓依然在，卻少了那幾分味道，從文墓也依然在，只是不懂從文的人擁擠在那兒太嘈雜了……真應了吉祥說的那句話，五年后的鳳凰肯定會不一樣了。

黃金周，鳳凰的游人更是人海漫山。我?guī)缀醵阍谖堇锊淮蛩愠鲩T，但吉祥的五年之約卻常在腦海中閃現(xiàn)。黃昏散步時，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去了從文墓。

此時的從文墓已經(jīng)沒有游客了，我簡單地清掃了一下墓前的垃圾就離開了，怕待得太久，又會想起那天與吉祥相遇的情景來。順著小路往回走，一直走到書店，店里客人很多，大多數(shù)來鳳凰的人都想買一套從文先生的著作做紀念。小袁忙得不亦樂乎，連招呼我的機會都沒有，我趕緊幫她接待來往的客人，介紹每一本沈從文的作品。

“老板，這套書打折嗎？”小袁忙著收款，我只好收起跟人談論沈從文的興致，還是做生意重要。

“這書……”我的話還沒出口就噎住了，買書的人竟是吉祥。

我們相視一笑，幾乎是同時說，“真巧！”

吉祥看看我，又看看小袁，笑著說，“恭喜你！”

“呵呵，謝謝。這書就別問價了，老朋友難得見面，就當禮物送給你吧。問候你先生好！”我客氣地像普通朋友相遇般回答。

“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我是一個人到鳳凰來的。我曾經(jīng)說過五年后要到鳳凰故地重游……”吉祥的話里充滿著哀怨，全然沒有我印象中的活潑與浪漫。這時候小袁走過來，大概猜出了吉祥的身份。

“這是我太太，小袁。這是我的老朋友，吉祥。”我摟著小袁的肩，重重地抓住她的肩，像五年前的那個晚上抓著吉祥的手一樣。我的心和小袁的心同時都悸動了一下，奇跡又發(f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