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東
顧小紅的手機一直在響。這使得顧小麗的講述不時地被打斷,她煩躁地說:“你能不能把手機關(guān)掉!”
顧小紅說:“不能,我還得靠男人們掙錢呢,他們不給我打電話了我靠什么活?”
顧小紅講得有道理,顧小麗毫無辦法,她的講述只能是時斷時續(xù),她看著那個鮮紅色的手機,覺得它像是一個發(fā)情的男人。
顧小麗來給姐姐講媽媽的事情是迫不得已,因為那不是她—個人的媽媽,而是她們兩個的。她覺得讓自己一個人來承擔那么大的壓力不公平。雖然顧小紅已經(jīng)有五年時間和這個家庭沒有任何瓜葛了,可是那個令人擔憂的人畢竟還是她的親生母親。顧小麗說;“她是你媽媽這沒錯吧。所以你得聽我把話說完?!?/p>
現(xiàn)在,像五年前的你一樣,媽媽要逃離這個家。你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媽媽的逃離跟你的情況完全不同。你是自愿的,而媽媽是迫不得已。你是去尋找你的幸福,雖然那種幸福我們不屑一顧??蓩寢屢x開是不是能得到她的幸福就另說了。媽媽有這種想法已經(jīng)很久了,但是她一直在猶豫,一直無法拿定主意。她想走是因為我們這個家太窮了,你知道我們的情況,自從爸爸死后我們的生活就一直往下滑,就像是坐滑梯。媽媽一個月只能從居委會領(lǐng)一百多塊錢的救濟。我和林剛一直和媽媽住在一起,我們沒有錢去租房更別說去買房。我的腿你也清楚,作為一個殘疾人我不想和別人攀比,只是想過得平靜一些,可是生活并不像想象的那樣讓人放心。對我們來說,生活就像是一條潛伏的蛇,它隨時都可能竄出來咬我們一口。你當然想像不到,因為你早已經(jīng)從我們身邊逃走了。但是你的生活我可從來沒有羨慕過。如果別人問我你是不是有個姐姐。每次我都會斷然否定的。你不要說我太絕情,我真的是看不起你做的那樁事。
好了,不要說你了,還是說說我們吧。我一直沒有工作,而林剛也早就從單位下崗了。這幾年他都是四處打工,別說是掙到錢了,就是簡單的養(yǎng)家糊口也很困難。林剛的脾氣就越來越壞。他時常打我。我并不怪他,他打我的時候我就咬著牙不喊叫。我把疼痛都埋藏在心底了。他一個正常人,能夠娶我我該知足了,而且他真的很愛我。我還能有什么要求?我知道他心里也苦呀。他打我兩下能釋放一下自己心中的痛苦,那我也值了。我盡量掩飾著身上被打的痕跡,可是天天在—起呆著,媽媽肯定能看出來,媽媽終于有一天就憋不住對林剛說:“你不能再打小麗了,你會把她打壞的?!?/p>
林剛當時就勃然大怒,他把飯桌掀翻在地。從那天起他們倆人的關(guān)系就十分緊張。他們之間好像有一張繃緊的弓,隨時會把箭射出去。而我卻無能為力。他們兩人的緊張在半個月前達到了極致。
我們家不是住在一樓嗎?林剛想結(jié)束那種四處打工的生活,也想使我們這個家能早點脫離貧困,他想把我們家那個鄰街的房子改造成一個小門臉,他想開個小雜品店,可是媽媽和陳爽住在里面。于是他就琢磨著給媽媽介紹老伴,想把媽媽從這個家擠走。這一次媽媽沒有生氣,有一天她流著淚對我說:“小麗,我要離開這個家全是為了你?!眿寢寷]有讓林剛給她找老伴,其實早就有一起的老人給媽媽介紹。媽媽一直以這個家離不了她為理由拒絕了,現(xiàn)在,媽媽終于下定決心離開了。她去見了那個早就想和她談談的老頭。那是個退休的干部。每個月有近兩千塊錢的退休金。老頭看上去也。挺和藹可親的。兩個人都很滿意。但是老頭只提了一個要求,那就是她不能帶任何人。
對,該說到陳爽了。
陳爽是媽媽現(xiàn)在最大的障礙。你知道陳爽幾歲了嗎?對,三歲,虧你還能記得。說實話,你那個不知父親是誰的孩子一直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即使媽媽天天帶著他,我想媽媽心里也是對他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就像當初你把他甩給媽媽時,你說的話倒很輕松,你說話的樣子好像你甩給媽媽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孩子,而是一塊抹布。你說,媽媽可以把他扔掉,或者送人。你說,媽媽能忍心把他扔掉嗎。好賴,他的身體里還流著我們家的血液呢。這三年來你幾乎沒有看過那孩子一眼,你當然不知道媽媽為他付出了多少心血。你知道媽媽叫他什么嗎?野種。媽媽就天天這么叫他。這三年來,媽媽的心里是十分矛盾的,她明明知道這個孩子是你干那些事情的后果,可是她又不能放棄對孩子的照顧和愛護??墒俏液土謩倧膩頉]有喜歡過這孩子一天。林剛背地里還打過他。這就是你的孩子的處境。你想想看,媽媽要想答應那個老頭的要求有多難。她不可能把孩子給你。因為你早就說過你和這個孩子沒有任何關(guān)系,同時她又不能把他扔給我們。她知道我們會像對待垃圾一樣對待陳爽的。媽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難題。我覺得這段日子的媽媽憔悴了許多。
與此同時,那個姓魏的老頭頻繁地來找媽媽,他可能是真的覺得媽媽對他很合適。他甚至把自己家門的鑰匙交給媽媽一串,他對媽媽說,你隨時都可以進那個家。但老頭的條件也無法動搖。他說,我知道你那個小外孫的情況,我工作三十多年都沒有讓別人說閑話,到老了也不想給50人留下什么話柄。那一段時間,媽媽帶著陳爽在外面玩,她口袋里的鑰匙叮當作響。她聽著那悅耳的聲音,看著無邪的陳爽,她真的有些為難。
后來媽媽想到了一個兩全的辦法。陳爽不能一直跟著她??傆幸惶焖龝廊?。她只能給陳爽和她自己都安排—個好的歸宿。她想到了把陳爽送人。當媽媽想通了這一點便馬上開始著手準備找到一個合適的人家。媽媽費盡了心思。她真的找到了理想中的人家,那一家本來有個孩子,在一次意外中死去了。他們非常想要一個孩子。有一天那一對夫妻來了,看上去兩個很有教養(yǎng),也很有身份,兩人的穿著都十分體面。兩人看著陳爽就眼淚汪汪的,顯然他們看到陳爽想到了自己的孩子。那女的還抱著陳爽死死的,都把陳爽嚇哭了。是的,那一對夫妻看中了陳爽。幾天之后媽媽給陳爽穿上了最干凈漂亮的衣服,拿上他所有的玩具,兩個人出發(fā)了。那一對夫妻本來是開了車來的。他們的汽車在我們院里還引起了一剎、小的轟動。但是媽媽堅持沒有坐他們的車。她說她要自己把陳爽送到他的新家。陳爽看著那漂亮的汽車,真想坐上去玩玩,媽媽對他說:“孩子,你以后有的是時間去坐汽車?!?/p>
媽媽蹬著她的破三輪車送的陳爽。沒有人知道媽媽為什么非要蹬著三輪車去送陳爽,她也許是想把最后的回憶只留給他們兩人,也許她是再給自己一點時間,看自己是不是會后悔。在那段不長的路程中,媽媽騎了整整一上午。這足以說明在那段路途中媽媽的思想斗爭是多么復雜。那天媽媽把陳爽送到后并沒有馬上回家,整整一下午她都不知道去了哪里。直到傍晚時分我們才聽到她沉重的腳步。一天的時間媽媽好像過了有一年?;氐郊宜投阍谧约悍块g里,也不吃飯。我去叫她時,看到她躺在床上像是一具僵尸。我就坐在她身邊勸導她。我對她說:“陳爽不是我們家的孩子。她是個野種?!?/p>
媽媽的聲音輕飄飄的從床上飛過來:“他還是個孩子,那不是他的錯?!?/p>
我接著說:“連他自己的媽媽都不喜歡他,你又何必呢。”
媽媽說:“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媽媽是誰。他一直以為我是他的媽媽。你說陳爽會不會恨我?”
我想媽媽的擔憂是顯而易見的,我能做到的只能是讓她回到以前我們正常的歲月中。對,我說的正常的歲月是指沒有陳爽的那些日子。如果你不給她甩這么大的包袱,媽媽會這么傷心嗎?我說:“不會,孩子從來都不會仇恨。你選中那一家,也是因為那一家有錢,能給陳爽更好的未來,他能有個好的未來不是更好嗎?”
我的話讓媽媽的思維暫時脫離了傷心的海洋,她躺在床上,在一片黑暗之中暢想著陳爽的未來:“他會離你姐姐很遠。他永遠不會知道你姐姐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那兩個人會對他好。他們會供他上學,從小學、中學、一直到大學,研究生,也許他會出國。他永遠不會記得你姐姐,可是他也永遠不會記得我?!眿寢尷@來繞去又回到了她傷心的起點。她真的無法擺脫陳爽的影子。她覺得在那小屋里的黑暗中到處都有陳爽的身影在飛。她傾聽著屋外的動靜,她在聽汽車的聲音。她說:“也許他們后悔了,他們不想要一個孩子了。”在剛剛失去陳爽的打擊下的媽媽是個無法勸說的母親。你只能任由她的思想一步步地向傷心的深處滑落。而那些此起彼伏的汽車聲也加劇了她的傷感。對此我毫無辦法。
沒有人能說出媽媽從家里出去時的準確時間。因為我和林剛都早已經(jīng)進入了夢鄉(xiāng)。我們沒有聽到媽媽開門出去的聲響。我們的夢里靜悄悄的,連對方的呼吸都聽不到。外面下雨了,那是一個讓人擁有夢境的美妙時刻。而后來在冷嗖嗖的城市之夜中一個人的傷痛和興奮是屬于媽媽一個人的。
媽媽摸著黑走出了家。媽媽一直就沒有脫去她的外衣。她無法睡眠。睡眠像是石頭那樣沉重。我們樓道里向來是沒有電的,媽媽在走到樓洞口時崴了腳。所以在那個夜晚的后半程,媽媽走路時就一直一扭一扭的。好在夜色掩蓋了這一切。媽媽狼狽的樣子不會被任何人看到。連她自己也顧不上看自己同樣狼狽的影子。那時間大概是在午夜或者更晚。時間對于媽媽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已經(jīng)從傷心之中逃離出來,隔著濃重的夜色和迷蒙的雨霧,她仿佛聽到了陳爽的笑聲。她覺得小外孫的笑聲就在她已經(jīng)跳不動的心臟里。媽媽一路走得很快,她覺得在夜里走那條路并不十分漫長。這跟白天的感覺完全不同。媽媽趕到那對夫妻家時雨越下越大,媽媽的身上已經(jīng)濕透??墒菋寢寷]有感到身體的份量在加重,相反她倒是覺得輕飄飄的。她站到了那對夫妻的門前。她聽到了哭聲。黑暗中的媽媽一下子笑了,她聽到的陳爽的哭泣聲簡直比笑聲還要動聽。陳爽的哭聲已經(jīng)嘶啞了。而媽媽的樣子也好不到哪去,所以當那對夫妻打開門時,他們嚇了一大跳,他們并沒有立即認出媽媽。而還在痛哭的陳爽還沒有看到媽媽就從門外飄過來的雨氣中嗅到了媽媽的氣息,他的哭泣戛然而止。
接下來的時間應該是屬于他們兩人的。他們在雨中的街道上快樂地走著。街道成了他們快樂的游樂場,那黑暗,那雨絲,仿佛都成了他們‘陜樂的道具。
是的,陳爽又回到了我們身邊。陳爽的回來使媽媽的離去又投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媽媽不離開這個家,林剛的希望就又會無限期地拖下去。所以,在陳爽回來這件事上,遭到最大打擊的就是林剛。他無法發(fā)泄他心中的郁悶,我就成了他的出氣筒。他打我時手更重了。次數(shù)也增加了,他仿佛是故意要做給媽媽看,要給媽媽示威似的。每次他動手打我時,我都咬著牙不吭聲,我是怕被媽媽聽到??墒悄嵌稳兆恿謩倕s喜歡上了我的叫聲。他一邊打我一邊說:“你不喊叫我就一直打?!?/p>
我實在無法抵御挨打的痛苦了。我的喊叫其實是無意識的。而我的喊叫像是毒品一樣令林剛上癮。我的臉上腫得像是紅色的南瓜。以前,林剛是從來不打我的臉的。到這種地步,林剛心中的苦悶是真的無法控制了。我不恨他,你別這樣看我。我真的一點也不恨林剛。他愛我,他還像以前一樣愛我。他打我是因為他心中有太多的傷痛。他想讓我得到幸福,他想讓我像一個正常女人那樣過得好,這是他唯一的希望。我臉上的紅腫像是一面旗幟,是給媽媽看的一面旗幟,媽媽當然知道那面旗幟的意思。有一天她看著我臉上的紅腫,她的眼里不像前一天那樣眼淚汪汪,她說:“小區(qū)的南面,就是通向花園的那個道上,有一個井蓋丟了。沒有人管。我站在那里向下看了看,看不到底,只能聽到下面?zhèn)魃蟻硭鞯穆曇簟D锹曇舨⒉淮?。?/p>
接下來的一天,媽媽又對我說:“那是個深井。據(jù)說下面的水流得很急,能通向滏陽河?!?/p>
是的,那幾天,媽媽的心思全在那個丟失了井蓋的井上。她說:“那是污水井。人下去轉(zhuǎn)眼間就會被淹死。即使不會淹死也會被臭味熏死的?!眿寢屨f這句話時,臉上竟然有一絲難以覺察的笑容。那笑容讓我有點不寒而栗。
媽媽對那井的關(guān)注一直在持續(xù)。媽媽開始用數(shù)學的概念去理解那口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井。她說:“從我們家到那口井有兩種走法。一條路是沿著那條骯臟的水泥小路,直角的時候才拐彎。一共要走一百零八步。我說的是在沒有人擋你路的時候。如果有人擋路,那就另當別論。第二條路是不走那水泥路。而是走直線。直線的距離不是最短嗎?當然路不好走。要越過一些泥沆,還有老王家種的一小片向日葵,再繞過那個門球場,才能到,但是這段距離短,只走八十步就夠了?!?/p>
我沒有去考慮媽媽突然對數(shù)學產(chǎn)生了這么濃厚的興趣。我只是在想著我臉上什么時候船恢復到原形。我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有出門了。我想出去到地攤買一個頭繩,我的頭繩都被林剛打斷了。媽媽突然問:“我走哪條路好?”
我—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媽媽,我說;“隨便,你想走哪條路都行?!?/p>
媽媽追問道:“那陳爽呢?”
我說:“也隨便。”
等我臉上恢復了原樣,我下樓去買頭繩。我看到媽媽左手牽著陳爽,—遍遍地在走著通向那口井的路,她一會兒走那條水泥小道,一會兒走那條土路,嘴里還數(shù)著自己的腳步。她和陳爽都已經(jīng)對那條路十分地熟悉了。我還看到她閉著眼拉著陳爽走。我遠遠地看著她們,我以為她宴走到井里邊去了,我剛要大聲地喊媽媽,媽媽停了下來。他們正好停在井口。媽媽和陳爽。她低頭向下看了看。然后抬頭看了看天。
就是那個下午我才對媽媽的舉動產(chǎn)生懷疑的。我覺得她之所以對那口井那么感興趣,一定有她的目的。那口井并不漂亮,一點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它唯一可以給人帶來的就是危險。我特地跑到井沿向下看了看。那黑洞洞的井讓我看得有些毛骨悚然。我甚至有一種向下跳的感覺。從那時起我的頭腦中就開始胡思亂想。我想媽媽這樣的舉動不只是數(shù)學的問題。它只能預示著三個結(jié)果,一是媽媽想要跳下去,另一個是她想引導陳爽跳下去,三是她要帶著陳爽一起跳下去。那幾天我的腦子里全是那口井的樣子,還有媽媽和陳爽跳下去的撲通聲。那樣子和聲音都那么令人恐怖,它甚至比林剛打我還難受。那幾天我簡直成了一個哲學家,那三種可能在我的腦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想來想去,就推翻了其中的兩個假設(shè),—個是媽媽自己要跳下去,這不太可能,媽媽很堅強,她從來就沒有輕生過,即使父親的去世也投有擊垮她。另—個就是媽媽和陳爽—起跳下去。既然第一條不成立,那就說明媽媽還想活下去,她不想給我們帶來悲傷。所以這一點也基本上可以排除。只剩下了陳爽落井的一種可能。我越想越覺得這種可能性越大。陳爽本來就是我們家的一個不速之客,他的到來只增添了我們家的混亂,其它的什么也沒有帶來,再說,他的突然消失不會影響我們?nèi)魏稳?。它不會影響你,因為你從來也沒有承認你有過那么一個孩子;它不會影響媽媽放心地去嫁給那個老頭;它也不影響林剛想要開一個雜貨店的希望。這是三全其美的事。為什么媽媽不選擇這一條呢?我越想越害怕。我倒不是害怕陳爽一下子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他,可是晚上我一躺下,一想到那個后果,我的后背就像是針扎似的痛疼。我覺得那是媽媽的目光。是她的目光讓我感受到害怕的。她的目光不是一束,而是越來越多,是許多束,它們在我背上越聚越多。那目光是尖厲和堅硬的。我?guī)缀醵加行┦懿涣肆恕?/p>
我知道,這是媽媽唯一可以選擇的道路。可是我又不能阻止她。我不能天天跟在她的身后,即使我跟在她身后,她要是想做我也無法攔阻,所以我想到了你。因為只有你可以讓那個后果不發(fā)生。
喂,你聽著沒有,你好像都睡著了。你這個混蛋。
劂、紅揉揉眼睛說:“沒有,我沒有睡著,我聽著呢。你說的一字一句都像是石頭砸在我心里呢?!?/p>
顧小麗著急地說:“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p>
顧小紅不耐煩地說:“我盡在這里聽你說這些廢話,得耽誤我多少工夫,損失多少錢。你也聽到了,這么一會就有十幾個電話找我?!?/p>
顧小麗生氣地說:“你那些臭男人重要,還是你兒子的性命重要?”
顧小紅說:“你別跟我發(fā)那么大火,你跟我發(fā)那么大火干什么。這幾年你和媽媽可從來沒把我當成你們家的人?,F(xiàn)在想起我來了是吧。我還懶得管你們那些咸淡事。我必須得走了。我再不走,今天的生意就泡湯了。你們愛誰跳井就誰跳。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闭f完話,顧小紅揚長而去。
顧小麗看著姐姐妖嬈的背影,狠狠地向她吐了口痰。痰沒有吐到顧小紅的身上,而是無力地落在不遠處。顧小麗罵道:“你這個賤人,良心果然讓狗給吃了?!?/p>
顧小紅聽到了妹妹那句話。關(guān)于那個孩子,關(guān)于母親和那個家,幾年來她都沒有來得及細細地想一想,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錯。思想讓她感到了沉重。而她現(xiàn)在的生活讓她感到輕飄飄的,她喜歡這種感覺,這讓她感到了生活的樂趣。既然她喜歡這樣的生活,為什么不讓它繼續(xù)下去呢?她想。
顧小紅在隨后的時間里忙不停地接著電話。她囑咐其中的一個男人。她在接電話的時候還想著那個姓趙的男人的模樣,那人叫趙衛(wèi)東,那是她見到的最誠實的一張嘴臉。她覺得把這件事交給他是最合適的。她叮囑道:“你一定要看住那個老太太和那個孩子。我是說那口井,對,別讓他們靠近那口井?!壁w衛(wèi)東說:“我不讓任何人靠近它?!蹦悄腥送瑫r得到了她的許諾,很興奮地就答應了。然后她約好了屬于另外一些男人的時間,便關(guān)掉了手機,打的向羅城頭生活區(qū)奔去。
她讓出租車在她媽媽家那個院里繞了一下,她看到趙衛(wèi)東已經(jīng)就位。他就站在那口井的旁邊警惕地看著四周的人。她沒有看到媽媽,也沒有看到陳爽。她真的忘記了陳爽長什么樣了。媽媽和陳爽都是她生活中沉重的東西,她不想記著。她想,也許過后可以考慮一下姓趙的建議,嫁給他。這個念頭只是—瞬間便消失了。
就像顧小麗說的那樣,老魏是個和善的老頭。這是顧小紅敲開老魏家門時的第一個感覺。老魏聽她說是來給他送禮物的,便很熱情地請她進了門,忙著給她沏茶,端水果。顧小紅很從容地坐在老魏家的沙發(fā)里。她四下打量了一下,除了有點稍微的零亂外,家用電器等等一應俱全,肯定要比媽媽家好許多。她想,也許媽媽嫁過來是們艮好的歸宿。老魏端詳著顧小紅。他疑惑地看著顧小紅,問道:“我好像不認識你?!?/p>
顧小紅嫣然一笑:“你是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墒怯腥苏J識你。正是那個人讓我來給你送一個禮物?!?/p>
老魏陷入了短暫的沉思,他顯然在思考那個給他送來禮物的人,當他抬起頭來時,眉頭是舒展著的,有人送來禮物肯定是件好事,尤其是對他這樣一個剛剛退了休的老家伙,這說明還有人惦記著他,于是他試著問道:“是物資局的張?zhí)庨L?”
顧小紅微笑著搖搖頭。
老魏又問:“那是車隊的老尚?”
顧小紅依然微笑否認。老魏一連串問了有十幾個人,顧小紅都一一否定了。最后顧小紅說:“你不要猜了,這個人不讓我告訴你。但是禮物你總得收下吧?!?/p>
老魏點點頭:“那當然,對于別人的好意我向來是不會拒絕的。那么,你替那個人帶來的是什么禮物?”
顧小紅笑了笑:“你不要那么心急。我先把茶水喝了,你有煙嗎?”
老魏猶豫了一下,眉頭皺了皺,他對于顧小紅的這一個要求感到有些意外,但他還是拿出煙,遞給顧小紅。顧小紅接過煙,很老道地點著煙抽了一口。顧小紅平靜地說:“我就是那個禮物?!?/p>
老魏張開嘴,詫異了半天,他更加地疑惑。顧小紅站起身,在原地轉(zhuǎn)了個圈,說道:“怎么,你對我這個禮物不滿意嗎?”
老魏張口結(jié)舌道:“我,我我我……”
顧小紅說:“好了,我們抓緊時間吧。我在這里耽誤了太長的時間了?!彼f著就開始脫衣服。老魏有些緊張地看著她的舉動,他突然向門外跑去。顧小紅哈哈大笑,她沒有去阻攔老魏。她知道他哪里也去不了。她若無其事地繼續(xù)脫衣服。果然,老魏跑到門口,已經(jīng)打開了門,一只腳踏到了門外,他猛然醒悟過來,又把門關(guān)上,回頭自言自語道:“這是我家,我為什么要走?!彼钢櫺〖t道:“走的應該是你,而不是我?!?/p>
顧小紅已經(jīng)脫得只剩下內(nèi)衣內(nèi)褲,她說:“我不走,我還沒有把禮物交給你。”
老魏捂著自己的眼睛,聲音發(fā)顫著說:“你會把我的名聲毀掉的。你趕快走開?!?/p>
顧小紅把自己的身體貼上去,嘴唇湊到他的耳朵邊,她看到老魏的耳朵薄薄的,不像是一個有福之人,她說:“好名聲值幾個錢,好名聲還不是做給別人看的?,F(xiàn)在也沒有別的人。你不用擔心你的好名聲。這對你的名聲一點影響也沒有。我只是做我的工作。你快點好不好?!?/p>
老魏閉著眼,他不知道這是誰送給他的禮物,他也不知道該不該接受這個禮物。他說:“我可一輩子都沒有做過這些事。”
顧小紅不耐煩地說:“你裝什么正經(jīng),你要懂得尊重別人的時間?!?/p>
老魏不知所措,他感覺到了顧小紅在脫他的衣服,他憂心忡忡地說:“我有心臟病……”
整個過程是在老魏半推半就之中草草結(jié)束的。
顧小紅面對成了一灘泥的老魏亮出了她的底牌:“我現(xiàn)在告訴你吧,是誰讓我來給你送這個禮物的。他是—個三歲的孩子。他不想離開—個人,那個人也不想離開他。他想和那個人—起來和你作伴。”顧小紅說出了媽媽的名字。直到顧小紅走,老魏的眼睛都沒有離開過天花板。顧小紅順著他的眼睛向天花板上看了一眼,那上面除了一盞日光燈之外,沒什么特別的東西。
顧小紅從老魏家出來后還感到自己輕飄飄的生活仍在快樂地繼續(xù),這樣游戲般的日子正是幾年來她孜孜追求的。她喜歡隨心所欲,她想那些讓她感到沉重和憂傷的東西都離她遠遠的。隨后她就去了那個井邊。她看到趙衛(wèi)東還老實地呆在井邊,他不停地圍著井邊徘徊,腳下散落著煙頭。他的樣子—定讓人們以為是區(qū)環(huán)衛(wèi)處的工人,他像是個守護者,防止人們掉到井里。顧小紅走上前去對趙衛(wèi)東說:“走吧,你的任務勝利完成了,跟我走吧,我會報答你的?!?/p>
趙衛(wèi)東非常高興這么快就能從這里解脫出來。他興奮地對顧小紅說:“這口井一點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p>
顧小紅說:“是的,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我們走吧。你想不想現(xiàn)在就得到快樂?”
兩天之后,顧小紅回了趟家,不過她并沒有順著那狹窄而昏暗的樓洞走進去,她在外面等著顧小麗出來。顧小麗果然出來了。顧小紅便攔住她詢問,顧小麗,媽媽是不是可以順利地嫁給那個老魏了。她詢問顧小麗時臉上露著笑容,她以為那已經(jīng)是鐵定的事情了。可是顧小麗卻—臉的愁容。她說:“相反,事情變得更加糟糕。”
顧小紅不相信會有另外的結(jié)果,她大聲說:“這怎么可能?”
顧小麗白了她一眼,說道:“那個姓魏的老頭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下午突然掉到了那個井里,對,就是我對你說過的那個丟失了蓋子的下水井。據(jù)看到的人說,那天下午他一直在井邊徘徊,看上去心事重重的。他還和媽媽在井邊碰過面,他和媽媽還說了幾句話。事后我問過媽媽,他在井邊都說了些什么,媽媽說,他只是反復地說一句話,他說他對不起媽媽。后來媽媽領(lǐng)著陳爽走開了。這幾天媽媽的心情一直不好。我每天都偷偷地跟在她身后,防止我擔心的那件事情發(fā)生。媽媽帶著陳爽越過那口井,去了小花園。等我跟在媽媽身后往回走時,我們看到井邊已經(jīng)擠滿了人。有人說,老魏失足掉了下去。媽媽和我都擠進人群,我們向井下看了看,根本沒有看到一丁點人影。有人說,早讓水沖走了。不一會兒,警察就來了?!?/p>
這個結(jié)果是大大出乎顧小紅意料的。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突然間感到那些輕飄飄的生活瞬間就從她身邊溜走了,她覺得心里沉甸甸的。這不是她想得到的,一股悲傷涌了上來。她還沒有哭出來,就聽到顧小麗說:“煩死人了。媽媽的事情更加復雜了。媽媽和林剛,我到底選擇哪一個?”顧小麗說完這句話就匆匆走過去了,有一道刺眼的光反射到顧小紅的眼睛里,她追著那道光,她看到那道光來自顧小麗的手里,她的手里拎著一把明亮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