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西(香港)
最初是花。
當我還是十三四歲的時候,有一段時日,母親和她的鄰居忽然終止了每天午后的竹戰(zhàn),從早到晚,轉(zhuǎn)而投入了家庭手工業(yè)的行列。不知道是哪一家首先開始,蔓延樓上樓下許多家庭成員,都興致高昂,從附近的山寨工廠取回一批批手工,勤勤奮奮地加工,賺取貼補家用的工資。
從工廠取回來的物品時常變更,因為工廠多,不同的工廠有不同的作業(yè)。我們選了比較輕松易做、不需太費神用力的,譬如為牛仔褲剪線段,不外是把縫紉機留在衣物上的多余線頭剪掉,因為縫紉時是一批布料連著一齊縫,而不會一件件單獨做,所以,許多衣物都連系在一起。工作雖易,但牛仔褲多,又重,搬運麻煩,且占地方,我們很快就放棄了。我們做得較多的是塑膠配件。它們都是在一塊塊膠板上壓模,葉歸葉,莖歸莖,花瓣歸花瓣,花心歸花心。我們的工作就是把花心花葉花瓣和花莖配砌,成為一支支完整的花。都是眼見的功夫,完全不需經(jīng)驗和動腦筋,一家大小全可出動。左鄰右里打開大門,聽麗的呼聲播演空中倫理小說,大家一面做一面為劇中人物的命運憂心。當時覺得塑膠花奇丑無比,不能想像有什么人家會插這種花。
那是個雖然艱苦,卻愉快,充滿希望的年代;現(xiàn)在回看起來,好像是假的。許多年后,家中竟也插起了絹花、塑膠花。花檔的女子說,塑膠花好,不用換水,可以插幾年,也不會枯萎,不會發(fā)臭。的確,鮮花美麗,卻易謝,長年累月插鮮花,對我來說,是很奢侈的事。而且總覺得不環(huán)保。
我喜歡家里有植物,長年栽三五盆紫羅蘭。但有時覺得房子里某個角落好像缺了點什么,顏色太低沉,于是放一瓶花。插的是塑膠花。忽然覺得塑膠花不錯,也許因為如今的塑膠花做得太真了,花式不少,色彩又多,花瓣上還有大大小小的露珠,必定是那些露珠吸引了我。我最初買的就是一束帶露珠的白玫瑰。后來整整半年,插的是一大瓶百合,遠看近看,都和鮮花一樣。兄嫂來我家,總要觸摸一下,然后說,原來是假花呀。
這些年來,除了過年,家中插的大多是絹花、塑膠花。而且漸漸增多,常常換,一會兒是紫鳶尾,一會兒是毋忘我,一會兒是洋水仙,依季節(jié)變換花的品種和顏色,覺得很好,看著看著,心想:這些塑膠花又是哪些人家的手配砌的呢?虛假是貶詞,塑膠花何嘗就假了?其實都是真真正正的塑膠或絹,只不過不是鮮花罷了。我們稱兒童抱在懷中的熊為玩具熊,稱有手有腳有眼睛鼻子的人偶做洋娃娃、布娃娃,從沒聽人說這是假熊,這是假人。兒童尤其嚴肅認真,絕對不會認為玩具是假的熊、假的人;在他們的眼中,玩具全都活生生,甚至是有生命的,不會愿意拿來跟真熊、真人交換。反而我們成年人,童心失去了,又自以為聰明,把身外之物都厘清限定,這是真的,那是假的;到假的東西成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他們就叫“義齒”、“義乳”。幸而還有小說家,帶給我們虛構(gòu)的擬仿世界。當然,也有人要在虛擬寓意的小說里要求這樣那樣的真實,這可是沒有辦法的事。
有人穿毛茸茸的Fun Fur,就有人嗤之以鼻,說沒錢就不要穿假皮草,豈知假皮草一點不假,它是真真正正的尼龍料子。Fun Fur上面常印上有趣的圖案,又是雪兔又是松鼠,有趣活潑。而穿真皮草的人,難道不知道其實是買兇把一頭原本可愛、活生生的動物殺死,再披掛在身上,皮草大衣沾了多少血跡?
冬天我穿frcccc,可從沒聽人說,呀,是假羊毛。但家中插塑膠花和絹花,大抵要遭人白眼。我可是自得其樂,你說是假花我說是擬仿物,家中的擬仿物還多得很呢。我生活在擬仿的屋子里,墻上掛的那些畫,除了劉掬色送我的版畫和阿蔡的木刻外,再沒有其他真跡,它們是本雅明所說的“機械復(fù)制時代的仿制品,是沒有了光暈的東西”。梵高的向日葵、畢加索的大公雞,當然都不是真的花、真的動物,一如瑪格列特所說的:這不是蘋果。然而,它們又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即使是梵高和畢加索的真跡又怎么樣,依柏拉圖的意見,它們也不過是模仿的再模仿。我家的桌、椅、書櫥、睡床,也都是桌椅書櫥睡床等理念的追摹,但坐在我的椅上,睡在我的床上,它們又分明給我牢靠舒適的感覺。
映視中的影像,當然是擬象;我父母的照片,并不等于我的父母,而是擬象;我聽的唱片,即使是杜步西自己彈的鋼琴錄音,難道不是經(jīng)過不斷復(fù)制,重新生產(chǎn)的擬音?
我這個人,是否也是擬仿物呢?我像我的父母,我是他們的擬像。我的父母是我祖父母、外祖父母的擬仿物,依此類推,我也許又是花貓的擬仿物、阿米巴的擬仿物。一切都那么不真實,但一切,又是實實在在的存在,何嘗就假了?甚至我的品味、我的語言,也不見得就真是我自己的;只有過分樂觀的人,才認為他真有獨得之見,他只有他自己。
近年旅行,用的是數(shù)碼照相機。圖像輸入電腦,也不必沖印。這個數(shù)碼中的我既會說話,又會走動,可到頭來只是虛擬的我而已。遲早我們都不再泥執(zhí)真實,只留下影像而已。然則那個我既是真我,又是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