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一天一地的風(fēng)雪,一天一地的白。
二十六歲的馨梅踉踉蹌蹌,穿行在深夜風(fēng)雪的縫隙里。街道好長好長,巷子好長好長,路燈像泡在牛奶里的蛋黃,暗淡無光。今年的冬天,也冷得太邪乎了,馨梅的心上都冷得掛上了冰凌,御寒的衣物能加的都加上了,皮大衣、長皮褲、長筒皮靴,頭上系一條厚厚的猩紅羊絨頭巾。她感覺得到雪花一片一片、一層一層地落在頭巾上、肩膀上,落在前胸后背,使得她的身子越來越沉,想不到雪花也是有重量的。終于到家了。她艱難地走進巷子尾端的這棟樓的中門,喘著氣登上了四樓,然后按響了左邊的門鈴。
門急不可待地打開了,燈光從屋里瀉了出來,隨即傳出了妹妹金梅的聲音,“姐,快進來,看你,凍壞了吧?!?/p>
馨梅只是木然地點點頭,卻沒有立即走進屋子去,她似乎還不習(xí)慣迎面而來的一股暖烘烘的氣息。
金梅的目光突然落在馨梅的身上,這個臃腫的披滿雪花的身子,使她想起了野外老梅的一截樹樁,頭巾的邊緣沒有完全被雪花蓋住,掙扎出一線猩紅,艷若剛剛綻放的梅花。她為自己突然有了這種詩意的聯(lián)想,而深感內(nèi)疚,姐姐的心里正苦著哩。
“姐,快進來,快進來!”
馨梅無力地走進客廳,順手把門關(guān)上,屋里流淌著融融的暖氣,她的臉頰漸漸地恢復(fù)了知覺,由麻木而變得有些生痛。金梅替她解下頭巾,把上面的雪花抖掉,然后用頭巾為她把身上的雪花撣去。馨梅站立的那塊地方,從高統(tǒng)皮靴上流下了細細的水線,很快漬成一汪污水。金梅又替她脫下皮大衣,掛到壁鉤上,說:“姐,坐到沙發(fā)上去,我給你端熱咖啡來,剛煮的哩。”
馨梅像一個木偶,一切都聽從妹妹的調(diào)遣,她的腦子里亂蓬蓬的,仿佛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但又似乎什么也沒有,空空蕩蕩。
咖啡冒著騰騰的熱氣,由金梅從廚房輕盈地端出來,放到馨梅開始軟和的手上。馨梅顧不得燙,猛地喝了一大口,她實在太累了,太餓了,太冷了。直到這時候,馨梅的眼珠才開始變得靈活起來,凍烏的嘴唇也顯出些紅潤。她感激金梅,這些日子就守在她的身邊,下班回來為她料理煩人的家務(wù),殷勤地侍候著她。而馨梅呢,從早到晚都得去醫(yī)院照看丈夫祝琪,祝琪沒有多少日子活了,可他們結(jié)婚才三個月。
金梅在一所小學(xué)當(dāng)語文老師,今年二十二歲,年紀不算小,但卻處處顯出天真,她對這個世界還了解得太少太少。馨梅常擔(dān)心妹妹,假如有什么突變的事件發(fā)生在她身上,她是會受不了的。當(dāng)金梅主動提出要住到這里來的時候,馨梅心里很高興。仔細算起來,姐妹倆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爸爸媽媽都是地質(zhì)隊的,四處漂流,金梅從小寄養(yǎng)在外婆家里,馨梅則生活在爺爺身邊。以后,馨梅讀大學(xué)去了。畢業(yè)后分配到電臺當(dāng)記者;金梅念完師專,分配進了小學(xué)。真正有較多的接觸,還是這兩年。說是接觸多,無非也是匆匆見一面又分開了,因為各自都很忙。加上馨梅戀愛了,和電力機車研究所的技術(shù)員祝琪鬧得很紅火,做妹妹的也得避避啊?,F(xiàn)在她們有時間呆在一起了,馨梅太孤獨,她需要妹妹伴在身邊,需要妹妹的熱烈與純真;她更想讓妹妹領(lǐng)悟一些意外的東西。眼下的金梅眨巴著一雙聰慧的眼睛,觀察著這個家庭正在發(fā)生和即將發(fā)生的一切。
金梅挨著姐姐坐下,像一個孩子親昵地依偎著母親。
“姐,祝琪的病情怎么樣了?”
“沒有幾天了,肝癌晚期,可惜他還太年輕?!?/p>
“姐,成家前,你不知道他有病?”
馨梅輕輕地用手指梳理著妹妹的頭發(fā),頭發(fā)很柔潤,并且有極細極細的聲音傳到她的耳朵里,有如春蠶噬葉。
“當(dāng)然知道,他覺得身體不舒服,我陪他去醫(yī)院體檢,折騰了好幾天。那天,大夫把我叫到辦公室,問我:‘你是他妻子嗎?我說:‘是的。然后大夫告訴我,祝琪已是一個肝癌晚期患者。大夫冷峻地說:‘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多少日子了,醫(yī)學(xué)上暫時還沒有什么辦法,真遺憾。我哭了起來,但很快我又鎮(zhèn)定了,我請大夫不要告訴祝琪的父母和領(lǐng)導(dǎo),不要告訴任何人,大夫答應(yīng)了?!?/p>
馨梅說這些話的時候,臉色很從容很冷靜。金梅瞪大一雙眼睛,問:“姐,你知道他有癌癥,為什么還要和他結(jié)婚?”
“因為我愛他,他也很愛我,愛是可以超越一切的。”
“那么現(xiàn)在呢?”
“我仍然愛他。今天我去看他時,他問我為什么要這樣做,我抱著他,吻他,告訴他因為我愛他。他又問:‘你有孩子了吧?我說‘是的,兩個月了。”
馨梅端起茶幾上的杯子,抿了一口咖啡。停了好一陣,又繼續(xù)說下去。
“祝琪說:‘我有件事求求你,我是一個獨生子,請你把孩子生下來,然后交給我父母,祝家不能斷了香火。好嗎?你說呀。”
金梅愣愣地盯著姐姐。姐姐的臉色突然變得鐵冷。
“我不能答應(yīng)他?!?/p>
“你既然愛他,難道這個要求你不能答應(yīng)嗎?”
“不能!”
金梅猛地覺得從姐姐話語里,涌出一股寒流,一直浸到她的心上。她跳起來,問:“為什么?”
“不為什么。我愛祝琪,是的,很愛他。但不能為了祝家的香火,非要把一個沒有成形的胎兒孕熟,生下來交給祝家。”
金梅驚愕地喘息著,這一切真讓她無法理解,她悄悄地坐到一邊去,腦海里翻騰起駭人的波潮,姐姐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她此刻是茫然無知了。
屋子里很靜。
“金梅,睡吧?!?/p>
“嗯?!?/p>
屋子里的燈熄了,什么聲音也沒有了。
后半夜,金梅忽然聽見枕邊輕輕的啜泣聲,是姐姐在哭。她沒有去驚擾姐姐,只是難受地聽著、聽著。她想,如果是她碰了這樣的事,會怎么樣呢?她無法回答,這問題太具體也太復(fù)雜了。不久,她又睡了過去。
天剛蒙蒙亮,風(fēng)停了,雪住了,屋子里瀉進一片耀眼的白光。馨梅推了推金梅,叫道:“金梅,起來,到外面去走走,雪停了?!?/p>
金梅醒了過來。
她們穿戴好,走到宿舍樓的外面,空氣十分寒冽也十分清新。雪花鋪得很厚,走在上面,吱呀吱呀地響得很清脆。雪地上四行深深的腳印,從小巷尾端一直伸向附近的一個小公園。
小公園里靜悄悄的,沒有人聲,也沒有鳥語,一株一株的松樹上,壓著厚厚的雪,但針葉仍然堅貞地綠著。馨梅走到一株松樹邊,摟住樹干,輕輕搖了搖,雪花便簌簌地落下來,落了她一頭一身。金梅看見姐姐的眼里漸漸地噙滿了淚水,晶亮晶亮的。
金梅一把抓住姐姐的手,把她拉到身邊來,然后抱住她,喃喃地說:“姐,我知道你心里難受,你哭吧,哭吧?!?/p>
馨梅真的哭起來,聲音不大,但很壓抑,好像喉嚨口有什么堵著,哭聲是沖決了什么障礙才吐出來的。
哭了一陣,馨梅用袖口揩去淚,說:“到梅園去看看,說不準(zhǔn)梅花全開了哩?!?/p>
她們走進梅園時,果然看見無數(shù)遒勁的梅枝上,裸出一朵一朵、一叢一叢猩紅的梅花,映著滿天滿地的銀白,酷如跳躍的火焰,灼人眼目,細細一嗅,仿佛雪花都有了淡淡的香味。
馨梅說:“我是冬天生的,你呢,是冬末春初生的,都和這梅花有緣。百花中,你姐就喜歡這梅花,開也開在風(fēng)雪里,死也死在風(fēng)雪里,有人說它苦,苦也是一種體驗。它不憐憫誰,也不要誰憐憫,活著就是活著,它一定不覺得苦。唉,‘香暗影疏,說梅邊消息?!?/p>
金梅怔怔地站著、看著、聽著。她還弄不明白姐姐話里的意思,但似乎覺得有一種莫名的熱力在周身流淌。
“金梅,我們上街去用早點,然后你去學(xué)校我去醫(yī)院,晚上見!”
姐妹倆踏著雪朝大街上走去。
一個星期后的一天,金梅剛上完一堂課,忽然接到馨梅的電話,說祝琪死了。
金梅匆匆趕到醫(yī)院的太平間時,那里已經(jīng)圍了不少的人。祝琪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和同事,祝琪的爸爸媽媽,還有馨梅單位的人,都圍在祝琪的遺體身邊。人叢里傳出嘶啞的慟哭聲,沉重得像一塊塊冰冷的石頭擲向空中,然后又落入黑色的深潭。那是馨梅在哭,頭發(fā)披散在肩上,兩只眼睛又紅又腫,臉頰上的淚水稠膩膩的。
祝琪的爸爸媽媽,淚流滿面地站在旁邊,勸馨梅不要太悲傷,不要傷了身子,要緊的是肚子里的孩子。
馨梅沒有理他們,她只顧自己在哭。金梅擠進去,依傍著姐姐,馨梅猛地伏在她肩上,哭得更加凄楚。金梅沒有勸說什么,讓姐姐去哭吧,哭這短暫的愛的失去,哭她愛過的一個生命的殞落。姐姐決不會為另一個還沒有成形的希望去抑制自己的悲傷,那確實沒有必要。這悲傷是真誠的,是獻給心愛的人的……
此后,開追悼會、火化、下葬,馨梅用柔弱的身子,有條不紊地料理著這一切。金梅依舊住在姐姐家里,陪著姐姐寫稿,陪著她看書,陪著她聊天。
冬天還沒有完全過去,時不時地還會灑下一把一把的雪花,寒冷依然籠罩著這個城市。
一天晚上,祝琪的爸爸媽媽來到馨梅的家里。
老倆口都在紡織廠工作,一個是維修工,一個是驗布工,都快六十了。一生的辛勞加上失去兒子的悲痛,使他們忽然老了許多。
金梅的心跳到了喉嚨口,慌慌地給老人泡上茶,她知道他們來做什么,她也知道姐姐會怎么回答他們。
坐了一陣,祝大伯從口袋里抖抖索索拿出一疊錢來,然后痛苦地說:“馨梅,你知道我們家就只祝琪一個兒子,我們知道你已經(jīng)懷上孩子了。這一萬元錢就算是我們的一點心意吧?!?/p>
金梅眼里有了淚水,她覺得老倆口太可憐。
馨梅沒有去接錢,卻從沙發(fā)上擱著的一個女式皮包里,抽出一個銀行存折,平靜地說:“爸爸,媽媽,祝琪雖然去了,我會常來看你們的,有什么事要做,只管喊我。這是祝琪和我存的一些錢,他叫我交給你們。家里還是請個保姆吧。至于孩子,是祝琪怕你們難過才這樣說的,其實我并沒有。”
金梅看見老倆口的目光忽地黯淡,頭蔫蔫地垂了下來,然后哽咽地說:“祝琪怎么說你有了呢?我們真的希望有孫子啊。”
金梅真想說姐姐在說謊,分明是有了孩子,為什么說沒有呢?但她終于沒有說,她知道說了只會使這個局面更加難堪。姐姐是不會屈從的,那么老倆口將會更加痛不欲生。她不明白姐姐的心腸為什么這么硬。
老倆口無力地站起來,他們要走了。馨梅把存折塞到他們手里,然后穿上皮大衣,說:“爸爸,媽媽,我送你們回去吧?!闭f完,她一手攙一個,走出門去。
第二天金梅沒有課,馨梅讓她陪著去了市立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
金梅是從沒有到過這地方的,她發(fā)現(xiàn)來這里的大多是年輕的女性,而且這么擁擠。金梅挨著姐姐坐在走廊靠墻的長條椅上,等待護士按照掛號的順序一個一個傳喚進去。走來走去的人真多,金梅開始從那些匆匆一瞥的目光中,體會出一種十分敏感的東西,她的臉突然變得通紅。金梅還沒有男朋友,單純得像一只小羊羔,此刻卻坐在這個極為尷尬的地方。
馨梅說:“妹,我不應(yīng)該讓你來陪……可我又不好麻煩別人?!?/p>
“姐,我是怕碰見熟人?!?/p>
“碰見了熟人你就說是陪姐來的?!?/p>
“我才懶得解釋呢,越解釋越麻煩?!?/p>
馨梅點了點頭。
終于聽到護士喊:“十一號!”
馨梅站了起來。
“姐,你好好想想,還來得及?!?/p>
馨梅使勁地搖了搖頭,說:“金梅,你等著我,我很快就會出來?!?/p>
金梅說:“姐,我等著你。”
馨梅在走到手術(shù)室門口時,又回過頭來,向金梅擺了擺手,然后隨護士走進去了。手術(shù)室的門關(guān)上了。
馨梅乖乖地躺到手術(shù)床上去。醫(yī)生和護士從上到下都是潔白的,白帽子,白大褂,白口罩,幸好還有一雙眼珠子嵌在這一片白色上,才使這個白色不完全顯示出一種冷酷。馨梅從那些眼光中,能夠品味出許多意思來。因為到這地方來做這種手術(shù)的,或者是未婚先孕,或者是第二胎、第三胎,很少有結(jié)了婚又來拿掉第一胎的。她沒有向大夫作任何解釋,只要她交了醫(yī)療費,誰管得著呢。
馨梅躺在手術(shù)床上,閉上了眼睛,靜靜地等待著。自腰部以下,扯起了一塊白布,有金屬的響聲在戴膠皮手套的護士和醫(yī)生的手上傳過。她開始感覺到身子在震顫,所有的毛孔在剎那間緊張起來,頭上開始冒汗,眼前閃爍無數(shù)的金星。漸漸地她又覺得像是漂浮在一片波翻浪激的海上,聽見一個一個的浪頭攪碎在凸起的礁石上,很有力很沉重,但又很冷峻,礁石的表層慢慢地在剝落,剝落得非常艱難和痛楚。礁石似乎驚天動地響了一聲,完全崩潰了,漩渦里攪著無數(shù)的飛沫。她突然有了一種從沉重中沖突而出的快感,頭有些暈眩,太疲倦了,她該好好地睡一覺。
“好了。”一個很平淡的聲音從口罩后擠出來。
馨梅一驚,一個生命就這樣拿掉了,無聲無息。沒有什么可以遺憾的,她對它還不需要負任何道義上的責(zé)任……
金梅攙著姐姐,緩緩地走出醫(yī)院。厚厚的云縫里,漏下星星點點的陽光,街上的積雪亮得扎眼,天氣似乎顯得更冷了。
馨梅臉色蒼白,身子孱弱無力,她停下腳步,吁了一口氣,輕輕地說:“天是要晴了?!?/p>
金梅點點頭,她感覺到姐姐說這話時,心里很輕松,這個生命的殞落,似乎不曾給她帶來任何痛苦和負疚,這么說,她與祝琪的愛是真正從形式上完結(jié)了。
馨梅說:“金梅,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叫一輛出租車吧。”
金梅聽話地跑到街心,攔了一輛出租車。姐妹倆坐了上去,馨梅靠著沙發(fā),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等到姐姐完全養(yǎng)息好了,金梅又搬回了學(xué)校的宿舍。
兩個月過去了。在一個周末的夜晚,金梅也沒有給馨梅打電話,就一頭撞進了她的家。
客廳里坐著一個很英俊但又很文雅的青年男子,見金梅進來,連忙站了起來。
馨梅笑吟吟地說:“金梅,這是我剛結(jié)識不久的男朋友,叫吳勇男,在社科院工作。勇男,這是我妹妹金梅。”
吳勇男禮貌地點了點頭,說:“馨梅老說起你,我都有些嫉妒了哩?!?/p>
金梅的臉兀地紅了,覺得很羞窘。她還一時適應(yīng)不了這種場面,腦子里還牢牢地嵌著祝琪的印象,想不到姐姐這么快就有了男朋友了!她差點說出“姐夫尸骨未寒”這句話來。
馨梅格格地笑起來,笑聲很輕盈很明亮,像薄薄的銀箔,在客廳里飛旋。
“金梅,你不是正在讀‘電大的古典文學(xué)專業(yè)嗎,有什么問題可以請教勇男,他是社科院古典文學(xué)研究所的副研究員,可以稱得上是行家。你們好好聊聊,我去煮咖啡?!?/p>
馨梅一邊說著,一邊往廚房里走。那穿著大紅毛衣的俏麗身姿,看得金梅都呆了。她忽然記起馨梅念過的古人詩詞里的句子:香暗影疏,說梅邊消息!
金梅莫明其妙地大喊了一聲:“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