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 峻
“我寫的每一首歌,都是因為愛?!?———Zack De La Rocha(Rage Against The Machine)
“這幫人都一轟而起搞說唱的原因是他們坐在那兒想唱《天堂的階梯》卻找不到路在哪。”
———Sharon Osbourne(Ozzy Osbourne的妻子)
“我為什么憤怒?因為這里缺少和平、寧靜和忠誠?!薄?號(Slipknot)
“我喜歡出去,我也喜歡做公眾人物?!?———Fred Durst(Limp Bizkit)還沒有開始回顧,我已經被Daftones樂隊主唱扭曲的嗓子扔到了火藥堆里,我想趕緊爆炸,但是找不到火柴,打扮得好像新時代黑社會老大的U2樂隊坐在眼前,Bono說:“你還是男孩,可我們是男人。呵呵,想玩么?”我想抽丫的,可是被琴弦捆住了手腳,我想找個順水推舟的橋段,掙脫出來,然后來個pogo達到第一次高潮,我攥住話筒,左手食指豎起并揮向天空,我說FXXK!Yo!I gonna get da power……一隊戴著面具的瘋子沖過來毆打自己,我真的擁有了力量,你看,電視機前的孩子們像吃了帶大麻的冰激凌一樣滾做了一團,全世界都扎上了南美洲的辮子……
醒來的時候,CD機還沒有關掉,我想起了Slipknot樂隊的MTV《Spit It Out》,里面模仿了庫布里克的電影《閃靈》,人們嚎叫著,拿斧頭吹同類,舞臺上的非人在跳,這個夢和他們有關系。要不是他們,我不會寫這篇文章。
我是說,我還沒有找到比Slipknot更好的說唱金屬樂隊。有人把他們視做休克搖滾的新里程碑,因為他們喜歡見血,現(xiàn)場總是變成通往醫(yī)院的捷徑;有人說他們是瘋子,因為他們從來都帶著面具,像那個打扮成猩猩的女權主義藝術團體;有人說他們是疾速金屬的變體,因為他們的音樂環(huán)環(huán)相扣,總是迅速地推進到新的高潮。當然這是一個難以模仿的樂隊,打口唱片也難找,被冷落是很正常的。他們取勝之處不是音色或律動,而是速度和咆哮的織體,技術體現(xiàn)在嚴密的切入、轉折和富有彈性的反復上,沒有Korn那種煩人的羅嗦,沒有Limp Bizkit對hip-hop簡單的復制,他們音樂中黑人的影響更像是霹靂舞即興的抽筋,而不是預先準備好讓你搖頭晃腦的歐耶和恩哼。
當然我不是開琴行的,關于因Korn而發(fā)明的吉他效果器,或者被Seven Dust固定下來的和弦走向,肯定有不少人樂意說到天亮。Slipknot對重金屬音樂中節(jié)奏部分的貢獻當然功不可沒,不過這不是他們創(chuàng)作音樂的動力所在。從音樂上看,他們和任何優(yōu)秀的樂隊一樣,不是潮流的代表。只有他們極端的表演,凝集著一代又一代精力過剩青年的特征。據他們自己說———也許是隨口應付記者———他們的確是雙重人格和破壞狂,有時候也是反社會分子,只要上了舞臺,憤怒就像詹姆斯·迪恩的跑車一樣,無因反叛,非要跟別人撞個稀爛不可。美國式的瘋子,或者說美國式的健康的瘋子,莫過如此。
沒有人自殺,都活得好好的。說唱金屬的那些壯漢有一個共同的愛好,比如說自己從小不快樂,社會和女人都對不起自己,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太多了……然后是美國式的解決不公平的方法———制造更多的不公平,比如拿仇恨去熄滅仇恨的火,像Eminem那樣報復老媽,像更多的說唱金屬明星那樣一邊蔑視女人一邊操她們。這很操蛋。當然這是真實的,重金屬體現(xiàn)一種白人的、體力勞動者和運動員的、男性的、享樂的、酒神的、夸張的真實,即使在boogie metal大行其道的80年代,矯飾和扮酷也不能掩蓋他們頭腦簡單和直來直去的本分。那種與納粹無異的性別歧視來自底層傳統(tǒng),芝麻大一點事都要喊“super”的習慣來自美國,肢體的表達、對力量的崇拜、破壞欲、充滿快感的痛苦、性感……來自青少年。說唱金屬到底還是重金屬,它有這樣的傳統(tǒng)。
你看見的說唱金屬明星都是以憤怒著稱的,但他們很快樂,他們容易生氣是因為生活在美國這樣一個鼓勵罵人的國家———最好是罵政府,罵完了正好回家睡覺,可以節(jié)省思想政治工作經費———Chack D他們把說唱當成武器,結果Kid Rock接過鋼槍,拍槍戰(zhàn)片替大家解乏去了。那些指導年輕人勇往直前的歌詞通常都是陳詞濫調,倒是有些直接煽動情緒的篇章,精彩得讓人想叫。是啊,在說唱金屬的領域尋找思想家和詩人是不明智的,我們應該尋找搖滾樂深深根植于大眾的特點,看看那些毫不掩飾、洶涌澎湃的本能的暴露,在他們面前,一切解放當然先是感官的解放,一切自由當然先是身體的自由。說唱金屬不酷,但是爽,我們無法回避。
當說唱金屬也和Kiss、Arosmith一樣活過半百并仍在巡演的時候,就足以為搖滾樂贏得尊敬。因為那是人生命活力的標志,是永遠的青春期,是最簡單的熱情。但是現(xiàn)在,說唱金屬的確還是男孩,他們活蹦亂跳,是新鮮的、開心的,熱烈的。如此而已。當然當然,這一切判斷都要排除Rage Against The Machine這惟一的異數(shù)。只有他們,既是說唱金屬最重要的源頭之一,又是始終分道揚鑣的獨行俠,獨樹一幟的吉他演奏和家傳的另類身份,都跟說唱金屬的主流沒什么關系,何況,那旗幟鮮明的政治主張?,F(xiàn)在他們失去了格瓦拉式的主唱,卻開始和激進的hip—hop樂隊Cypress Hill的主唱互贈秋波,依然是革命家陣營里的人事變動。
早在90年代初,重金屬就已經開始分化出融合與另類的分支。無論是Living Colour、Faith No More那樣濃重的Funk,還是Melvines的泥漿噪音,都被歸入非主流的行列。1993年電影《審判之夜》的電影原聲大碟也收錄了一些特別的玩意———重金屬樂隊Helmet、Biohazard、Slayer、Faith No More以及Sonic Youth等非主流樂隊與不同的hip-hop樂隊合作,參差不齊地弄出了11首雜交音樂。當然這和后來的說唱金屬毫無關系。它們沒有結構上的一致性,沒有遵循或產生標準,沒有在為高潮服務的曲式做主體、律動做基礎、喊唱和說唱顛覆旋律,以及更重更硬的效果上達成共識。說真的,那是實驗,而不是水到渠成的進化。包括被《通俗歌曲》抓壯丁一樣拉進來的Beastie Boys,也是游走在朋克、硬核、酸爵士之間并偶爾抽取說唱術的。
是Rage Against The Machine早在1992年就拿到了黑人的律動,鋪放在吉他和鼓的聒噪之下,是他們雄辯的說唱把hip-hop和不斷高漲的失真吉他熱情結合在一起。還有Pantera,在Metallica向Grunge拐彎之前,他們就確立了強力金屬的方向。在那樣的一個年代,重金屬要么向流行金曲投降,做旋律的俘虜,要么在黑金屬和死亡金屬的方向上接近古典美學,只有少數(shù)人有幸找回了它樸素、大眾、原始的力量。當然,這是通過節(jié)奏化———有人說旋律向節(jié)奏交出統(tǒng)治地位,是音樂發(fā)展的一個趨勢———來完成的。黑人文化正好已經上升到靠近主流的地方,可以為底層表達補充新血,黑人音樂和運動衫、大褲頭一起加入了白人舞臺。說唱金屬就是這樣興起的。盡管Pantera和Rage Against The Machine在價值觀上相當對立,但這不妨礙他們?yōu)橥粋€音樂潮流開道;同樣的情緒,指向不同的動機,這個道理并不是給舞臺下熱情的身體聽的。
如果說1993年以來的Grunge潮流揮霍了搖滾樂痛苦的靈魂,并鼓勵了獨立文化和地下價值觀,而接下來的新朋克潮流迅速被商業(yè)機制吞沒,證明了憤怒如果沒有形式的變革就不足以對抗早有準備的對手,那么90年代末的說唱金屬潮流則宣告了一種平安無事的宣泄已然成型。不到10年的時間里,搖滾樂發(fā)生過很多變化,其中最明顯、盡人皆知的就是這些被聚光燈打亮的故事,但這不是全部,甚至僅僅發(fā)生在美國;當美國的音樂潮流波及世界的時候,又有誰會在乎他們的線性或因果呢。我們的回顧,其實不就是因為影響的焦慮或話題的匱乏么?當我們找到這個方式,來娛樂或表達、抗議或游戲,它已經是完全中國化的事實了。在回顧中,我們能看到的,是搖滾樂和身體的關系,是文化的角度與方式;在我們身邊發(fā)生的一切,卻是剛剛開始的另一場變革———你看天上,好大的棉花糖在飛行,再看看地上,啊呀,是我們自己的青春。
從1998年“家庭倫理”巡演的轟動到1999年伍德斯托克音樂節(jié)的騷動,說唱金屬達到了應有的高峰。此后的進展就像是泛濫,跟風的呆鳥層出不窮,裂變的新聲暗渡陳倉,所謂如日中天,和一切搖滾樂的潮流一樣,在媒體開始回顧的時候,它已經準備好后路了。作為重金屬音樂的一個小分支,它會為后人提供一些經過檢驗和修正的音樂元素,會把掌心雷和火箭筒拆了,把火藥送給新的007和三角洲戰(zhàn)士。但舞臺下的舞蹈和呼喊是不會改變的,搖滾樂其實生長在那里,而不是錄音室,這道理我們都知道,卻未必能派上用場。我們遲早要回顧的,是另一個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