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崢
引入外國企業(yè)可以加強本國企業(yè)競爭力從而提高本國財富水平的看法,長期來看是站不住腳的。未來的GNP爭奪戰(zhàn)中,中國企業(yè)的核心競爭力最終不可能來自對西方管理理論的學習,惟一的希望在于產業(yè)界不斷對本國知識界和社會基礎設施進行回報性投資,以改善企業(yè)成長的社會環(huán)境,加強自身的“本土黏性”。單純的GDP增長,無法完全保證這種效果。
中國企業(yè)家難以受益西方管理理論
隨著發(fā)達國家(其實主要是美國)管理大師們的理論不斷通過全球化傳媒和商業(yè)運作被引入中國,中國企業(yè)各級管理人員的理論水平直線上升。杰克·韋爾奇、達文波特等幾位大師來華訪問的場面雖然熱烈,實況卻并不如人們想像精彩。面對李東生關于如何將剛剛收購的湯普遜電子扭虧為盈的問題,韋爾奇居然真誠地建議賣掉,完全不顧這將使TCL作出的購買決定顯得相當愚蠢。這種匪夷所思的對話倒也是人們追隨先進理念和概念所能推出的惟一結論。如果一個沒有背景知識的人認真地觀看了這類電視節(jié)目的全程,他完全可以得出結論,中國企業(yè)家的理論水平和智慧顯然應當遠在對面的老外之上。這些聲名遐邇的跨國公司總裁和管理大師,不但不能如預期般提供解決實際問題的建設性意見,就連發(fā)人深省的智力沖擊也已經無法做到。
這當然不難理解,如果他們闡述的理論見解和經營經驗不能普遍適用世界各地,中國企業(yè)自然無法從中受益;其理論如果普遍適用,大多數中國企業(yè)恐怕也難以借用,因為他們的全球對手將在同樣的理論武裝下,以更多的資源而輕易獲勝。即使中國企業(yè)得以海外上市,成為國際資本市場的一員,最后也難免被合并入跨國公司,成為證明全球化和收購兼并理論普遍適用的案例。
以中國本土的手機品牌為例,它們的隕落并非完全是失誤的策略。無論是重視研發(fā)還是渠道控制,本土廠商都在盡可能短暫的時間內建立了相當規(guī)模的隊伍,許多公司進行了全球化采購(設計原型甚至直接進口代工產品)和資本市場融資。這些做法比諸多現在跨國公司對手在成長初期所表現的試錯其實已經優(yōu)異許多(對此存疑的讀者可以參閱摩托羅拉在1980年代和愛立信在1990年代的挫折)。可是即使它們的思路是如此的成熟和正確,仍然近乎絕望地在四大國際品牌的反擊下無力回天。
在一個GDP為主要指向的國家,本人斷言,西方管理理論和MBA教育的盛行將使天平更加傾向于跨國工業(yè)公司。由于受到類似的教育,未來的管理人所偏好的管理體制和競爭策略將不可避免趨同,這將導致全行業(yè)的利潤水平低下。一個行業(yè)從高利潤到低利潤過渡過快,會使主要參與者沒有足夠的時間發(fā)展自己的性格和獨特的生存空間,從而失去存在的意義。最終的結果是該行業(yè)迅速加入全世界的整合,而整合后得以生存的公司常常是已經具有相當歷史和多地域市場的跨國公司。
建立民族品牌是追求GNP的必然結果
在本人與一位曾經以提倡“民族品牌”著稱的中國家電巨子談話過程中,民族品牌的提倡與該公司正在宣揚的全球資本市場邏輯(為了海外上市)發(fā)生了本質矛盾。中國人持大股的公司是民族產業(yè)嗎?顯然,你不能因為一家中國公司的股東中51%是中國人、49%是外國人就稱之為民族產業(yè)——海外上市必然會帶來類似的結果,即外國人成為股東。在實踐中,如果有跨國公司出動巨資收購這類上市公司(民族產業(yè))時,即使是中國人(管理層)擁有控制權,也很難以“民族產業(yè)說”否決明顯的溢價收購,否則也會引來海外證券監(jiān)管機關以保護小股東權益為導向的追查。
但是,當這位企業(yè)家轉而論證民族品牌是GNP的必然結果時,本人卻深以為然。換個角度,如果美國突然發(fā)給最富有的一批中國人加入美國國籍的機會,設想他們接受了,那么,中國的GDP絲毫沒有變化,GNP卻會急劇萎縮。畢竟GDP是中國本土生產產品價值的反映,GNP卻是中國公民獲得的國民收入的反映。中國的產業(yè)界和民眾已經日益認識到品牌的價值——掌握晶牌比代工生產能夠獲得產業(yè)鏈中更多的剩余價值,而品牌的分布也側面反映了國民收入的國別分配。難怪各界對中國的主要汽車廠商未能建立品牌如此失望,即使他們在財務上有短期的收入,然而,喪失了品牌的建立機會意味著從長遠看中國還是失去了這個巨大工業(yè)所創(chuàng)造的主要財富。
在未來的GNP爭奪戰(zhàn)中,許多美國思想家早已高屋建瓴,羅伯特·希勒就建議美國向全世界拍賣移民額度,使全球精英都可以最方便地加入美國國籍,而這種國籍可以立即生效,使入籍者可以在全世界尋找最有利于其積累個人財富的地方——應該就是他的母國——只要他們向美國政府依法納稅。能力、精力過剩的年輕人還可以獲得分期貸款,然后用未來的現金流來償還。大量技術移民到加拿大、澳大利亞的發(fā)展中國家青年恐怕要三思了,可能未來各國對于有能力公民的爭奪會跟銀行搶客戶一樣競爭激烈,推銷手段花樣繁多。
盡管此種提案在美國精英界只是產生振動而未必有實際結果,但是GNP的這種國家性卻絕不可忽視,畢竟一代中國人的智慧和汗水并非為了滿足跨國資本的回報。按照資本回報建立起來的各種管理理論當然有利于當期就業(yè),卻無法帶來本國人民生活質量的持續(xù)上升,這種限制在各種帶有公共性質產品成為消費主流的時候更是明顯。
本土黏性是創(chuàng)造偉大商業(yè)公司的先決條件
以“核心競爭力”著稱的哈佛學者邁克爾·波特就指出:“企業(yè)的最終目標是通過全球整合資源來加強母國基地的重要技能和技術,以利于創(chuàng)新(中信出版社《競爭論》)?!逼髽I(yè)的國別性不言而喻。任何認為引入外國企業(yè)可以加強本國企業(yè)競爭力,從而提高本國財富水平的看法,長期來看都是站不住腳的。本國企業(yè)或許可以在學習外國企業(yè)的過程中提高其絕對競爭優(yōu)勢,但是無法提高其相對于被模仿者的相對優(yōu)勢。
以電子制造業(yè)為例,幾乎所有人都對中國崛起世界級的電子制造業(yè)廠商抱有發(fā)自直覺的信心。中國已經是“世界工廠”和“最大市場”,即使是單純的技術擴散和滿足一般家庭的小康生活也可以使有志成為中國“索尼”或“三星”的企業(yè)家們獲得一個豐厚土壤,甚至,在許多人的預期中,中國可以成為硬件的標準的產地,從而獲得產業(yè)鏈上更加豐厚的利潤。然而,以視頻播放設備為例,以VCD起家的廠商未能成為世界級的玩家,正在媒體上炒作的EVD也未見光明。這是因為,這個似乎單純關乎制造成本問題的產業(yè),事實上仍是更大的價值創(chuàng)造的一部分,它決定了相關視覺產品的制造標準。VCD的消亡并非因為它需要兩片光盤來記錄一部影片而DVD只需要一張,作為中國本土誕生的一種光盤影視產品載體,VCD幾乎從未得到全球最大的影視產業(yè)聯盟的正式承認。而在DVD誕生的過程中,全球——主要來自日本的制造巨頭索尼、松下、三洋、VCTOR、飛利浦等,幾乎一直保持著與好萊塢的機構性對話。在出現兩種不同技術解決方案對峙的情況下(SD和MMCD),硬件巨頭分成了兩大陣營,最終是來自內容制造商的壓力使它們放棄在市場上決一雌雄而選擇了合作創(chuàng)立標準。而中國的硬件廠商無論是在國內和國外似乎都缺乏與內容行業(yè)的對話能力或溝通渠道,因此,無論他們如何努力學習海外巨頭的經營策略,都無法上升成為世界級玩家。
所以,中國企業(yè)核心競爭力的最終來源不可能是對國外管理理論的學習,惟一的希望在于產業(yè)界不斷對本國知識界和社會基。礎設施的回報性投資,本人稱之,為“本土黏性”。例如,成長在同一背景下的本國的企業(yè)精英自然容易理解政界精英制定的法律法規(guī),容易與市場各個層面的參與者溝通。在中海油收購尤尼科的案例中,中國輿論顯然無法理解美國朝野的情緒反應,作為一家國家級大企業(yè),中海油作出的沒有國別利益的表白也令美國人難以置信。即使是在現代管理理論的主要發(fā)源地美國,工商界、學界和政界精英們的互相溝通也異乎尋常地順暢,他們是同學、校友、鄰居、教友和摯友。這就是當地企業(yè)(歐美企業(yè))的“本土黏性”。如果不是顯得過于民族情緒的話,似乎這種社會精英的彼此溝通必然會導致商業(yè)上的互相呼應。一家美國公司公開聲稱其經營的成功是美國富強的基礎是相當正常的。
很容易理解,比爾·蓋茨這樣偉大眼光的技術革命家如果在中國創(chuàng)業(yè)也難免要投入大量精力來應付各種應酬和公關。要改變這些不利于企業(yè)家成長的社會因素,也只有通過本國工商界不斷地回饋性投入社會,例如增加私人財富對教育、公共思想和法律機構的自覺投入。因為這種投入所創(chuàng)造的民族獨特文化和個性,必然是其他外來者難以理解的。這本身就創(chuàng)造了出現偉大商業(yè)公司的先決條件。單純的GDP增長無法完全保證這種效果,因為這類投入將隨著資本回報流出中國,只是更加證明了其他商業(yè)民族在財富創(chuàng)造上的優(yōu)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