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勝齊

一

我是一個充滿浪漫情懷的女孩。我獨來獨往走過四季，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的另一半就在不遠處等著我的腳步，當我走到他身邊，說聲“你來了”——就像前世已經(jīng)約好似的，然后，我們牽著手向天荒地老走去。

2002年9月的一個周末，我下班回家看到客廳里坐著一個男孩子。爸爸說：“小麗，你看誰來看我來了?！蔽铱粗矍斑@個高大英俊的男孩子，輕聲說了句：“你來了?！?/p>

我后來知道他叫丁言，是父親的徒弟。不久，我們戀愛了，2003年9月，我們走上了婚姻的紅地毯?；楹?，丁言對我恩愛有加。很快，我懷孕了。公婆欣喜若狂，不讓我干一點家務(wù)。那天我無意中說起中午工作餐太難吃，婆婆第二天就買回兩個保溫壺，早晨為我做好兩菜一湯，讓我?guī)У絾挝蛔鑫绮?，我只好帶上，可因為提著兩個保溫壺上班很不方便，第三天我就不帶了。中午我剛領(lǐng)了工作餐，公公就打來電話，說給我送飯來了，在我的樓下。

我沖到窗戶前，看到瘦小的公公挺立在寒風中，我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我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到樓下，看著公公被風吹得瑟瑟發(fā)抖的樣子，我喊了一聲“爸”就說不出話來。我讓公公到辦公室暖和暖和，可他說啥也不進。我知道他又是怕自己的樣子讓我難堪。我真想告訴他，我為自己有這樣的公公而驕傲。

不管我和丁言怎樣勸說，公婆非要堅持中午給我送飯。但這種情況在一個月之后發(fā)生了變化，公婆不再為我送飯了，我也因此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每天吃著婆婆花兩個多小時做的、公公換兩遍車送來的飯，我的心不安?。?/p>

我懷孕已經(jīng)兩個月了，各種不良反應(yīng)也加重了。一天中午，我嘔吐不止，頭昏眼花，便請了假回家休息。剛上樓梯，就看到公公婆婆正一人提著一個保溫壺下樓?！鞍帧?，你們怎么又給我送飯呀？”他們神色一下子慌亂起來。婆婆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公公放下手中的保溫壺，不知所措地搓著雙手說：“有一個親戚病了，住在醫(yī)院里，我和你媽給她送點飯。”我這才明白這些天公婆不給我送飯另有原因，我只是奇怪公婆為什么不跟我說實話。

在我們這個家，大家之所以相處愉快，除了各自都有一顆善心，還有一點不容忽視的就是講究相處之道，凡事透明，凡事溝通，凡事協(xié)商?！澳膫€親戚病了？”我記得公婆老家在安徽，在重慶他們好像沒什么親戚。公公看了婆婆一眼說：“是丁言的表妹?！薄拔腋銈円黄鹑グ?。你們怎么不早說呢，我和丁言也應(yīng)該去看望一下?！逼牌偶泵φf：“不用，不用，丁言已經(jīng)去看過了，他去就代表你去了，再說你現(xiàn)在正懷孕呢。”

看著公婆遠去的背影，回想剛才的一幕，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別扭，覺得公婆有什么事不想讓我知道。

二

一連好幾天晚上，丁言鉆進公婆的房間久久不出來，他們嘀嘀咕咕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我問丁言那個表妹的病怎么樣了，丁言閃爍其詞，令我疑惑不解。夜里，我發(fā)現(xiàn)他翻來覆去，甚至躲進陽臺吸煙。公婆依然每天為丁言的表妹送飯。那天吃晚飯時，我說：“明天上午我去看看表妹?！倍⊙悦摽诙觯骸安恍校魈焐衔缢统鲈毫?。”公公婆婆也隨聲附和?？墒堑诙熘形缥野l(fā)現(xiàn)公公婆婆又提著保溫壺走出家門。我悄悄地跟在他們身后。

在那家醫(yī)院我看見公婆進了407病房。透過窗戶我看見那個病房里有兩個患者。一個老年人在病榻上昏睡著，顯然靠墻角那張床上的女孩才是公婆要看的人。女孩面容姣好，卻沒有一點血色，一雙美麗的眼睛滿是憂郁。

我不經(jīng)意地回頭，竟看見丁言正從遠處走來，我一閃身進了407病房旁的廁所，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

我在廁所里呆了一會兒，聽到走廊里有丁言的聲音：“你們回去吧，我在這兒陪玲玲，跟小麗說我晚上有應(yīng)酬，不回家吃飯?！惫烂抛哌h了，我從廁所里出來，又悄悄地趴在窗戶上。我的心跳得厲害，仿佛要面對一個令人難以承受的真相。

我看到丈夫在給這個叫玲玲的女孩喂飯，他的動作那么輕柔，像對襁褓中的嬰兒。玲玲吃完飯，丈夫握起了她的雙手。這個動作令我的心針刺般地痛起來。我拼命地告訴自己，這個動作表達的只是兄妹之情?？墒墙酉聛淼膭幼髟絹碓綍崦粒煞虬阉氖址诺酱竭叄粲腥魺o地吻著。

這個叫玲玲的女孩到底是誰呢？我難受之極。

我懷著難過的心情離去了。我不露聲色，企盼著丁言主動向我坦白。我相信他會跟我說的，因為我是他最親密的人，是他生死與共的人，我們之間是沒有任何隱瞞的。

然而，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丁言一直緘默無言。那天夜里當他在夢中呼喚著玲玲的名字時，我徹底崩潰了。我將他叫醒，為他沏上一杯濃茶，說：“你清醒一下，我們該談?wù)劻恕偛拍阍趬糁泻啊崃?，你不要死，你不能離開我，告訴我，玲玲是誰？”

丁言愣了一下，沉默片刻，以不耐煩的口吻說：“做個夢胡亂喊了幾句，你就這么敏感，我哪知道玲玲是誰？”

我躺在黑暗中淚流不止，我第一次感覺這張曾承載我和他無數(shù)歡愛的大床像一片汪洋，而我就是一葉孤獨無助的小舟。丁言將手放在我肩上試圖安慰我，我想到就是這雙手曾握著別的女人的手，便馬上掙脫。我是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女子，我甚至想明天就去醫(yī)院做流產(chǎn)手術(shù)。

三

第二天早晨，我和丁言紅腫著眼睛走出家門，我們都沒有去上班，來到了談戀愛時常去的那家咖啡店。丁言向我講述了他那像咖啡一樣苦澀的初戀。

他和玲玲是高中同學，在班里，他們都屬于學習刻苦的貧困生，相同的境遇使他們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一起。后來他們考上了不同的大學，大學四年他們鴻雁往來，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玲玲生于單親家庭，爸爸在她十歲那年就拋棄了家庭，另尋新歡。媽媽原本是個性情溫和的女人，可無情的現(xiàn)實生活扭曲了她的心，她變得刻薄、憤世。

畢業(yè)后，他們開始談婚論嫁，不料卻遭到了玲玲媽媽的反對。媽媽嫌丁言家境貧寒，她希望女兒能通過婚姻徹底改變命運，過上大富大貴的生活。玲玲以為自己堅持一陣，媽媽就不會從中作梗，可是當媽媽發(fā)現(xiàn)她與丁言在一起時，竟然氣得吐血。她這才保證不與丁言來往。

與丁言分手意味著玲玲從此放棄了自我，她將為媽媽活著。兩年后奉母命她與一個開了兩家大飯店的離異男人結(jié)了婚，婚后的生活還算平靜。然而命運無常，在一次檢查中玲玲被查出了胃癌，那個經(jīng)過媽媽千挑萬選的丈夫馬上提出了離婚。媽媽讓他拿出一些錢給玲玲治病，他破口大罵，說玲玲明知自己得了絕癥還要嫁人，用心險惡，要求賠償他的精神損失。遭此巨大打擊的玲玲心灰意冷，整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只求盡快得到解脫。萬般無奈，玲玲的媽媽只好硬著頭皮找到了丁言，她知道女兒一直沒有忘記他。

面對昔日戀人形銷骨立的樣子，丁言不禁落了淚。為了給她一點安慰，他謊稱自己還是一個人，鼓勵她與病魔斗爭，治好病后與她結(jié)為百年之好。

“看到她那可憐的樣子，我真的不能置之不理，我和她畢竟曾經(jīng)相愛過，她是一個好女孩。醫(yī)生說，她活不過半年，我這樣做只是想讓她在最后的日子里感受一下人間溫情……”我說：“我相信你，放心去吧，陪她度過最后的一段光陰。” 丁言動情地將我緊緊地抱住，他的熱淚打濕了我的肩頭。

四

丁言每天下班先去單位接我回家，然后提著公婆做好的飯菜去醫(yī)院陪玲玲。

丈夫每次從醫(yī)院回來，都會如實向我講述玲玲的情況，甚至還會將他和玲玲的談話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我打趣道：“你吻她了嗎？”丈夫的臉紅了：“我每天都去陪她，她對我沒有結(jié)婚深信不疑，她對我的感情一點沒變。她總是哭，她說在我沒有出現(xiàn)之前，她只求早些解脫，而如今我來到了她身邊，她是那么渴望活著，她說哪怕讓她再活兩年也好，讓她體驗一下做新娘、做母親的幸福感覺。那天，她又哭了，她讓我吻吻她，我說我有肝炎，怕傳染給她。她說，我是快死之人，不怕的。我……”“別說了?！蔽掖驍嗔怂脑挕?/p>

丁言看我哭了，忙不迭地說：“我沒有，真的沒有。你能讓我天天去陪她，這已經(jīng)很難得了，我時常為自己能娶到你這樣通情達理的妻子而欣慰不已，我因此更加愛你。我能夠把握自己，你相信我，好不好？”“一個臨死的女人渴望得到愛人的吻，這樣的要求你不應(yīng)該拒絕，我不會介意的?！闭煞蛟俅螣o語地將我緊緊抱住。

那天晚上，丁言遲疑地告訴我，玲玲想與他拍一張婚紗照。我說：“你就答應(yīng)她吧?！钡诙?，我給了丁言三千塊錢，讓他帶著玲玲去拍婚紗照。晚上丁言回來告訴我，婚紗照沒有拍成，因為人家不接受只拍一張婚紗照的業(yè)務(wù)。“為什么只拍一張呢？”我奇怪地問?！傲崃嵴f不想浪費錢，只拍一張就行了。”我頓時被這個善解人意的女孩所打動。后來，在我的堅持下，丁言帶著玲玲走進一家著名婚紗影樓，花了三千多塊錢拍了一套婚紗照。

拍完照片，玲玲激動得哭了兩個小時。

2004年12月20日，玲玲去世時，我也去了。那是一個夜晚，當時玲玲的媽媽打來電話，丁言和公婆急匆匆地穿衣，我說我也去吧。

白色的床上，憔悴的玲玲已經(jīng)瘦得只有57斤了，她干裂的嘴唇微微張著，目光哀婉。丁言俯下身，在我和眾人的注目下，在玲玲嘴唇上輕吻了一下。

玲玲露出一個璀璨的笑容，看了一眼窗外，然后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