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 滔
叔娘和叔成親后,不到半年時間,叔就被抓壯丁抓走了,走上了抗日第一線。
從此以后,杳無音信。
叔去打日本鬼子時,叔娘還不到十八歲。叔娘是一個平凡的農(nóng)村人,憨厚,嫻靜,與世無爭,黑里透紅的臉,結(jié)實粗壯的手,干活利索灑脫,挺能干。
叔對我說過,叔娘小名叫菊花。這個名字和叔娘的相貌并不相稱,但絲毫不影響她對菊花的喜愛。叔娘房前屋后養(yǎng)了很多鮮活的菊花,夏菊,秋菊,冬菊,幾乎一年四季她家都有菊花開放,她生活在菊花的王國里,她是菊花王國善良的君主。叔娘不僅養(yǎng)菊花,還把各色的菊花繡在鞋子、鞋墊、襪子、衣服、褲子、圍巾和帽子上,甚至門簾窗簾上也繡著一朵朵紅、白、粉紅、嫩紫的菊花。她養(yǎng)菊花,繡菊花,通過菊花綻放自己對叔的思念和對青春的挽留。
我們趁叔娘不在家的時候,偷偷摘下她的菊花,送給鄰居小姑娘,給她簪在發(fā)夾上,漂亮極了,我們玩“過家家”的游戲,以菊花作為最珍貴的禮物送給“新娘”。叔娘發(fā)現(xiàn)她的菊花少了,知道是我們偷的,可她并不說我們,再去她那里的時候,還主動給我們摘花,我們感激她的寵愛和大度,反而不好意思摘她的菊花了。
叔娘沒文化,日子就像她家的菊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那是她內(nèi)心深處最寧靜的依戀。叔娘常??恐巧认蜿柕臄[放著菊花的窗子,靜靜地眺望。從叔走的那天起,叔娘就天天這樣眺望,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xí)慣的眺望。遠處的小尖山,一年比一年綠;窗前的小河,一天比一天長??稍倬G也綠不過叔娘遙遠的思念,再長也長不過叔娘菊花藤一樣綿綿的牽掛,她思念遠方打仗的叔,她牽掛叔在戰(zhàn)場上會不會出現(xiàn)不測。
叔娘問我,叔會回來嗎。我說,不知道。她說,怎么不知道,會,會回來,肯定會回來。
過些時日,我問叔娘,叔會回來嗎。她說,會,會回來,快了,快了,趕走小日本兒,就回來了。
叔娘相信,始終相信,叔不會出現(xiàn)意外。
許多年,叔娘就這樣靜靜地眺望,默默地等待,叔娘知道,無論走多遠的叔,都能找到回家的路。菊花時常聽到她無聲的期盼和絮絮的自語,時??吹剿丫К摰臏I珠暗暗吞進肚里。
就這樣,叔娘年復(fù)一年地等待著,歲月在等待中老去。
叔終于回來了,帶著仆仆風(fēng)塵和金燦燦的勛章。叔看到叔娘的頭發(fā)正在稀疏花白,面容已經(jīng)微皺憔悴,叔一下子跪在叔娘面前,叔娘的眼淚像潔白的菊花泛著漣漪。叔一遍又一遍地用顫抖的手撫摩叔娘不再青春的臉,流淚了,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堂堂抗日英雄,一遍又一遍地叫著叔娘的名字,“菊花,菊花,你受苦了!”
叔娘緊緊拉著叔粗糙的手,如同撫摩她至愛的菊花一樣熱烈,“你回來了,活絡(luò)絡(luò)地回來了,這輩子我沒有白等,我活得不虧?!?/p>
叔走后,先打日本,再被共產(chǎn)黨俘虜,編入共產(chǎn)黨部隊,在淮海戰(zhàn)役中立三等功三次二等功一次……右眼被日本人的子彈打傷了。瞎了。
叔和叔娘在一起,再沒有分開過。幸福美滿地感受一朵菊花,一份心情,一段人生。
天堂里也有菊花,陪伴著叔娘和叔走過美麗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