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鈞堯
每一個鄉(xiāng)人身上都鍍上一層薄薄金粉,足以讓他抵擋島上咸咸的海風,回返時這層金粉慢慢會散了,再度踏上臺灣島時金粉完全消失,像變了神奇的魔術,沒有人會驚訝轉折之激烈,仿佛時間在兩個島上竟是兩個走法。
我正要用文字圍住金門島。我必須想許多人物跟故事,成國跟美蘭夫婦的故事是其中一篇。
我計劃要寫這篇文章已經很久了,卻—直無法完整構思。成國跟美蘭做裝潢,跟早年渡過臺灣海峽的島民—樣,扛著鍋子、鏟子、雨衣等等能夠帶得走的用具,難得地請了一輛包車(計程車)載到料羅灣,走過危顫顫的陸橋,在一個海洋無波而不炮擊的日子登上軍艦。島逐漸從甲板上漂走,成國踮起腳尖只看見海鳥環(huán)繞在島周遭的海域上,沉悶的浪濤是一切的聲音,轟隆隆地從美蘭傻傻盯著的海面襲來。
選擇成國夫婦當這篇小說的主角是因為幾年前他們曾經幫我裝潢房子。他們認識我父親。成國說,他還記得我小時候穿開襠褲的樣子。而有一天我探視裝潢進度時,看見美蘭正卷著—張草席。我料想他們當在午后就著草席睡個午覺,頭并頭、腳并腳,說不準還會在我的屋子里做愛。我認定他們一定會在我的屋子里做愛,就在主臥房。我看著美蘭,聯(lián)想許久以前,眼前的中年婦人就跟她的名字一樣,只是站著就自然搖曳出一股幽香,會在許多個臨上床的時刻,悄悄在浴室涂抹從夜市買回來的廉價香水,這味道對美蘭來說是太刺激了,但剛好可以刺激一天到晚盡聞木頭味道的成國,日久以后香水成了一個暗示,成國爬上床聞到味道會不自禁地想起新婚之夜他穿西裝而美蘭穿紅衣裳的模樣。
我必須幫這對夫妻想個遠離家鄉(xiāng)跑來臺灣打拚的理由。我記得陪成國討論窗臺該怎么做時,他說在金門種田沒出息,大他幾歲的堂兄都跑來臺灣了,過年時人人都穿得花花綠綠回鄉(xiāng)。他們在臺灣流血流汗的真面目也就隱藏在花花綠綠的衣裳下。這像是用距離把痛苦美化了,每一個鄉(xiāng)人身上都鍍上一層薄薄金粉,足以讓他抵擋島上咸咸的海風,回返時這層金粉慢慢會散了,再度踏上臺灣島,粉就完全消失,像神奇的魔術。沒有人會驚訝轉折之激烈,仿佛時間在兩個島上竟是兩個走法。成國跟美蘭后來都會在裝潢完工后在每一棟新房里做愛。有一天成國忙完敦化北路的裝潢,撫摸檜木慎重而結實的紋路,不禁說這房子,這房子如果是我們的該有多好。成國沒有用過自己做的衣柜、枕過揮汗釘妥的美麗木板,而那一天,成國是想躺在自己釘的木板上的。美蘭陪他躺下。
我的文章想到這里就無以延續(xù)了。成國看過我穿開襠褲的樣子我卻記不起他,我質疑真的會有木匠會在木屑飛舞的臥房做愛。做了一整天工的身體會散發(fā)出什么樣的氣味?帶著濃烈氣味的陽具遇見黏濕的陰道是場噩夢還是快樂無邊的性愛?最該死的質疑是我沒有一個清晰的故事。這跟我在金門成長有極大關聯(lián)。我沒有學會認識故鄉(xiāng),我活著的、吃喝拉撒的島是個模糊地域,在很久以前常常以口號的方式出現(xiàn)在反共集會跟政府官員的嘴巴上,他們會說,金馬是反共的前哨、是跳板。踏板這個詞本身就有漂動的意義,而且是被踩著漂動的。
漂動的島民一心仰望的是那個不動的島,我也成為其中一員。然而,地緣跟民俗畢竟是被臺灣海峽割離了,巷口外的廟會跟我無關,城隍爺做醮也跟去看熱鬧,卻始終只有家鄉(xiāng)那座小小的廟的廟會能勾起我虔誠的瞻望:我只是生活著,移民式地生活著,我寫過的文章沒有顯明的地域,一貫的都會、一貫的咖啡廳,而且永遠是沒有名字的都會,跟沒有名字的咖啡廳。為一個虛構的地方命名竟是如此沉重。
我曾寫過一篇名叫“島與島”的散文,大意是臺灣島在我蒞臨的這一刻恰恰為我誕生了,寫于1999年的這一年,臺北也恰恰為我長到二十歲。遺憾的是我誕生時,臺灣島跟我其實都老了,我的臺灣島沒有童年,但充滿生活:這讓島失去了幻想。我就在這塊沒有童年的土地進行我的寫作,我的困難是終于要回歸心靈跟地理上的島,然而卻與島乖隔幾十年,于是削弱構成寫這篇文章的有利條件。到底,只會耕田的成國是怎么學會裝潢的。
成國應該跟許多遷居臺灣的金門島民一樣,跑到臺北大橋下等工做。三叔帶成國進入這行,帶他認識工頭,教他調水泥砌磚頭并記下幫誰做工該領多少錢等事。沒錯,是這樣子的,成國原先是到臺北大橋等做工,有工就做,沒工就回家喝悶酒。他回鄉(xiāng)時,也表現(xiàn)出一副在臺灣混得很好的樣子。成國多年后再度回鄉(xiāng)時,村人意外發(fā)現(xiàn)他居然變成裝潢師傅。等工的日子像幽靈做的噩夢,一天并非真的是一天,而有可能是永遠跟一瞬間,因為那一天的方向握在工頭手里。沒有人知道工頭到底來還是不來,他們像在等一班不知是否發(fā)車的公車。成國過夠這種苦日子,賴著有了一點積蓄熬過去,直到那天妓女死了。
那天清晨,凜冽的空氣忽然飄來濃烈香氣,工人們想這是什么味道?然后看見女人抹厚厚的胭脂搖搖擺擺走過來,像陰灰的天空猛然放出一朵紅色風箏??彀它c了,沒有工地需要他跟三叔,成國已失去今天的方向。大量抽著煙,像婦人倚門而望的工人仍眼巴巴望著延平南路,卻看見抹著胭脂的女人走過來,喝得醉醺醺,東搖西擺,活像—個不安分的道具插入這個死寂的橋頭。工人小聲談論女人,女人看都不看工人一眼。巴士車撞斷護欄,從空而降,擊碎女人。
那是什么味道呢?在極短極短的瞬間死亡?
美蘭每次經過臺北大橋時總會跟自己說巴士車其實離她還算遠。但美蘭覺得女人就死在她眼前,一段很近很近的距離,近到可以聽到女人骨骼的爆裂,發(fā)出咻咻咻的、血四溢而出的聲音。工人們趕去報警,拉出巴士車里的乘客。沒有人去拉抹著厚厚胭脂的女人,他們根本看不見她,撞爛的巴士車像她的墳,埋著身體跟來不及逃開的魂跟來不及飄散的香味。
唉唉。然后,成國便在完工以后,在每一棟新房子里做愛。我多想趕快為這篇小說做個結尾,好趕快去寫我比較拿手的性愛或兩性小說。有個朋友剛剛跟我說教授用文名誘拐仰慕者的事。教授站在播放巴哈跟貝多芬古典音樂的房間,坐在沙發(fā)上的女學生羞澀地閉緊雙腿,耳里蕩漾音符跟教授專家口吻的音樂短論。女學生陶醉在兩種聲音里,沒有沖突,只充滿大和解的可能。教授是必須在古典里完成他的欲望的,必須以文學或人生啟迪或悲傷為名,讓女學生閉緊的腿終于慢慢松開。
寫這個故事容易多了,故事的發(fā)生地就在我熟悉的都會跟沒有名字的房間。教授會在女學生的眼睛忽而低垂忽而凝視時,大剌剌地說只有文學能夠超脫生命,只有在取悅過程遺忘身體時心靈才得以飛翔。教授行動了,像惡鬼大啖雞腿,一口含住女學生的唇,進入他跟女學生所說的飛翔時刻。然而他其實什么地方都沒有去,眼睛盯著新鮮肉體上盛開如蓓蕾的乳頭,手指滑到陰部,然后掰開來看掰開來看,然后進入然后進入。
那是內心空洞得很的教授。他曾經跟一位朋友說他忘不了那位從高中開始就陪他吃喝睡干的女學生。兩人分手時,教授趴在朋友肩頭痛哭說,他真是愛那位女學生,他答應幫女學生的稿子發(fā)表在中國時報或聯(lián)合報或自由時報或幼獅文藝或中華日報或新生報或臺灣新聞報或民眾日報或臺灣日報或中央日報的諾言卻從未實現(xiàn)。教授空虛哽咽,但沒隔幾天,又會看見他站在繚繞古典音樂跟咖啡香的房間跟另一名女學生談他的文學跟超脫之道,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說,我就是文壇哪。乖乖,文壇竟是教授的故鄉(xiāng)呢。至少,他必須讓女學生這樣以為,然后他所活著站著睡著的故鄉(xiāng)居然就漂浮起來,推呀推的,就把自己推進虛擬的文壇空間成為一位教父。
寫這個故事容易多了,教授的家不是真正的家,他的家是一片片掰開又掰開的唇,是一顆接一顆幾乎可以接到海平線的乳頭。我可憐的教授,只能一直做愛又做愛的教授。我只要再撥幾通電話問些相關訊息就能寫出一篇小說,但成國跟美蘭總在呼喚我,他們也要做愛啊,而且選擇在完工后在每一棟新房子里做愛。
二十世紀最后一個月,我回金門參加村里的廟會時曾匆匆跟成國夫妻打過照面。他們跟村人聊小三通,成國問現(xiàn)在兩門(編者注:指廈門、金門)怎么通?生活會怎么改?不知道,要通了以后才會知道,只知道會改變的,一定會改變的。一定會改變得讓大家忘記過去是怎么生活的,大家只會記得這是一個島,卻會忘記過去是怎么活著。但遺忘了又有何妨?對太多人來說那是個貧窮跟苦難的過往,何苦把它們尋回來?何必喚出那些沉睡已久的往事跟幽靈?何必妨礙島的飛翔?
成國說,我要做愛,連教授都可以因為空虛而做愛,我為什么不能完工后在每一棟新屋里跟妻子做愛?唉唉,痛苦得很,我老是聽到成國的聲音不斷地逼迫我。美蘭說她不想再看到妓女的死去了,她后來到橋頭等工作,總會看見巴士車撞毀護欄落在醉得東倒西歪的妓女身上。成國說,你沒看見巴士車撞爛妓女的樣子,你是透過工人一遍遍的口述跟報紙記載,才看到巴士車砸爛女人的樣子。美蘭嚷著說,我是沒法再去橋頭等工的,可不可以不要去橋頭等那一天的方向,可不可以騎上機車以后就知道那一天的方向?
成國托三叔幫忙,介紹給做裝潢的翁仔當學徒。美蘭幫妓女燒了一些紙錢,想到她的命運跟妓女沒什么兩樣,不知道今天去哪里,就像妓女不知道今晚會在哪里陪什么人過夜。大家都在漂流呢,她在一座看起來非常牢固的橋頭,妓女在充滿煙味、酒味跟刺激香水味的神秘空間里。那個空間依然沒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但一個人非得要有個名字不可,當她還是良家婦女時;而當她坐在沒有名字的空間時,仍需要一個讓客人叫得出來的名字。而這名字竟會成為矛盾,既依靠它,又時刻想要揚棄它。妓女果真丟了名字,包括跟她睡過覺的數不清的客人,以及死亡那天跟她一起溫柔過的人,他們都忘記了她的名字。但沒關系,他們很容易找到取代妓女的名字。但美蘭就是美蘭,沒有人可以取代。他們花了好幾年學精裝潢,成國幫我做裝潢時,已是個老經驗的木工師傅,有自己的房子,兒女也都有自己的名字。成國沒有帶子女回鄉(xiāng)參加廟會。這個島對他的子女來說是個地名、爸媽生長的地方,沒有系著成國的掛念。
我想到成國完工以后在每一棟新房子里做愛的原因了。線索回到成國在敦化北路做工的那天,他撫摸檜木慎重而結實的紋路,不禁吶喊這房子、這房子如果是我們的該有多好。那時,成國住在三叔樓上的違章建筑里,冬天時,盆地飄來凍死人的陣陣迷霧,入夏后則是一個火爐,因此他們得設法買一棟自己的房子,履行背離金門島來到這里的承諾。而承諾的一面是美好的,另一面卻是刺,他們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穿起貨真價實的花花綠綠的衣裳回家鄉(xiāng)。他們必須離開每一棟親手裝潢的房子,看著一棟棟嶄新的、美妙的、如夢的房子從長著厚繭的手掌漂流而去。成國躺下了,在敦化北路剛剛完工的房子里,美蘭陪他躺下做同一個夢。成國忍著淚水,越是如此越是糊了他的眼,美蘭握著他的手。
夜是一塊塊黑色的磚頭,砌著砌著,天空漸漸低了。上弦月倏然跳上對面屋頂,白得像塊凍住的水晶。成國顫抖地反握美蘭的手,脫了美蘭的衣褲,輕輕移了上去。美蘭沒有抵擋。那似是一件相當遙遠的記憶了,多數人都在經過以后就遠遠拋開,不再記下跟自己不相干的人,但是,美蘭忽然記得了,就在成國壓到身上時想起妓女被壓死。美蘭回到記憶或想像中,妓女伸出手請她救命的畫面。成國的臉龐昏滅為一種虛空,跟著降臨的夜,隨著一輪斜斜的月,似乎不在了。然而其實還在,而且比任何時刻都要來得真實;摸索、刺探、噴吐、沖擊,在陰暗卻不能開燈的室內,打開的身體裝滿木頭淡淡的香味,而后成為深刻的沉淀,足以抵擋那一大片像浪不斷漂流的模糊,足以知道這一刻真的、真的是在的。
他們是在的,在這里,在這座島,也在另一座島。
(選自臺灣《聯(lián)合文學》2002年第8期)
·責編 廖一鳴 / 圖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