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憲杰

(一)

楊桂香長到十三歲的時候，偶然在她崇拜的“鄉(xiāng)村女教師”韓淑紅的獨身宿舍里，看到了白居易的那首《長恨歌》。于是，她就不顧一切地鉆到那首詩里拔不出來了，整天與遠在唐朝的楊貴妃糾纏在一起，拉也拉不開，剪也剪不斷，還常常把自己糟蹋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每讀到這里，她都會淚水漣漣，一慨三嘆。她感覺自己的命比黃連苦，她不理解父母為什么把她生在了山里，也不理解她的祖先們?yōu)槭裁磿x擇這個窮鄉(xiāng)僻壤傳宗接代。楊桂香認為，生在山里的她辜負了自己的閉月羞花之貌。

援建的鄉(xiāng)村教師韓淑紅非常喜歡這個又漂亮又機靈的山里娃子。她常常課后把桂香留下來，讓桂香看書，給她講城里的故事，有時一講就是一個晚上。害得桂香母親傻等在窗外，一站就是大半夜，還不敢聲張，就那么干凍著，手腳都給凍僵了。

小郭裕這個地方實在不值得韓淑紅留戀。三年的援建任務(wù)完成后，她依依不舍地與楊桂香分手了。臨走時，她只對桂香說了一句活：“好好念書吧，將來興許能進城，不然就沒指望了。”韓淑紅說完，頭也沒回就走了。

韓淑紅的離去，讓楊桂香難過了好長時間。她時常回味著韓淑紅臨走留給她的話，開始發(fā)狠苦讀，真就考上了縣重點高中。消息傳來，父母的臉上露出了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家里窮得連耗子都不肯來，根本沒錢供她念書。連日來父母整天期盼著她說不念了，眼里都盼出了火花，可她就是不說。夜里父母。的長吁短嘆一聲緊似一聲，攪得她睡不著，她索性從開花的棉被套里掏兩塊棉花團塞到耳朵里。

父母終于妥協(xié)了。

晚上熄燈以后，父親關(guān)緊了院門和房門，搬來菜窯里的梯子，手持一盞煤油燈，艱難地爬上棚頂，借著煤油燈微小昏暗如螢火蟲般的光亮，父親在天棚里摸索了半天，天棚里陳年的浮塵四處飛舞。好一會兒，父親終于在全家人的熱切期盼中停止了摸索。當父親抖動著雙腿從梯子上走下來時，楊桂香看見了父親的手上除了那盞煤油燈之外，還多了一個油布包。父親走進里屋，全家人不約而同跟進去。母親爬到炕上放下窗簾，全家人就那么站著，看著父親左一層右一層剝開油布。油布包終于打開了，現(xiàn)出一疊齊整的鈔票。全家人頓時都傻了。

你們都聽著，這可是我一生的血汗錢。這些年，我沒日沒夜上石場背石頭，就攢下這兩千塊錢，本來打算要蓋房子的，說啥也沒舍得用。桂香要上學(xué)，這也是好事。將來如果桂香真出息了，咱們家日子就好過了。

楊桂香聽到這里，一下子跪到地上。

爹!娘!我不會忘記你們的大恩大德，孩兒將來有出頭之日，一定報答你們的恩情。

楊桂香就這樣灑下一路淚水走進了縣高中。

她把自己埋在了書山里。來縣城一年多了，她從未走出過校門，人在城里，卻不知城里什么模樣。她每天的活動軌跡就是四點成一線，食堂、教室、廁所+宿舍。每到星期天，她總是第一個到圖書室，一坐就是一天，中午啃一口早餐多買下的一個硬饅頭。到晚上，每次都是在管理員的催促下離開。她沒錢去買學(xué)習(xí)資料，只能到圖書室去抄寫。有時她也厚著臉皮向同學(xué)借一些資料抄寫。她總是用最廉價的牙膏和香皂，洗頭還是用在家時使用的大堿，她根本不知道洗發(fā)水的妙處，連衛(wèi)生紙都是廉價劣質(zhì)的。盡管這樣，她還是難以支付學(xué)雜費、書費、生活費及其它費用。

知女莫如母。就在她為下學(xué)期一筆不小的費用而一籌莫展之際，母親從家里趕到了縣城。她正在教室里，同班的一位男生從外面回來告訴她：你母親從鄉(xiāng)下來了，在傳達室里等你。她以為這名男生在開她的玩笑，看到那名男生一臉認真的樣子，她相信了，轉(zhuǎn)而是一陣惶恐和不安。母親百里迢迢怎么會來縣城呢，是不是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胡思亂想中，她的腳步就有些醉漢的踉蹌了，一口氣跑到學(xué)校傳達室，扔面袋子似地撞開了傳達室的木門。娘!她撲到了母親懷里，她的眼淚和鼻涕蹭了母親一衣襟，母親的眼淚也不客氣地砸到了她頭上。

娘!你怎么來了?是不是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

沒有，家里都挺好的，你就好好念你的書吧。娘這次來不走了，是專門來照顧你的，你一個女孩子一人在外，你爹他不放心，讓我來照顧你。

那你住哪?靠什么生活?

這不用你操心，你遠房有一個舅舅，在縣里工作，他給娘在醫(yī)院找了一份工作，在那吃住，一天10塊錢。

哪家醫(yī)院?

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倒是挺大的一家醫(yī)院。

娘!您還沒吃飯吧，走，我們?nèi)コ燥?。楊桂香死拉硬拽把母親拽到學(xué)校門口的包子鋪。這是她第一次到校外吃飯。

楊桂香掏出2塊錢，買了6個包子一碗粥，再把粥分成兩碗，又在每個碗里加了點開水，娘倆算是下了一次館子。

這幾天，她怎么也放不下在醫(yī)院里打工的母親。晚自習(xí)之后，她與同寢室的兩個同學(xué)來到縣醫(yī)院。她們打聽醫(yī)院里的人，誰都不知道她母親的下落，她們?nèi)齻€人就在醫(yī)院里尋找。遠遠看見在三樓走廊盡頭的一條長木椅上躺著一個人，旁邊放著一只骯臟的大籮筐，還有笤帚和灰撮子。她走上前仔細一看，果真是她的母親，母親太疲憊了，她已經(jīng)沉沉地睡著了。她的鼻子酸了，她強忍著悲痛，離開了醫(yī)院，她沒有叫醒母親，她要給母親留下尊嚴。

這一夜，是楊桂香氣生中最難過的一夜。

沒過幾天，母親又來學(xué)校了，她給楊桂香送來200塊錢。

楊桂香想起了醫(yī)院的情景，眼淚就流下了。

我不愿看你這樣子，沒出息。母親走了。

娘，晚上睡覺多蓋一些，怕染上風(fēng)寒。母親遠去了，她成了淚人。

僅過了十幾日，母親又給她送來200塊錢。

娘!您要跟我說實話，你哪來的這么多錢?

香兒，你放心，娘掙的都是干凈錢。

母親有些生氣地走了，臨走還塞給她兩個尚溫乎的雞蛋。她看見母親的身體有些搖晃，腳步也有些踉蹌。走著走著，母親癱軟地倒下了。她拼命地跑過去，一把抱住母親，大聲向路人求救?？炀染任夷?

大夫，我娘她怎么樣?

沒有大礙，只是過于勞累，又貧血，好好休息一段，加強點營養(yǎng)就會好的。

聽大夫說，娘在不到——個月的時間里，已經(jīng)先后兩次獻血換錢，給她攢學(xué)費。她聽到這兒，如五雷轟頂，她一把抓過母親的手，淚如雨下。

娘啊，您這又是何苦呢，為了我的學(xué)業(yè)竟讓您付出如此代價，我寧肯回鄉(xiāng)一輩子受窮。

母親聽到這里，用足了全身僅有的一點力氣，給她一個大嘴巴。鮮紅的血如蚯蚓般從她的嘴角爬下來。

遺憾得很，盡管全家人盼她考上大學(xué)把眼睛都盼藍了，她卻沒有考上大學(xué)。她沒有勇氣面對家人了。在一個月朗風(fēng)清的晚上，她悄無聲息地走進了縣城往南5公里以外的大清河里。

她就這樣來到了另一個世界。恰在這時，娘在喊她：香兒……香兒……你快醒醒啊。她非常艱難地睜開了眼睛。站在她床前的是幾個醫(yī)生和娘，還有學(xué)校的老校工。就是這名老校工那晚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異常，才一路跟蹤救回了她的命。

她又復(fù)課了一年。最終，她勉強考上了省內(nèi)一所普通的師范大學(xué)。

畢業(yè)后，她被分配到省內(nèi)一個并不怎么發(fā)達的小城，就是她曾崇拜的那個援建女教師韓淑紅所在的城市。

(二)

去小城報到的那天，她打聽到了韓淑紅的家。晚上，她提著一袋水果，敲開了韓淑紅家的門。

是韓老師家嗎?

是你，小香，都長這么大了，真是越來越漂亮了，快進來。韓淑紅的熱情有些夸張。

聽說你分到這來了，上午市教委召開了各校校長會議，研究落實新教師分配問題。我非常高興，我還看了你的檔案，不錯的，你是校園女才子，當代女詩人。

多虧韓老師當年的教導(dǎo)和鼓勵，要不我哪有今天。

哪的話，這都是你個人的造化。怎么樣，考沒考慮到哪所學(xué)校去?

還沒有。

那就到我們學(xué)校吧，好歹我是校長，別人甭想欺負你。

只要你肯收留我。

哪的話，請還請不來呢，你是高材生，人樣子又好，那幫男校長不搶你才怪呢。明天我就找教委魏主任，說什么也要把你要來。

韓淑紅為她的事還真下了苦功，韓淑紅跑到市教委魏天明主任的辦公室軟磨硬泡，說什么也要把她弄到手。魏主任就是不答應(yīng)。原因很簡單，韓淑紅那所學(xué)校教師超編，而幾所偏遠中學(xué)卻缺編。

你這邊人滿為患沒課教，人家那邊求賢若渴，有課沒人上，你當主任就這么安排人事，別人以為我魏天明不知收了多少好處。

這我不管，反正這人我是要定了。實在不行，我愿意倆換一。

這可是你說的，決不能反悔。

最終，魏天明與韓淑紅達成共識。韓淑紅拿出兩名骨干教師，充實到其它學(xué)校。楊桂香這才如愿以償來到韓淑紅身邊。

她來到韓淑紅那所中學(xué)后，韓淑紅對她關(guān)愛有加。為了安排她的工作，韓淑紅又頗費了一番腦筋。先把她安排到語文教研組，教初一兩個班級的語文課。韓淑紅怕其他教師背后有微詞，又給她掛上一個副班主任的頭銜，讓一個身體不太好，卻有著豐富帶班經(jīng)驗的老教師帶她，美其名曰是考慮這名老教師身體不好，特例給她配一個幫手。這既體現(xiàn)了領(lǐng)導(dǎo)對老教師的關(guān)懷，又使楊桂香得到了充分的鍛煉。老教師也仗義，把自己三十多年的帶班經(jīng)驗和教學(xué)經(jīng)驗毫無保留地傳給了桂香，得到偏愛的陽光與水分的她成長得格外茁壯，很快那個盡職盡責(zé)的老教師就“退居二線”了。她走上前臺，并很快嶄露頭角了。她時常在全校上公開課，盡可能地向眾位教師展示著自己的才華。一兩年下來，她就把所有能拿到的榮譽都拿到了。優(yōu)秀園丁、名教師，還當上了市“青年十杰”。

韓淑紅要讓楊桂香盡可能地往前走，走得越遠越好。至于她為什么這樣做，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有一種愉悅。這種愉悅來自操縱和駕馭的快感。她骨子里是要強的，別人不愿干的活，哪怕是迎接上級檢查，領(lǐng)孩子們掃廁所，她也干的很歡暢。別人不愿帶的亂班，她去帶。去農(nóng)村支援教育，準也不報名，她卻扛起行李卷就走，一去就是三年。折騰來折騰去，終于沒有白折騰，她終于當上校長了。

韓淑紅當上校長那天，一個人關(guān)在辦公室里，偷偷地流了一上午的眼淚。經(jīng)過磨難的韓淑紅表現(xiàn)出了不凡的領(lǐng)導(dǎo)才能，本來不太聽擺弄的老師們不知被施了什么魔法，一個個服服帖帖聽她的調(diào)遣。盡管這樣，她還是感到了一種悲哀，這種悲哀由來已久。首先是她婚姻的不幸。年輕的時候，她本來心比天高，命卻比紙薄，她相了好多次對象沒一個人看上她，直到32歲，才不得不委屈自己嫁給一個老實巴交一扁擔(dān)打不出一個屁的工人?？伤男臎]有死，她總想去征服那些自命不凡的男人。

然而，并非所有的男人都那么容易征服，不買她帳的人，大有人在，最近她就四處碰釘子，想辦的事情一件也沒辦成。而楊桂香恰到好處的到來，讓她眼前一亮。何不打一打桂香這張牌呢!

（三）

正在上課的楊桂香被教導(dǎo)處主任喊出了教室，他神秘兮兮地對楊桂香說：校長請你到她的辦公室去一趟，可能有什么好事吧。

楊桂香沒有理他，返身回到教室，講完余下的課程之后，簡單地收拾一下教案，她才漫不經(jīng)心地向校長室走去。

坐在老板臺后邊的韓淑紅見姍姍來遲的楊桂香進來，裝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說道：你這個名教師還挺難請是嗎?

你要是不讓我講課，我天天陪你。

快坐下喝點水吧。韓淑紅一邊說著，就那么直直地盯著楊桂香看。正在低頭喝水的楊桂香一抬頭，正好看到韓淑紅那異樣的目光，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臉上立時著起火。

怎么這樣看我?

你真是太漂亮了。不用說那幫男人見你流口水，我都快流口水了。我要是托生個男人，非把你強奸了不可。

校長!你今天是怎么了，說什么亂七八糟的。你找我有什么事吧?

我問你，你會打麻將嗎?

楊桂香搖搖頭說：不會!一點都不會。你還不知道我嗎，從小到大，錢包比臉還干凈，哪來多余的錢做培訓(xùn)費。韓淑紅深深地點了點頭。她嘆了一口氣說道：

也真是的。你哪里有多余的錢去打麻將啊。那你會跳舞吧?

楊桂香點點頭。韓淑紅的眼里立即溢出光彩。那太好了，市建行的錢行長馬上來學(xué)校，新教學(xué)樓能不能蓋起來，就看錢行長給不給貸款。錢行長是一支筆，咱們無論如何要把錢行長搞定。錢行長喜歡打麻將，也喜歡跳舞。這樣吧，你一會兒就跟我一起接待他們，然后我們一起去“江南漁村”。你酒量怎么樣?

楊桂香說：喝一點就頭暈。

行行，回頭我們再說。

錢行長一千人等很氣派地來到學(xué)校，例行公事地在校園里來回晃了幾下。錢行長就急急地要走。韓校長忙不迭地挽留這位財神爺。錢行長這才放慢了腳步，目光不時地在楊桂香的身上亂摸。一直躲在旁邊的楊桂香被錢行長刺人的目光搞得驚恐萬狀，她不時地檢查自己，懷疑自己是不是把哪個不該露的部位暴露出來了，不然的話，錢行長的目光不會那樣淫邪。

就餐的時候，楊桂香就坐在錢行長身邊，本來這個位置應(yīng)該是韓淑紅的，韓淑紅硬是把楊桂香釘?shù)搅诉@個位子上。楊桂香坐在錢行長身旁，感到周身的不適，錢行長身上散發(fā)出的男土香水的淡淡幽香，讓楊桂香感到暈眩。

豐盛的晚宴并沒有打動錢行長，吃頓飯對他來說并不算什么，他吃得多了。能打動錢行長的也并非是滿桌子的山珍海味，而是身旁年輕漂亮的楊桂香。錢行長不時地用眼睛瞟身旁的楊桂香，讓楊桂香越加感到有芒刺在身。在這種場合下，她不知道該怎樣應(yīng)付。

我先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學(xué)校新來的楊桂香老師，教語文的，課講的非常好，得了好幾次全市優(yōu)秀課，還是個詩人，發(fā)表了好多的詩歌，文章寫得也好。是個難得的女才子。

韓淑紅機關(guān)槍一樣介紹著楊桂香，聽了韓淑紅介紹，錢行長立即來了精神。他殷勤地將各種菜肴挾到楊桂香的口碟里，并給楊桂香斟滿了一杯五糧液，他自己也倒?jié)M了一杯。

錢行長，真對不起，我不會喝酒。楊桂香在哀求錢行長。

你不會喝酒，難到我會喝酒嗎?酒只不過是助興的

調(diào)味劑和催化劑，無所謂會與不會，只要高興，你就喝下去，喝到肚子里還不會嗎，如果不高興，你就可以不喝嗎!

錢行長的話明顯帶有挑釁性，讓在座的所有人都吃驚不小。楊桂香從來沒經(jīng)歷過這些，她真想憤然離去，幾次起身都被旁邊的韓淑紅拽住了，她強忍著沒有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心里覺得一堵一堵的。

既然楊小姐不肯賞臉，那我就不勉為其難了。不過我今天倒是真的非常高興，為了給大家助助酒興，我即席賦詩一首。

葡萄美酒夜光杯，山珍海味美人陪。

煞費苦心為貸款，酒不醉人人也醉。

錢行長不愧是個詩人，佩服佩服。錢行長，我們今天不談貸款的事。今天咱們就是喝酒。我首先代表全校教職員工敬錢行長一杯，感謝錢行長多年來對我校的大力支持，包括對我個人的大力支持。我都干了，你隨意。韓淑紅說完，一仰脖，三兩一杯的五糧液就下肚了。對方除錢行長之外，還來了二位辦公室主任。雙方你來我往酣戰(zhàn)正歡的時候。韓淑紅趁亂來到錢行長身邊，小聲對錢行長說：人家小楊不會喝酒，你干嗎非讓人喝酒。小楊生氣了，要找你談一談。在四樓408等你呢，她要陪你跳舞!

錢行長聽到這，急不可耐地快步來到408KTV包房，楊桂香果然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里。

錢行長很有禮貌地來到楊桂香的旁邊坐下，向楊桂香道歉。剛才我說的話有些粗魯，我現(xiàn)在正式向你道歉，請你原諒我，也請你理解我，我這個當行長的也很累呀。今天這個請，明天那個請，變著花樣的請。其實，他們根本就不是請我，而是變著法子想把銀行的錢貸走。這種架式我見得多了，所以我非常反感。我知道你今天來的動意是什么，是你們韓校長讓你陪我來跳舞對不對。錢行長說完，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楊桂香，察看她的反應(yīng)。

楊桂香聽他這么一說，滿腔的怒火竟悄然地熄了。眼前這位高大的還不算蒼老的男人不知為什么讓她產(chǎn)生了一絲憐憫。你們這些當領(lǐng)導(dǎo)的也真不容易，整天要在人堆里周旋，是不是很累呀。楊桂香說完這句話，有些后悔，她于嗎要關(guān)心他呢?

豈止是累，干脆就是找罪遭，有時我真想辭職不干了，回到家里閉門搞創(chuàng)作，那該有多好，還原成一個原來的我，一個真實的我?？晌矣钟行┥岵坏脕G掉這個工作，正是我現(xiàn)在的工作和職務(wù)，使我能夠接觸到社會的各個階層，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人們，如果我一旦離開了這些，可能我的創(chuàng)作就會枯竭了。

原來你也喜歡寫作。

豈止是喜歡，創(chuàng)作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那你出過書嗎?

我已經(jīng)出過8本書了。

這么說，你不僅是行長，還是個作家!

對!我是市作家協(xié)會的副主席。

接下來是長時間的沉默。其實，楊桂香的心里有一種難以言狀的興奮。她說什么也想不到，眼前的這位男人竟然是她仰慕已久的大作家譚天(筆名)。

(四)

學(xué)校新的教學(xué)樓竣工剪彩那天，市里來了許多領(lǐng)導(dǎo)，錢行長也來了。全校師生歡欣鼓舞，場面盛況空前。楊桂香沒有參加這盛大的剪彩儀式。她一個人躲到獨身宿舍里暗自垂淚，她知道今天錢行長會來參加學(xué)校的剪彩儀式，她不想再見到他，她想從此把錢江這個人千干凈凈地忘掉。但是不知為什么卻總也忘不掉。盡管這期間她三番五次地拒絕錢江的邀請，而每一次拒絕之后，她總是心神不寧，坐立不安，甚至是后悔不已，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她把握不住自己對錢江到底是一種什么感覺。恨他嗎?她很快地否定了自己。愛他嗎?她也很快地否定了她自己。到底是什么樣的感覺呢?她真的糊涂了。

晚上，韓淑紅來了，她帶來了一個牛皮紙包裝的大包。這是錢行長托我?guī)Ыo你的。他還讓我跟你說，如果這些東西你不喜歡的話，可以燒掉。

他還說什么了?

韓淑紅囁嚅地說道：他說他心里很不安，他托我多照顧你。

韓淑紅走了以后，她打開了那個大包裹，里面都是錢江寫的書，書上還殘留著錢江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水的味道。

(五)

依然是星海大酒店，還是那個餐廳，依然是那搖曳的燭光。楊桂香又聞到了熟悉的男士專用香水的味道，不用見人，只這味道就讓她沉醉了。

我以為你這輩子不會再理我了。一縷傷感在錢江臉上流出。

是的!她的回答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為什么?

不為什么，只是想把你忘掉，我怕陷得太深。

那為什么還來找我?

我想問問你那兒要不要臨時工?我想讓你給我安排一個人。

誰?

我妹妹。

做臨時工干什么，轉(zhuǎn)過來不就完了嗎?她在哪上班?

在我們學(xué)校食堂打工。轉(zhuǎn)過去恐怕不行，我妹妹的戶口在鄉(xiāng)下。

這不成問題。她會點什么嗎?

會點電腦。

那就行了，剩下的事情我來辦。

她說什么也不會想到這么難辦的事情竟會這樣簡單，這就是差別。在一般人看來跟本不可能辦成的事情。而在一些特權(quán)人那里，辦這樣的事也就跟吃飯睡覺拉屎撒尿一樣稀松平常。平民永遠是平民。楊桂香再一次深切體會到了平民與“貴族”的差距，這種與生俱來的差距讓她產(chǎn)生了強烈的自卑感，盡管她努力掙扎著，跌跌撞撞從山溝子里跑出來，又喝了幾年墨水，她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武裝到了牙齒。殊不知，她不懂的東西太多了，她越來越感覺到，生活本身就是一個大迷宮，你越往前走，前面的玄機越多，搞得你不能不暈頭轉(zhuǎn)向。

（六）

楊桂香很疲憊，漂亮的臉上明顯地顯現(xiàn)出幾分憔悴。

其實你大可不必這樣累自己，你這樣累下去，連個星期天都不肯放過自己，到頭來累出一身的病，你掙的那幾個錢還不夠用來看病的。坐在她對面的錢江神情專注地看著她，眼里流露出無限的憐惜，這種憐惜沒摻半點水分。

我倒是有心幫你，可是我知道你不愿欠下我這個人情債。不如想點別的什么辦法。

什么辦法?

想沒想過去經(jīng)商?

經(jīng)商?她一臉困惑。我從來沒想過。再說我也不會經(jīng)商，也沒有資金投入，更不知道干什么能賺錢。

這些都不用你管，只要你肯做，資金不成問題，我可以貸款給你。你不會經(jīng)商也不要緊，我可以給你找一個會經(jīng)商的人給你打理，不過這是暫時的，你要想長期做下去，你就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跟他學(xué)會經(jīng)商，然后就趕緊把他給炒掉，不然的話他就會算計你。至于選什么項目，我也早替你想過了，掙女人和病人的錢。

那是為什么?

因為女人和病人的錢是最好賺的。女人愛美愛虛榮這是天性，商家們看準了這點，你沒看見現(xiàn)在美容美發(fā)美體的產(chǎn)品鋪天蓋地嗎!最近在商業(yè)城南邊專門開了一條女人街，我在那里買了幾個亭子，你考慮考慮干點什么好?美容院、化妝品商店、女士服裝精品店、品牌店都可以考慮，如果這些不行的話，我再給你找個地方開藥店，現(xiàn)在的人都怕死，所以病人的錢也好賺。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你要是真想做生意的話，你就不能當教師了，你必須要換一個職業(yè)，找一個相對較清閑的職

業(yè)，說句心里話，我早就想勸你換一個職業(yè)了。我不是瞧不起教師這個職業(yè)，而是覺得你做教師不合適。

那是為什么?楊桂香不解。

我不是說你做不好教師，我相信你會比他們做得都好，事實也是這樣。我是說你做教師有點可惜。我不知道你想過沒有，為什么別的女人可以穿的珠光寶氣，而你不能，為什么別的女人可以用牛奶去凈身，而你不能，為什么別的女人可以坐著飛機滿世界飛，而你不能，為什么別的女人可以揮金如土，而你不能。我不相信這個世界有愿意整天破衣爛衫吃糠咽菜的女人，我也不相信有哪個女人愿意整天為了煤電水費，甚至是為了買一根大蔥或是一袋醬油而斤斤計較。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我怎么能隨隨便便就放棄我自己的選擇呢。

我并不是讓你現(xiàn)在就做出決定，我這是為你從長計議，你可以有足夠的時間去考慮，什么時候想好了，我們再開始也不遲。

楊桂香感動了，感動得熱淚長流，這是她平生從未體味過的一種貼心的關(guān)懷，這種關(guān)懷沒有親人那種心安理得，卻夾雜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心顫，極具誘惑。她投降了，不僅是投降，她幾乎要熔化了，就熔化在錢江那如火山熔巖似的關(guān)懷的海里。

與錢江這次長談之后，她的人生態(tài)度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過去對待工作的那份盲從與熱情削減了許多，對學(xué)生的耐心也大不如從前，她常常陷入一種漫無邊際的思考。好不容易熬過了這個漫長的學(xué)期之后，楊桂香終于離開了學(xué)校。校長韓淑紅感到萬分的吃驚和惋惜。楊桂香走的那天，韓淑紅請她吃了一頓飯。那個晚上，她們倆都喝了很多的酒，說了很多車轱轆話，磨磨嘰嘰，仿佛是反芻的母牛，倆人終于喝醉了，又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就像生離死別，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韓淑紅在送她去伊拉克，不然的話，場面不會如此悲壯。

(七)

楊桂香當了記者之后，給自己改了名字，她現(xiàn)在叫楊瓊。她想當記者的心愿由來已久，那時她想，能當名記者多神氣，自己也能像水均益那樣可以滿世界飛奔，像李瑞英、羅京那樣跟隨著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周游列國?，F(xiàn)在她卻不再羨慕他們這些人了，因為她也可以陪同本市的首腦們到歐洲或美國等發(fā)達國家考察、招商引資或洽談貿(mào)易了。出國過去對她來講是想都不敢想的。然而事情就是這樣，無心插柳柳成蔭，出國的機會不經(jīng)意就來了，不過沒有錢江的積極爭取，輪大襟也不會輪到她頭上，不讓她出去的理由當然多的是，時間短、業(yè)務(wù)不熟、缺乏實踐經(jīng)驗等等凡此種種。可是誰也沒想到，臺里最終決定派她陪同陳市長率領(lǐng)的經(jīng)貿(mào)考察團出國。

坐在飛機上的楊瓊就想這么一件事，如果今天她還是一名中學(xué)教師的話，她怎么會與市長一同出國呢。這么想著，她的眼前就有了錢江的影子在晃動。她不由自主地掏出手機，給錢江掛了一個電話。

我馬上就要到巴黎了，謝謝你給我創(chuàng)造的這次機會。

跟我還客氣什么，要好好把握這次機會，機會難得，你懂嗎?

謝謝你!我知道。

小姐，請您關(guān)掉手機好嗎，打手機會干擾我們的正常通訊，請多協(xié)作。

她臉上立即泛出桃色。對不起!她收起了手機。

(八)

從歐洲回來之后，她與陳市長的關(guān)系就非同一般了。這完全在錢江的意料之中，這也是錢江打出的一張并不算高明的牌。因為這種牌已經(jīng)被別人打得爛臭了，可他不得己還是要打這張牌，這也是對號入座，只要有人喜歡，管它過時不過時的，你盡管把牌出好了。

其實錢江是忍痛割愛。過去他也沒少干這樣的事，卻絲毫沒有一點憐惜的感覺，相反卻有一種卸掉包袱的輕松和愉悅，女人嘛就像商店里衣架上的襯衣一樣，今兒個穿明兒個扔，不要太認真，既然是襯衣，你不喜歡穿了，就送給朋友。就因為錢江如此大度，他交下了許多鐵桿朋友。楊瓊在他看來與一般的女人不同，也就舍不得扔掉，他把楊瓊介紹給陳市長也是不得己而為之，舍不了孩子套不著狼，因為有一件事他要找陳市長幫忙。

市輕工設(shè)備制造廠停產(chǎn)多年后要做變現(xiàn)處理。這個廠地處市中心地帶，是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絕佳之地。那些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們早就像綠豆蠅一樣叮著這塊肥肉，錢江當然也不會放過這個發(fā)財?shù)臋C會。錢江表面上還是給他文友開的創(chuàng)世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爭取，其實這家公司有他54％的股，那46％的股份才是他3個文友的，明眼人都知道創(chuàng)世公司是怎么個底細，錢江雖然沒在公司掛任何職務(wù)，實際上他是這家公司的后臺老板。前幾年，創(chuàng)世公司在他的操縱下，先后開發(fā)了12個住宅小區(qū)，公司資產(chǎn)由幾百萬累計增至幾億元。創(chuàng)世公司是海灣市的房地產(chǎn)業(yè)龍頭老大，搞得那些小房產(chǎn)；開發(fā)商們怨聲載道，他們恨不得一下子把錢江掐死。這次輕工設(shè)備制造廠出售土地的消息一出，海灣市除創(chuàng)世公司之外所有的大小房地產(chǎn)公司齊聚翠湖花園酒店，這些過去都是仇人般的小開發(fā)商們擯棄前嫌，同仇敵愾，他們共同發(fā)誓，非要在房地產(chǎn)大鱷錢江的鱷魚嘴里撥牙不可。這個消息不知怎么就傳到了錢江的耳朵里，本不想?yún)⑴c這次競爭的錢江聽罷這個消息之后，氣就不打一處來。

其實，錢江早就有收手的心思了，他并不是一個貪得無厭的人，當初他投資搞房地產(chǎn)業(yè)也是那個特定的歷史階段的不得己而為之。確切地說，他還是一個地道的文人，對官場和商海都很厭倦，他曾夢想著有朝—日，他的作品能家喻戶曉，風(fēng)扉全國乃至全球，把全世界所有的文學(xué)大獎都攬入懷中。那個時候，他和他的幾個文友幾乎天天在一家破爛不堪的小酒館神侃一氣，晚上帶著幾分醉意做起李白或魯迅來，把他們所了解的那點可憐的官場不正之風(fēng)和腐敗現(xiàn)象加點油鹽醬醋煸炒成一盤不倫不類的文學(xué)快餐，然后再把這些散發(fā)著酸味奶氣味和臭味的所謂的文學(xué)作品寄給全國的每一家雜志社，結(jié)果，沒有一家雜志社愿意給他留塊版面，哪怕像豆腐塊大的地方也舍不得給他。后來他當上行長之后，他又開始做起了他的文學(xué)夢。身份不同了，神通廣大了，他的作品想在哪發(fā)就在哪發(fā)，再沒有哪個雜志社退他的稿子了。接著他開始自費出書，一本接一本地出。結(jié)果他所出的書在書店里卻始終無人問津。倒是他的那些吃他喝他拿他玩他的文友們先醒悟過來了。

我說哥們，我看咱們怎么折騰也他媽趕不上人家二月河和王朔，咱就別折騰了，你不是現(xiàn)在還管著錢嗎，這錢不用白不用，我們哥幾個核計了，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你沒看這幾年海灣這茬領(lǐng)導(dǎo)的架勢嗎，非把海灣搞個天翻地覆不可，今兒個這大街改造，明兒個哪個棚戶區(qū)改造，這不正是咱掙錢的好機會嗎!

文友的話讓他開了竅，創(chuàng)世公司就這樣成立起來了?？墒钦f實在的，他有些累了。你以為掙錢就那么容易嗎，你說哪管不行你吧，經(jīng)委、建委、規(guī)劃院、消防、自來水、電業(yè)、煤氣、環(huán)衛(wèi)、物業(yè)、工商、稅務(wù)、質(zhì)檢站等等，就連街道辦事處都能管著你，你建新小區(qū)，就要無償?shù)貫榻值擂k事處新建一個500平米以上的社區(qū)。哪路神仙拜不到，哪條道兒就不通。創(chuàng)世公司仰仗他在后邊支撐，如果沒有他，也差不多早被蝗蟲吃的差不多了。

積攢下一點家業(yè)不容易，他也真有退出江湖的打

算，盡管他的三個文友都不同意他退出，可他還是想退出去，他甚至想把這個行長也辭掉不干了。他想真心支持楊瓊做生意。其實，他并不在乎楊瓊做不做生意，就他目前所擁有的資產(chǎn)隨便拿出一點來給她，就夠她花幾輩子的。而楊瓊并不是一個隨便接受別人施舍的人。他想幫楊瓊的原因就是他早看透了她是個成就感非常強的人。

就在他逐漸淡出江湖的時候，他知道那些沒良心的家伙背后聯(lián)手搞他，他咽不下這口氣，他想再一次把這幫家伙擊倒。

(九)

楊瓊現(xiàn)在果然能量了得，她竟然把弟弟楊家滿弄到了城里，這還不算，楊家滿還成了市長陳明高的司機。

至于錢江要買下輕工設(shè)備制造廠那塊土地的事也沒費什么勁就辦妥了。這件事之后，陸陸續(xù)續(xù)就有其它的開發(fā)商找到她，讓她幫忙，再后來就有更多的人找她幫忙。當然這些忙都不是白幫的，她家里的積蓄在逐漸增多，她終于有錢了。這錢來的太容易，太簡單了。她認為這是一個新興的經(jīng)濟領(lǐng)域，是一個未被開墾的處女地。其實外國早就有這個行業(yè)，叫經(jīng)紀人。中國目前也有人在做。從此，楊瓊開始了她的實用經(jīng)紀人生涯。錢江曾經(jīng)勸過她，讓她不要把這種見不得的人事當做一種職業(yè)來做。

你沒覺得你現(xiàn)在變化很大嗎?錢江滿眼疑惑。

我是在變，我變得越來越世俗了是嗎?我想在金錢面前，沒有幾個人能真正做到不動心的，到目前為止，我才真正理解了那些當了大官的人為什么最終能被金錢擊倒。

你這是在為他們開脫。

那你呢?難道我不是為你開脫嗎，我也是為自己開脫。我覺得我這樣做比起那些拿了黑心錢的人心里坦然的多。

你覺得你拿的錢不是黑心錢嗎?

我不覺得這錢是黑心錢。別人有事找到我，讓我?guī)兔?，我給他辦成了，雙方都要答謝我。那邊我給他們辦成了事，這邊我能給他們帶來滾滾財源。這都是兩情相悅，怎么能說是黑心錢呢，我覺得心安理得。

錢江的眼睛不自覺就睜大了，眼前的楊瓊讓他越來越感到陌生了，盡管他仍然執(zhí)拗地在自己大腦的海洋里極力搜尋著桂香的種種美好，然而那一切的美好卻如過眼煙云一樣地散去了，散發(fā)著青玉米芳香的楊桂香已不存在了。

錢江一聲嘆息，一種無法克制的厭惡油然而生。

(十)

楊瓊一不留神，就成了濱城的名人。求她辦事的人絡(luò)繹不絕，她樂此不疲地為每一個有求于她的人而挖空心思地忙碌著，無論是大事小事，只要有利可圖，她都會盡力而為。大事自不必說，買房買地、調(diào)轉(zhuǎn)工作、跑項目、拉企業(yè)、拉贊助，都不在話下。而孩子擇校上幼兒園、升學(xué)、辦證之類的小事，她也津津有味地去辦。她生活充實得就快爆瓶了。她快樂著，每給別人辦成一件事她就會有一種成就感，她不僅能收到不菲的酬勞，還能收到數(shù)不盡的感激的話，她常常會沉侵在別人的感激之中，體會著無法言狀的愉悅。然而她也有痛苦的時候，這種痛苦是刻骨銘心的。有時事情僵到那里，她就會把什么都豁出去了，有時她十分不情愿地陪人家上床，有時她也會不顧身家性命地陪人家喝酒，偶爾被人家灌得人事不省。而當她醒來的時候，會禁不住嚎啕大哭。而清醒之后，她會常常陷入一種自責(zé)之中。我這到底是為什么呀!她經(jīng)常這樣扣問自己，卻總也找不到一個十全十美的答案。每到這時，她都會悄悄地回到鄉(xiāng)下去住上幾天，讓自己浮躁的情緒慢慢地平靜下來。

鄉(xiāng)下的生活她卻吃不消了，鄉(xiāng)下一切的一切她已經(jīng)不習(xí)慣了。童年的夏天，她每夜都是枕著蛙叫蟲鳴沉沉地睡去，而現(xiàn)在一個蚊子哼叫就會讓她徹夜不眠，更讓她難以忍受的是鄉(xiāng)下的骯臟。她不知道母親為什么上完廁所之后手也不洗就開始做飯，有好幾次她看見灶前的母親添完一把柴禾，再擼一把鼻涕，手就在衣襟上蹭一下，然后照樣和面包餃子。有好幾次她都想說一說母親，可話到嘴邊，她又咽下了。終于有一次她實在，無法忍受了，就委婉地跟母親說：媽!你上完廁所不能洗洗手再做飯嗎，那樣多不衛(wèi)生。

母親聽后，一臉的不悅，這么多年了，我就是這樣侍候你們的，你們每個不都是長得挺結(jié)實嗎。她啞口無言。有了這樣的經(jīng)歷，她就再不愿回到鄉(xiāng)下了。時間長了不回去，她又想家。她索性把父母接到了城里，從此，她們楊家就完成了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過渡。楊家的搬遷在當?shù)卣饎硬恍。宓娜藶榇肆w慕不已，她也就成了全村教育孩子的榜樣。只要誰家孩子不好好上學(xué)，這家的老人就會對孩子說：你跟人家楊家大丫頭學(xué)一學(xué)，人家有本事把家都搬進城了，你有這本事么?不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就甭想進城，進城也是要飯。她的成功在鼓舞同村的孩子們發(fā)憤苦讀著。

她開始跟父母住在一起，可她又無法忍受父母在鄉(xiāng)下養(yǎng)成的種種惡習(xí)。晚上睡覺，父母從來不洗臉不洗腳，十天半個月刷一回牙，更可惡的是不愿洗澡，讓父母去洗澡能把嘴皮子磨薄了。更不能讓她容忍的是父親每次小便之后，都忘記沖便池，搞得滿屋腥臊。這還不說，父親每次大便都要蹲在座便上。她問父親這是為什么。父親說：蹲著屙了一輩子了，坐著屙不出屎。后來，父母實在不愿遭受這樣的折磨，終于有一天，他們偷偷跑回鄉(xiāng)下去了，臨走連聲招呼也沒打。

(十一)

她有些疲憊了，她不再像從前那樣熱衷于給別人辦事了。現(xiàn)在她有錢了，這些錢足以讓她非常風(fēng)光地度過余下的日子。她真想歇下來，到外面走一走，其實，她除了跟陳市長出過一趟國之外，連北京都沒去過，她真想放松一下自己，她跟臺領(lǐng)導(dǎo)請好了一個月的假期，剛要出發(fā)，陳市長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小楊是你么，你馬上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我有急事找你。

她猴急地來到陳市長辦公室。

小楊啊，快幫我個忙。明天省報省電視臺的那些記者要到咱們這來采訪。你跟他們熟，可千萬別讓他們把這件事給捅出去。

什么事呀?她一臉疑惑，陳市長眉毛都冒起了煙。

陳市長一五一十地把萬縣濫采濫挖私刀；小金礦造成民房塌陷五死二傷事件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此事非同小可，這不僅關(guān)系到海灣市的聲譽，更關(guān)系到市委書記和陳市長的官能否當下去?？墒沁@么大的事，想隱瞞是不可能了。她認為：如果這件事隱瞞不報，將來事情會越鬧越大，到那時，天王老子想幫忙都不成了。莫不如來個將計就計，順水推舟，這件事不僅要報，而且要大張旗鼓地報，最好在全國產(chǎn)生影響。然后，來個反題正做，迅速成立“金礦事件”調(diào)查組，你親自掛帥，再采取嚴厲措施，嚴懲肇事者，給它來個一查到底，決不手軟，該給黨紀、政紀處分的，決不能客氣，直到追究刑事責(zé)任。然后，我再聯(lián)系省報省電視臺的記者，迅速報道事件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和處理意見。緊接著，通過這件事，要迅速在全市范圍內(nèi)轟轟烈烈地開展“獎優(yōu)評差”活動，把群眾發(fā)動起來，積極參與這項活動，對全市各單位、各部門進行評比，讓市報刊出選票、報紙份數(shù)不夠，可以加印10萬張……

還不等她把話說完，陳市長眼里已經(jīng)盈滿了淚水。

事件真的就按照她設(shè)計的方案發(fā)展了。造成這起事件的直接責(zé)任人受到法律的嚴厲制裁，出事的湯碭山鎮(zhèn)黨委、政府主要領(lǐng)導(dǎo)撤職。遇難者家屬得到妥善安排。一場危機就這樣度過了。

陳市長當然是不會忘記她的功勞的。

一年之后，當陳市長榮升市委書記的時候，她被調(diào)到市委宣傳部當常務(wù)副部長兼市廣電局局長去了。

在這個城市的歷史上，還從來沒有這么年輕的正局級女干部!僅過二年，她又被調(diào)到省委宣傳部當副部長去了。人們說她還能升!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楊瓊并沒有到省里去報到，而是回到老家，開辦了一所學(xué)校。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