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倫
E告訴我,今晨與戀人在電話中分手后,除了半杯冰紅茶之外,她沒有再進食。
“我感覺胃向上縮、向上吊,喉嚨卡住了,絲毫沒有食欲?!保胚煅实卣f。
我看著她扁扁的腹部,想像里頭的胃囊即將萎癟成老人薄嘴的模樣。她告訴我,晚間終于感覺肚餓了,甚至略感微痛,她到百貨公司地下街點了一碗豬骨拉面,只吃了三口,惡心感便像即將噴發(fā)的火山熔漿隱隱醞釀,瞬即從胃部快速上升至食道,沒有味道、顏色、形狀的拒斥感從體腔核心大量涌出。她夾起猶滴著湯汁的鮮嫩叉燒肉,胃部泛起一陣惡心,仿佛那是幾天沒倒的垃圾,她放棄地將叉燒放回碗中,試著咀嚼一小段面條,惡心感再度浮現(xiàn),平日嘗起來美味的面條現(xiàn)在被口舌排斥在外,豆芽菜也無法幸免,惡心感持續(xù)擴大,最后連熬得恰到好處、同時也是拉面精華的湯汁亦無法突破惡心感的偵察,順利進入胃部。
E的腸胃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平日擔負消化五谷、魚肉、蔬果工作的腸胃,突然失去可資磨轉(zhuǎn)的材料,于是便像失業(yè)的工人,對身體這個雇主發(fā)出強烈抗議。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惡心兵團并沒有放過E,它們在胃囊里結(jié)集、部署,對身體發(fā)動一次猛烈的游擊攻勢,尤其當腸胃對E發(fā)出最后通牒,即她已分不清饑餓感抑或疼痛之際,即使桌上陳列著E平素喜愛的美食,當饑餓感催促她舉起筷子湯匙的那一刻,同時也是她豎起白旗、再度宣告失敗的時間點。惡心感搶在食欲勃起前到達高潮,食欲立刻萎縮下來,糖醋排骨、香蒜雞腿與E之間隔著透明、巨大的垃圾山,她無奈地看著晾在桌上的美食,排骨與雞腿也從桌上露出同情神色。
我也有類似的經(jīng)驗。當我們的關系陷入膠著;當你的手機顯示她的來電號碼;當你無奈地攤開手、抱歉地對我搖搖頭說,“我們之間實在無法繼續(xù)”的瞬間,惡心感立即漲潮,吞噬食欲。當時,我也常與美食、與舌頭的無數(shù)情人們對峙著,但為了繼續(xù)維持身體機能,同時不讓辛苦料理一桌家常菜的母親失望,仍須盡盡咀嚼的義務。但坦白說,當時所謂的進食僅是機械化的動作罷了,就像填寫報稅表或蓋印章一樣,連滑入食道的是什么東西都沒有印象,也引不起選擇的興趣,更別說是品味了。
對失戀的人來說,惟一能仔細品味的食物便是苦痛。心口上的撕裂傷不斷地涌出血水,無論失戀者渴或不渴,這是他們惟一的飲料。美好的記憶一旦過了保鮮日期便開始腐爛、生蛆,但失戀者眉頭都不皺一下地層層切開,省去大火快炒或熱水汆燙的步驟,連殺菌的芥末醬都懶得用,就這么囫圃吞下發(fā)臭的戀人的肚臍、乳頭和耳垂。失戀者退回至茹毛飲血的半人半獸時期。他們的腦里盛滿發(fā)餿的記憶,過期的甜言蜜語,這些東西從腦的缽碗悄悄移至餐桌上的杯盤里,即使杯里注滿櫻桃酒,盤中的烤羊小排發(fā)出陣陣香氣,過去的兩人世界從腦際飛至食物上方,將美食裹上酸苦汁液并以文火細細煎熟,失戀者取來憤怒、嫉妒、沮喪、絕望調(diào)味,惡心感便于此時成形、壯大。你放下刀叉,再度陷入痛苦的流沙中,胃又開始緊縮、上吊,喉頭立即鎖緊,難怪你吞不下任何食物,因為早在進食之前,你已經(jīng)吞進太多太多傷心往事。
失戀令人厭食。你好難想像你曾經(jīng)在吃了一碗酸辣面后還吞了一粒鮮奶油紅豆的光景。你記得,那一碗麻醬面是在永和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吃的,那天下午你們剛做完愛,像跑了十圈操場似的流了一床單的汗,胃需要大量的水分滋潤和食物重量,于是你在吃完了大碗公的酸辣面后,甚至將戀人吃不完的麻醬面一并掃進胃里,眼前的皮蛋豆腐也悉數(shù)滑進你的食道,胃口之大把戀人給嚇了一跳。戀人說,看不出你挺會吃的嘛。
當你開始談一場戀愛的頭幾個星期,你總餓著肚子,并不完全為了瘦身,而是希望聽見戀人說“你怎么吃得那么少哪”,這句話聽在耳里和“你今天穿的無袖背心真適合你”一樣,是一句貨真價實的贊美,因為你總以為男人都喜歡胃口像小鳥啄飼料的女人。不僅和戀人共食,和一些希望能給對方留下好感的男性友人用餐,你也盡量壓抑自己的食欲,讓對方產(chǎn)生“這個女孩吃得真少”的錯覺。例如你點了一碗羊肉羹面,僅將九層塔細細嚼碎,油面也只吃了四分之一碗,敷衍般地咬了幾口羊肉,便放下筷子調(diào)羹,一副罹患大腸癌、胃潰瘍病人或吞食困難的模樣。如果是戀人,你便示意胃口較大的他——事實上你也許能吞下和他相當份量的食物——解決你的油面、羊肉和唾液。
你始終無法想像男人能夠接受食量驚人、胃口極佳的女人,仿佛胃的大小已經(jīng)成為臉蛋、身材之外對女人的評判標準,“我吃了水煮蛋,喝了半杯檸檬汁就飽了”的女人似乎比“我剛吃完整盤芒果冰,然后是薯條、可樂、漢堡、炸雞和玉米蟹肉可樂餅外加兩個提拉米蘇”的女人來得更刺激男性的胃口。于是與戀人去吃麥當勞時,你故意忽略腸胃發(fā)出的饑餓訊號,只喝低卡的健怡可樂,在戀人憐愛眼神與關愛催逼下,你帶著濃烈表演性質(zhì)意味的姿態(tài)咬了咬三根疲軟的炸薯條,一旦處于戀人的視線范圍之外,或返家后,腸胃像在沉睡許久后睜開眼睛和張大嘴巴的獸,你將眼前搜捕到的食物統(tǒng)統(tǒng)倒進胃囊。
你挺會吃的嘛。戀人說。
雖然才短短幾周,但據(jù)你評估,你們的關系已經(jīng)進展到“可以在對方面前大吃大喝且保證不會嚇跑對方”的程度。心情好極了,不言而喻的幸福感令你胃口大開,在返家途中經(jīng)過一家面包店,里頭的紅豆面包向你招手,耐不住誘惑的你一手牽著戀人,一手拎著紅豆面包,汗水與香氣,兩手都是美味的食物。
舔盡袋內(nèi)的紅豆泥后,你將舌頭吐向戀人。
我要吃你。你說。
你沿著他的身體山水一路吃著去。就像你曾經(jīng)沿路吞咽我精心布局的吃食游戲。這個點子來自“黃金傳奇”之類的尋寶游戲,我布下五個關卡,每一關卡留下一紙?zhí)崾?,根?jù)提示尋得下一關的地點,每一關等著你的是老板娘或店員的微笑、具象征意義的食物以及與這食物相關的文學作品摘錄,于是你從離家最近的面包店出發(fā),領了肉松面包和餐包,從咖啡館一口飲盡冰可可,在臺電大樓捷運站從W的手中接過咖哩雞飯,于臺北車站地下街的置物柜里摸出桔子,最后來到臺汽北站我們慣常相擁而坐的長椅上,從我手中接過礦泉水。嘿,你記得嗎?每個食物和地點惟有我倆才能理解其意涵——戀人利用暗語和密碼將其他人隔離在外,我的朋友R曾以“吃鹵味”象征與情人間的歡愛——除了在咖啡館直接將可可喝完,你將所有的食物留下來,我倆便在地下街暴飲暴食起來。這便是我們跨年的方式,在所有人都擠向市政府的時候,我們關在封閉的兩人世界里填滿腸胃,趁天亮前把對方吞進胃里。
戀人們以“心”為感情濃度測值,“你在我心里”無形中讓兩人更加親密,但應該沒有人會將“你在我胃里”看成示愛用語,但事實上后者較前者更為生猛、野蠻,充分體現(xiàn)戀人任性的特權以及將對方占為己有的心態(tài)。前者是靜態(tài)的,戀人是裱褙起來的風景,于對方心底定格;后者則呈現(xiàn)了進行式的動態(tài)景觀。試想,“你在我胃里”之前應是一連串的料理及吞食程序,包括洗凈、去皮、切割、撕咬、吸吮和咀嚼,欲望的血腥漾滿室內(nèi),飽餐后兩人滿足地沉沉睡去。因此,與其說我們一直用心愛著戀人,不如說是用嘴唇、舌頭和腸胃紀念對方。
“牛角面包代表我的胃”或許比“月亮代表我的心”更令人動容。然而,比起心這個器官,胃似乎顯得粗糙和形而下,或許因為前者除了擔任維持生命的重任外,還是抽象情感、知識、思想寄居的所在,但胃腸除了碾磨食物之外一無所長,尤其還牽扯到渣滓、糞便等不潔之物,因此始終無法獲得戀人青睞。對戀人而言,對方是超越血肉之軀的存在——即使大部分時間你們?nèi)栽趯Ψ降纳眢w上嬉戲和旅行——理應像保存瓷器娃娃一般鎖入位置及層次較高的空間,而不是與裝滿牛肉面的容器為伍。一旦戀人離開,你哭喪著臉說“心好痛”、“心碎了”,不過實際上心未曾到抽搐必須按摩、突然停止必須電擊的地步,也不曾從體內(nèi)傳出碎裂聲響,它仍活活潑潑地跳動著,像勤勞的蜜蜂一樣輸送養(yǎng)分和血液,頂多——我是指抽象層面的心——幫助你寫出一首動人的情詩。這時你才恍然大悟,心置身事外,甚至它好可惡地仍賴在戀人的懷抱里不愿離去,“心飛走了”、“心里都是他的影子”、“我無心做任何事”,你說,此刻在你胸口跳動的只是類似心但終究不是本質(zhì)上的心的東西。真正讓你感覺變化的反而是腸胃,戀人頭再也不回地打開心門離開了,同時帶走了你的胃口和食欲。
尤其是那些標記著戀人們情感紀年的食物,更令失戀者頻頻作嘔。
在墜入情網(wǎng)之前,我們對某某餐館或吃茶店的印象僅止于這家店的食物口感、服務品質(zhì)或消費情境等。一旦談起戀愛,除了食物和用餐氣氛外,與戀人大快朵頤的細節(jié)決定了記憶的大半內(nèi)容。你也許忘記了焗鮭魚綠飯的口感和味道,但你必定記得你們?yōu)榱藨c祝某事而共享這道餐點。你無論如何也無法言詮巧克力螺絲里的香濃奶油和巧克力的甜,但你可以細述你們何時何地撕開面皮、沾了滿嘴甜的點點滴滴。食物退為背景音樂,戀人的身影在你的想像中獨舞。
哪對戀人不曾以“吃大餐”慶祝紀念日?我的許多女性友人幾乎每個月都慶祝兩人正式交往的紀念日,與其說愛情真值得歡呼,不如說是找個借口放縱食欲。即使如此,與戀人共享燭光與美食畢竟有別于公式化的應酬,吸引你的不獨是食物香氣,對方的眼神、言語也誘發(fā)食欲?!镀压ⅰ防锏囊粚δ信畬⑹澄镒鳛榇咔榈那皯蚬ぞ?;日本流行的“女體盛”——在沐浴后的潔凈裸女身上排出豪華壽司盛宴——堪稱情欲和食欲的極致展演,世間男女在滿足口腹之欲的同時,也不讓情欲餓壞了。
我要吃你,戀人們說。
如果將上餐館吃大餐視作塞塞牙縫的開胃菜,戀人的身體才是當日主菜,他們在彼此身上挺有滋味地舔食奶油、起士、果醬、巧克力,仿佛對方才是世界上烘焙得最恰到好處的吐司,難怪《春膳》的作者Isabel Allende形容有魅力的男人正如“新烘出爐的面包”。愛吃面包的我終究留不住甜咸皆宜、單獨吃或沾醬、夾蛋都美味的“新烘出爐的面包”。分手后別說與戀人共享情欲大餐了,對于曾經(jīng)造訪的餐館、曾停留在舌尖的情感重量避之唯恐不及。過去的甜,今日的傷。
你知道在面包族裔中,我偏愛各類紅豆面包,但我戀上的不完全是這只面包的內(nèi)容物;紅豆的象征物——熬得爛稠的愛情和相思——毋寧更吸引人,更重要的是(我一直保守這個秘密)你的吻與紅豆在唇齒間的迸散有異曲同工之妙。記得我曾從北印度e-mail問你,還吃湯種的鮮奶油紅豆面包么?當時我從一家日本料理店吞了一粒太甜太硬的紅豆面包(但天知道我已多么滿足),細細咀嚼時眼淚不禁流了下來。
你始終沒回答。
這或許也是我腸胃病一直無法痊愈的緣故。時而厭食時而暴食,時而便秘時而腹瀉,這種情況在我們分分合合時尤其嚴重,有時一整天僅吃下巴掌大的蔥油餅便反胃連連,有時一餐則可吞咽三餐的分量:我曾經(jīng)在兩個鐘頭內(nèi)接連吃下三顆拳頭大的奶油餐包、蝦仁炒飯、生魚片壽司、甜地瓜、海鮮焗面;飲盡數(shù)碗雞蓉南瓜濃湯和甜得令人有罪惡感的薰衣草奶茶;將水果優(yōu)格和香草冰淇淋舔得干干凈凈后,還有氣力把各色糕餅、零嘴、巧克力等括進胃里,簡直像向誰報復似地大吃大喝。舌頭離開了你的舌頭后仿佛失魂,徒然將欲望刀叉指向食物,透過時時刻刻的撕咬、咀嚼,確認自我的存在價值。
獨自一人的暴食與兩人的貪食不同,戀人喚醒食欲,兩雙筷子在煙霧彌漫的火鍋湯里進出,兩人大汗淋漓,交疊的筷子仿佛肢體,共同穿刺某個歡愉的當下,指向新鮮的未來。而失戀者的暴食則令人悲哀,高喊“分手自由”和“口欲解放”后是無盡的反胃、嘔吐,你再也分不清吐出來的是無法消化的面條還是回憶。
消化不良。厭食。暴食。胃痛。惡心。反胃。戀人一旦離開,我除了傷心之外,腸胃也跟著鬧脾氣。憤怒、沮喪、懊惱、焦慮等負面情緒透過大腦皮質(zhì)擴散,連帶波及植物神經(jīng)系統(tǒng),像無法止住的淚水一樣,腸胃分泌出過多的胃酸及胃蛋白,若繼續(xù)放縱自己沉浮于無法控制的負面情緒之海里,胃黏膜保護層漸漸受損,潰瘍也許就潛匿在心神耗弱的黑森林里。因此,醫(yī)生給予胃病患者的處方簽中,除了藥物治療、飲食正常、細嚼慢咽等忠告外,還提醒患者必須放松心情,不要讓傷心或神經(jīng)質(zhì)重創(chuàng)胃腸。至于我報復性強,賭氣性濃的暴飲暴食(這樣真能報復到誰呢?)更是加速腸胃土石流的元兇。胃壁具三層肌肉,是天生的舞蹈家,在沒有音樂伴奏的大寂靜中,有節(jié)奏地或強或弱收縮,同時扮演按摩師的角色,伸出無形觸手搓揉、攪拌著我們吞下的食物,極富感情地把食物與胃液制成稠度均勻的食糜,然后將這團黏糊的小東西送入十二指腸里。
我們一般提及的“品嘗美食”多半是指發(fā)生在口腔這個洞窟的種種歡愉,我們關注舌頭如何戀上美食,細述兩者交歡所掀起的高潮,似乎一旦食物離開這個秘密洞穴滑入食道后,再也不值得一提了。但事實上真正的戀愛發(fā)生于我們看不見的胃之密室,胃分泌液體舔吻、擁抱食物,最終以我們無法想像的溫情將對方化為胃的擁有者——身體的一部分。也許這種愛戀方式過于野蠻和霸道,但哪一場點燃對方并意圖將之燒成灰燼的戀愛不是如此呢?我在蠻橫無理地刮起焚風似的愛戀后,同時一點一滴地消耗自己,就像過度饑餓的胃囊由于沒有食物中和胃酸及胃蛋白容易造成黏膜的自我消化一般。失去食物,戀人的胃固然危機重重,一次踏好幾條船、擁抱過剩食物的胃也沒有好下場,胃壁過度擴張的結(jié)果仍是痛苦難安。
所以哪,失戀者如我、如E,分手后不僅傷心,連帶傷胃。經(jīng)過只能嚼食回憶、消化眼淚而無法順利吞咽任何食物的階段后,我們將會攜手來到恐怖的暴飲暴食期。不僅親身體驗,我亦曾見識過。過去因男友喜好骨感女人而不惜挨餓的P,分手后突然像被雷擊中一般毫無節(jié)制地狂吃猛喝,尤其是平日不敢碰的高熱量食物統(tǒng)統(tǒng)傾入胃囊,巧克力、蛋糕、冰淇淋興奮地轉(zhuǎn)換為高數(shù)值的卡路里,而后堆積成柔軟脂肪。在挖心掏肺地奉獻之后,在大量消耗淚水之余,脂肪成為疲倦身體惟一的進賬,不過,這時候的我們再也不計較公斤數(shù)與卡路里了,因為甜食是失戀者的最佳慰藉,它們是我們床頭的熊寶寶,無條件地給你戀人再也無法提供的飽足感及安全感。
于是我們忽胖忽瘦,我們厭食暴食。愛情的模樣與狀態(tài)決定了體重,影響了食欲,更可怕的是它控制了胃液的分泌、收縮與擴張次數(shù),以及胃功能的健全或失調(diào)。失去愛情,你無法咀嚼、吞咽、消化。
親愛的,你讓我胃痛。
(選自臺灣《聯(lián)合文學》2004年第1期)
·責編 廖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