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丁
半夜里睡不著,聽著村子里傳來的狗叫,一聲又一聲,擴展著夜的蒼涼。索性披衣而起,在暮春的寒意中,臨窗而立。殘月的冷光里長江水無聲無息地流淌著,像多情的手眷戀地撫摩著兩岸的沙草,又像無情的風,一意孤行,義無反顧地滾滾東去。夜色中的李莊沉沉睡去,青瓦、白墻、小巷、庭院,全成了朦朦朧朧的一塊暗影。黃昏時分的小雨濕透了春日里殘存的余溫。夜色、寒意和犬吠讓人置身在遠去的歲月中,寂靜的李莊讓我的思維極其活躍。
在人們歡慶抗戰(zhàn)勝利的呼聲中李莊被閑置了;在一年一年慶??箲?zhàn)勝利的紀念活動中李莊淡出了;在經(jīng)濟發(fā)展、舉國騰飛的滾滾洪流中李莊落伍了。
當同濟大學一批又一批的精銳人才新鮮出爐的時候,當清華大學土木系的天之驕子指點江山的時候,當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宏論天下的時候,李莊沉睡著。李莊看不到,也聽不懂。就像70年前她迎接和庇護中華精英時一樣,她既沒有偉大的宣言,也沒有動人的渲染。她樸實無華得就像亙古長流的長江水,就像山鄉(xiāng)農(nóng)戶的老媽媽。
在民族災難降臨的時候,長江默默地載著中華兒女的抗日精神滾滾東進,而無數(shù)個像李莊這樣的農(nóng)戶老媽媽就成了流亡兒女的庇護所。災難深重地痛苦中,長江無語,李莊不言,勝利喜慶的歡樂中長江亦無語,李莊亦不言。
而那些曾吮吸過李莊乳汁的中華精英的輝煌業(yè)績中,深深地刻錄了李莊一段長達6年的養(yǎng)育之情。
李莊不繁榮,李莊不發(fā)達,李莊沒有與發(fā)展同步。李莊也就沒有在自己古舊的門窗上粘滿瓷磚以示進步。那些小街小巷,那些個深深庭院,那五分錢一只的冰棍,那竹林綠蔭著的農(nóng)舍還款款地展示著李莊古舊的風貌。
李莊是值得一游的地方。我是沖著林徽因的倩影,梁思成的優(yōu)雅和徐志摩那些浸人心肺的詩句而來的。我真想看看長達6年的流亡生涯,林徽因、梁思成這對才貌雙全的夫妻是怎樣熬過來的。
中國造學會的舊址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之中,曲徑通幽的進入方式非常別致。院落干凈簡陋,但很寫意。應該說當?shù)匚酿^部門的展示方法是高人之著。其實就只有幾張照片和一些生平簡介,而正是這寥寥幾筆勾出了大巧之樸的絕妙。我作為職業(yè)旅行家,我的眼睛是很挑剔的,令我怦然心動的東西實在不多。而李莊,李莊邊的這間四開間的小農(nóng)舍,卻強烈地震撼了我。我久久地端詳著林徽因美麗而端莊的照片,猜想著徐志摩顛前跑后追求她時送出的玫瑰,揣想他寫作《再別康橋》的心境。我久久地凝望著林徽因寒窗示兒、大義凜然的病榻照片,細細地構想著美麗和高貴的貌神之合。尤其是當我看到梁思成先生與林徽因女士創(chuàng)意共和國國徽的照片的時候,我用了足足40分鐘的時間獨自一個人靜靜地呆在不足一百平方米的紀念館里,讓思維停頓,讓話語消失,讓現(xiàn)實退隱,我好想把這40分鐘放在70年前,好想聽一聽李莊在70年前微弱而堅毅的聲音……
黑夜的魅力在于它能模糊一切,現(xiàn)代的,古代的,富裕的,貧窮的,成功的,失敗的,優(yōu)美的,丑陋的,夜色都能賜予偽裝,一切差別都不明顯了。清晰的只有自己的思維和那一聲一聲尖銳的犬吠。70年前狗兒們肯定也是這樣囂叫吧?那個時候,梁先生和林女士亦然聽到過這山鄉(xiāng)里同樣的犬吠,他們也一定經(jīng)歷過如此春暖乍寒、殘月淡淡的夜晚,一定凝視過這滔滔東去的不言長江水……
耳畔斷斷續(xù)續(xù)的犬吠聲把我?guī)肓艘粋€兩難境地。我是代表旅行社來考察李莊的。李莊無疑是自駕車旅游的理想之地,當然也是組團旅游的上好資源,但我不敢面對這里游客如織,車水馬龍,像華東周莊一樣的旅游盛況。更不敢設想隨著旅游發(fā)展這里千家萬戶一夜之間變成旅游商鋪的景況。小商販徹夜努力的吆喝將趕走李莊樸實而優(yōu)雅的寧靜,將覆蓋劃開夜空凄切而動人的犬吠。
同濟大學的舊址,醫(yī)學院的實驗室,窄得需擦肩而過的小巷,古老得發(fā)光的青石板,還有那一個個動人至深的李莊的故事,真是拿不起來,又放不下去。
梁思成是營造學的大師,林徽因是古跡保護的專家,倘若他們越過時空會不會也有這些兩難思考:也許大量游客來會從另一個方面保護好李莊?如果美不展示出來本身也就無美可言,但誰能保證我們不會過度開發(fā)呢?李莊的樸實和樸實中豐潤的文化底蘊,應該以什么樣的方式昭示于眾呢?我把問語發(fā)向了夜空,夜空讓長江水帶走了我的詢問。無語的長江一意東行,只有農(nóng)舍里稀稀落落的犬吠陪伴著寂靜的夜和不平靜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