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開學(xué)
三個月以后,三石匠都死了。原來秦百萬那老狗日的給三石匠喝的是慢性毒酒。他怕三石匠再被人用,他更怕別人的祖墳建造工藝超過他家。
石匠肖三是蘇魯豫皖四省交界有名的石匠。手藝祖?zhèn)?。?jù)說他祖上參與過鳳陽明祖陵的修建。他的手藝到他這輩更是爐火純青、精湛絕倫。這么說吧,在遠(yuǎn)處聽他做活,激越時大錘似琴師擊鼓,咚咚如雷;婉轉(zhuǎn)時小鑿如悲女拖腔,凄凄切切。在近處看他做活,慢時似繡女走針,描龍繡鳳;快時如拳師打擂,眼花繚亂。他家的酒壺、酒杯、茶壺、茶碗沒有瓷器,一概出自他手下的石料。至于鄉(xiāng)里刻碑鍛磨,在他眼里是些小活兒,不夠徒弟們做的。
小鬼子投降那年,家鄉(xiāng)大旱,赤地千里,餓殍滿道,再加上刮民黨到處搶糧食、拉壯丁,肖石匠家也和鄉(xiāng)鄰一樣,斷了生計(jì)。可是縣里靠兒子做接收大員發(fā)了大財(cái)?shù)呢?cái)主秦百萬偏偏要修祖墳,那用意很明顯:災(zāi)年工賤。秦百萬還放出了話:非蘇魯豫皖交界坐頭三把交椅的石匠不用,用誰,還得先看手藝。秦百萬仗著有倆臭錢,恨不能讓魯班再生,做他家的匠人。
看手藝那天,四省交界三十多縣的石匠頭來了上百。肖石匠本不想湊那個熱鬧,但想到去了能救活手下幾十口徒子徒孫,手藝也有了傳人,還是勉強(qiáng)去了。
經(jīng)過三天的角逐,最后只剩下了三人。三人當(dāng)中一個是山東的,姓滕,名已不可考;一個是河南的,姓商,名亦不可考;最后一個就是肖三了。他家住皖北。
“你有什么好活?拿出來見識見識?!鼻匕偃f端坐在太師椅上品著新茶,慢條絲理地對山東人說。
山東人從懷里掏出的是一根石鏈,長約三米。那石鏈加工精細(xì),難能可貴的倒不是它的做工,而是加工它用的是一根長條石料。石鏈每環(huán)只有銅錢大小,整齊劃一,能屈能伸,能盤能折,抖動時嘩嘩作響。
秦百萬看了石鏈先是眼睛一亮,“嗯”了一聲,不置可否:“歇著聽回話吧?!?/p>
河南人從家什包掏出的是一把算盤,棕色。粗看那算盤與棗木的無異,只是更亮,手掂時才知用的也是石料。那算盤奇就奇在用料也是一塊整石,而且珠子能撥,撥時叮當(dāng)作響,如落盤的玉珠。
秦百萬看了石算盤兩眼更是一亮,“哦”了一聲:“也一邊歇著,等著聽回話吧?!币嗖恢每煞?。
肖三出場的時候并不動手。徒弟幫他搬來的是一只木箱。令人叫絕的是,那木箱的鎖環(huán)鎖扣不是銅鐵做的,竟是石頭。當(dāng)打開那木箱的時侯,滿堂的紳士、財(cái)主、石工、跑堂竟呆了。那箱里裝的是一只石鳥籠。鳥籠里有一褐色畫眉,一只水盅。鳥籠、鳥、水盅都是用一塊整石雕的。當(dāng)肖三把那鳥籠放置風(fēng)口的時候,那鳥竟“啾啾”地叫了起來,好像打開了八音盒一般。
“好!”秦百萬大叫一聲站了起來,兩眼球竟死了一般不能轉(zhuǎn)動,要不是下人喊了一聲“東家”,秦百萬怕要站死在鳥籠旁邊,成為木樁了。
蘇魯豫皖四省交界的三幫頂尖石匠盡被秦百萬招用。秦百萬的祖墳修了三年。要不是已聽得到解放大軍的隆隆炮響,秦百萬還沒有竣工的意思。他的事多了,不是這只石馬的臉長,就是那只石牛的腿短,老得返工。
當(dāng)最后的工程牌坊揭下紅布的時候,解放大軍已解放了縣城。收工宴那晚,秦百萬專給三石匠上了好酒,尊為上賓,至于他們的徒子徒孫,只配在偏桌坐著。
秦百萬問山東滕石匠說:“活你們干得沒啥說的,師傅,你能否做得更好?”
滕石匠說:“能,好無盡頭嘛?!鼻匕偃f“唔”了一聲。
秦百萬問河南的商石匠:“師傅,你呢?”
商石匠說:“好無止境,我也能?!鼻匕偃f同樣“唔”了一聲。
秦百萬把臉轉(zhuǎn)向肖三問:“肖師傅,你就不用說了吧?”
肖三說:“我怎能不說,我的好活還想留給改朝換代呢!”
秦百萬聽了,沒說什么,只是給三人勸酒。
三個月以后,三石匠都死了。原來秦百萬那老狗日的給三石匠喝的是慢性毒酒。他怕三石匠再被人用,他更怕別人的祖墳建造工藝超過他家。
后人常常到秦百萬老墳上去看。秦墳成了景點(diǎn)。不過他們看的都是石匠們的絕技,秦百萬的家世早被人丟到了腦后。令人不可解的是,經(jīng)過風(fēng)吹日曬,第二年石坊前石獅子前爪下的繡球竟現(xiàn)出了秦百萬的狗頭狗臉。那狗嘴還是上唇短、下唇長偷咬人的那種。時間愈久刻紋愈深,時間愈長鼻眼愈像。知底的人說:“那活兒出自肖三之手,他用的斧鑿是日月風(fēng)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