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渝霞
金河雨
——是1974年的雨。大雨阻斷了西去的路,我們在西昌逗留了7天。
第一次到一個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那時的西昌,大大小小的街道在半個小時內(nèi)可以全部轉(zhuǎn)完。住在第二招待所,全部的思想,是在想象未來的故鄉(xiāng)是什么樣子。
一種忐忑、一種彷徨、一種好奇、一種渴望。
金河的雨拉長了我走向鹽源的路程。把一種叫橄欖的果子讓我們品嘗,那是又澀又回甜的感覺。在高原地區(qū),據(jù)說可以治療咽喉不適。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西昌的同學(xué)和朋友總是忘不了帶給我這些小東西。
青青的橄欖果裝在深深的背簍里,西昌人用他們特有的語調(diào),向我們這群激情滿懷的知青男女揭開了一個神奇的異域。
西昌人在說話的時候,喜歡把詞字的語調(diào)放在尾部,聽起來很可心,如唱歌一般。尤其是他們說關(guān)于邛海的小魚,讀成“小玉”。那聲調(diào)絕對叫人上癮,非吃上一嘴不可。
西昌夜很美,月亮是我從未見到的那種,亮得令人心悸,白得讓人發(fā)寒,上面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唯一不清楚的是我自己,不知道未來是什么。
涼山人的熱情包容了我們的孤寂,涼山人的樸實打動了我們的情愫。
于是,涼山人的鍋莊跳起來了,瓦吉瓦的歌聲飛起來了。
在歌聲里,我們翻過彎了99個彎的磨盤山,爬上了高處不勝寒的小高山;我們在歌聲里,走進了鹽源。
車到騾馬堡,我們背著行囊走了近60里路。黑夜里,看不清咆哮的雅礱江(在我們鹽源一段叫金河)河水,我們?nèi)绱笞职闩涝诮^壁上,手拉手過了最險峻的地段。過了金河,宿在平川糧站。一種叫通鋪的床拉開了我和城市的距離;一種叫仙人掌的樹,向我們開放著金黃色的花,那花蕊的如絲般的細(xì)膩,讓我完全忽略了它漫身的刺。
那年,金河的雨是許多年沒有遇到的雨。那一年,那條玉帶般的雅礱江如一條昏黃的龍,咆哮著抹去了西鹽公路的許多路基。
其實,金河冬季少雨,旱季的風(fēng)將河谷地帶的樹變成了一道風(fēng)景。那年的冬季,在金河大橋邊,在沿山的公路上,在小學(xué)的小院里,在芭蕉林下,我成為了季節(jié)的風(fēng),成為了另一個女人。
1997年,當(dāng)我再次回到鹽源的時候,植被已大面積被毀壞了,路還是被不斷地沖刷著。幾乎每一屆的政府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修路。我的一個同學(xué)當(dāng)了兩屆縣委書記,幾乎修了兩屆的路。每一次回鹽源,都為路的問題傷腦子,每一次都發(fā)誓不再來了,在路修好以前??扇滩蛔∮忠淮吻叭?。也許是當(dāng)年那場金河的雨吧,把我的心下得透明了起來。
還記得當(dāng)我們這些青年人翻過小高山時看見那漫山的櫻櫻花,除了一聲“啊”,都沒有語言了。那是鄉(xiāng)民用來墊豬圈作肥用的。可在我看來那是高原上最美麗的花。即便是在其它地方旅游,櫻櫻花也總能喚起我許多許多的記憶。
清水河畔的阿婆
周阿婆是我下鄉(xiāng)最早認(rèn)識的太婆。我和知友們還在衛(wèi)城居住的時候,公社安排周李氏來給我們講憶苦思甜。那天,周婆婆夾了一卷稻草和一件破衣。那時的她還硬朗,眼睛還能看清東西。她講的憶苦思甜,是針對1958年食堂化的。沒有吃的,沒有替代物。人們在大煉鋼鐵的時候,把清水河的樹砍得差不多了。那是合抱粗的大樹。人們開始浮腫,一個一個地死去。婆婆的丈夫便是那時走的。
婆婆還說了,解放前,給地主干活,還有肉可吃。有時候還可以得到一兩件衣穿。而食堂化則只有饑餓。當(dāng)時她的直接語言說得我們一愣一愣的,所有傳統(tǒng)說教的東西被阿婆的真實給打破了。鹽源是一個沒有虛假的地方,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沒有含糊。
下到生產(chǎn)隊,是周婆婆帶的路。她和生產(chǎn)隊長劉進華把我們一行四人安在了一所早已準(zhǔn)備好的知青房子里。隊長安排婆婆照顧我們的生活。于是,我們的自留地里,開始有了芹菜、萵筍、沙參以及花椒樹、蘋果樹、白楊樹。在我們的豬圈里,有了兩只肥溜溜的小黑豬。說來也怪,豬隨人性,也通人性。社員們說,從來沒有見過一頭豬被我們喂養(yǎng)得有模有樣的。到很遠的山地勞作,它會隨我們的腳步上山。我們勞動了,它自己在附近找吃的。那豬被我們喂了半年,幾乎與我們同吃同住同勞動。在沒有肉的歲月里,再好的東西都是要被我們吃掉的。盡管在宰殺它時我們每個人的心情都很復(fù)雜。除了豬,還有狗,以及隊上人們不愿意吃的牛、騾子等牲畜,都是我們的桌上餐。
百嶺山下,那些早已不存在的地震棚給了我看星星的夜晚,三盤星帶給我的不僅僅是一種對遠方的思戀,還帶給我一種白楊樹的回憶。
想起29年前的除夕,從知友們聚會處歸家。走過墳地,趟清水河,鉆柞樹林,喚狗的口哨。那一場冬夜的夢做了很長很長,那一條叫“阿黑”的狗陪了我很久很久。
羅家村記事
羅家村,一座坐落在百嶺山下的小鎮(zhèn),可以算得上袖珍之最。鎮(zhèn)的總長度不足500米,街寬不足3米。一色的干打壘。一條小河從山埡口下的勝利水庫流出,在羅家村彎了一個灣,便又向雙河流去了。
羅家村的聞名,源于解放初期一場剿匪的戰(zhàn)斗,解放軍一位叫周培成的團長,為了剿滅土匪頭子張玉霖,率團參戰(zhàn),就死在我們知青房子的后面,是位烈士,如今還葬在衛(wèi)城的烈士公園里。提起羅家村,便想起那些為此捐軀的先人們。
羅家村自古以來就是很鬧熱、很復(fù)雜的地方,當(dāng)年我們下鄉(xiāng)時,有關(guān)人士一再提醒我們要注意安全。那感覺,似乎還有土匪似的。
羅家村,小范圍是指三個生產(chǎn)隊組成的場鎮(zhèn),大范圍則是指整個三大隊,如今又叫三村。羅家村在歷史上的名氣還在于那地方的人比較精明,按現(xiàn)在的說法,比較開放。那里,曾走出過全大隊最富的人。從街道上那些殘存的雕花立柱門樓、雕梁青瓦、厚實的高墻大院,是能夠讀出羅家村的歷史的。那里,出了大隊支書、大隊長、團干部、中學(xué)校長、致富能人。
在村的中央,是大隊部所在地。說是大隊部,實際上只是一個小院,院里有幾間空空的土坯房而已。下鄉(xiāng)的第二年,大隊上修了一樓一底的房子,那是從各個生產(chǎn)隊捐款、捐勞力、捐糧湊起來的。一座土臺在大院的右手邊,有半人高。這是羅家村的舞臺,這是一個極土的臺子。當(dāng)我多少年后回去,已不見了臺子的蹤跡。當(dāng)年的批判會,關(guān)于計劃生育的會,關(guān)于搶親的批判會,歷歷在目。我們在大隊部那里開各種會議,演各種節(jié)目。最記得的是我們隊的林巴爾,在舞臺上高興了,一步跨度太大,差點沒有沖到臺下,著實把人們嚇了一跳。
最記得的一次會議,是在土臺上開的批判會,由團支部主持的。是針對“搶婚”一事的:8隊的張姓小伙看上了4隊的張姓女子,女子不愿意,張小伙便叫上一幫人到勝利水庫趁人們吃中午飯的空隙,把張女摁在拉土方的架車?yán)?,直往山下而去。待我們發(fā)覺,一幫人已跑出很遠。還記得我和一幫子青年男女追去,追了近5里路,到了大隊才把人追到。那晚,大隊上開批判會,附近的知青都來了,會上強調(diào)婚姻自由。其實那個時代的人很窮,沒有錢,娶個媳婦很難。8隊在羅家村算好的,4隊也是,但工分值也不過是0·15元。那個土臺,記載了一些歲月,也記載了一些無奈。如今,張女早已和本隊的王姓小伙成家,且已為人婆了。張姓小伙也是,最終找了一個能干的女人,如今怕也是頤養(yǎng)天年了。但愿他沒有記恨我。
我們常在土臺上練習(xí)、排演。有時晚了,一個人回家要走近兩里路,黑森森的夜,一個人麻著膽子上路。后來,發(fā)現(xiàn)有我的知兄在悄悄地保護我。
向日葵的歲月
鹽源盛產(chǎn)瓜子,白而大的、有著一圈金色邊的白瓜子稱之為“金邊白瓜子”,這是鹽源縣除了鹽以外的著名特產(chǎn)之一。而粒大飽滿的、黑而亮的瓜子則稱謂“葵瓜子”。
鹽源的瓜子出名自古便有之。其產(chǎn)量也各有不同。在我們下鄉(xiāng)的歲月,瓜子的產(chǎn)量并不高,每一畝也就400-500斤。在那個工分值只有9分錢的日子里,這也算得上是糧食以外的補貼了。每到了春節(jié)探家時節(jié),知青們帶回家的土產(chǎn)中必有瓜子。至今,一些老鄉(xiāng)到城里來看我的時候,也還忘不了帶上幾斤瓜子,盡管這已經(jīng)值不了幾個錢。但那帶有濃濃鄉(xiāng)土味的瓜子放上桌的時候,鹽源的舊景便如期而至,一點一點地向我走來。
鹽源人吃瓜子的水平也堪稱世界一流。在夏季的場壩或秋收后的院落,人們常三五成群地在一起拉家常、吹老牛。而這時最牛的莫過于看那些小伙子(偶爾也有姑娘)吃瓜子。只見他們或一手拿向日葵盤(或從衣袋里掏出大把大把的瓜子),一手從盤上取下瓜子往嘴里扔,一般是百發(fā)百中的。那些小伙子從嘴的右角投入,便不再需要用手了。只見被舌頭剝離的殼從嘴的左邊溢出,或者落下,或排列在嘴角邊。最有水準(zhǔn)的是那些能用瓜子殼將下巴全部覆蓋而不掉下的。現(xiàn)在看來,當(dāng)然不是那么雅觀,但在那個沒有文化的年代,這似乎成了年輕人的一種愛好,或一種本土化的技能比賽。歲月,便在那些瓜子的漲滿與剝離中,在被舌頭的力學(xué)作用下打發(fā)了。
向日葵的地頭,一般是在山坡上,為的是讓優(yōu)良的土地結(jié)出更多的糧食,那時主要的是大米,而且是產(chǎn)量極低的紅花米,后來改種其它品種,再后來人們不再種植水稻,而是改種了玉米。如今的田里基本上已是玉米了。
每到播種季節(jié),我總是一邊向地里撒著向日葵的種子,一邊想象著秋后向日葵的輝煌與燦爛。但每一年都忙于其它(農(nóng)閑時,要上水庫勞作)而耽誤了花期。只能從鄰近的地里看那些星星點點的花朵圍繞著太陽,幻想那成片成片的坡地上的向日葵的輝煌。
離開農(nóng)村后讓我想得最多的是向日葵。記得在80年代初,我在自修外國文學(xué)時看到了凡高的自傳,那上面寫了凡高創(chuàng)作《向日葵》的整個過程。黃色,是最為神秘的黃色,打動了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家。當(dāng)我看到凡高在畫布上添上了他最后一抹色彩的時候,當(dāng)看到他撲向向日葵地里的時候,我哭了,感覺我也撲向了鹽源的向日葵地里。沒有理由,就是哭了。
十幾年以后,當(dāng)我再次回到鹽源的時候,已少見成片地的向日葵了。人們從種向日葵改種蘋果,又開始從蘋果向其它的作物進化。鹽源的葵瓜子,有一種要退出歷史舞臺的感覺。
直到我到了雙河的山梁上,尤其到了瀘沽湖邊的濕地上看到成片成片的向日葵的時候,我才有一種被寵壞的感覺——藍天、碧水是向我蓋下來的,蒼翠和著向日葵的金黃是向我撲過來的。我和著向日葵與瀘沽湖的水一起在風(fēng)中搖曳,搖曳。
后來,我在瀘沽湖邊拍攝的《向日葵》照片,參加了涼山州知青20周年的大型展覽,那是整個畫展中唯一的巨幅、自然、無語但又寓意深刻的照片。有不少的知友在此駐足,還有的記者將此照片翻拍,有的還將它發(fā)往國外的媒體。
向日葵,除了它的果實成為人們桌上的干果,如“可可酥”、“杜瓜子”、“生瓜子”等外,它在生長過程中的美麗與輝煌如我們年輕的歲月一樣——清淳而短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