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繼新

老者久久地凝視著那一行字，覺得十分灼目，也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仿佛看到，從這幾行字里，正溢出歲月，溢出歷史，溢出無數(shù)人的痛苦、災(zāi)難以及無數(shù)擱淺的命運(yùn)?？纯囱矍暗哪沟?，回首望望身后城市的繁華與日新月異，他仿佛一下子找到了歷史、現(xiàn)實與未來的交匯點(diǎn)。

往事是一把陳年老鎖，當(dāng)它的斑斑銹跡脫落時，記憶便與風(fēng)擦肩而過，勾起許多痛苦；時光如風(fēng)，當(dāng)它輕拂金秋瑟瑟的歷史的大樹時，便有許多命運(yùn)如落葉般飄零下來。陳的母親每次走過這座公墓時，都要勾起她許多難言的隱痛，也仿佛再次看到了兒子那張單純而燦爛的面容。三十多年了，論說她的心也趨于平靜了。可是，她沒有，而且，她也知道，還有那么一些人沒有，這些人也自知將不久于人世了，所以，他們一直對這片墓地耿耿于懷。

秋深如海，天地間不斷有生命在誕生和死亡，落葉歡快地從樹枝上飄落下來，回歸塵土，不時傳來果實墮地的聲音。空氣彌漫著一種躁動的生命氣息，飄蕩著生命與死亡的影子；花草和蘆葦發(fā)出刺鼻的氣息，一些枯枝敗葉已經(jīng)開始腐爛，孕育和催化著新的生命。這些氣味、聲音和一些不知名的蟲蟲鳥兒的叫聲匯在一起，如秋水鼓蕩，生生不已。有人說，老人的心是一座糧倉，是一塊收割了的土地，可是，陳母除了龜裂的面容上的皺紋如收割后的土地外，卻沒有收割的內(nèi)容，她的兒子16歲就死了，而且，就埋于這片墓地。

這里是一座山城，它兩江交匯，重巒疊嶂中高樓林立，道路四通八達(dá)，城市十分繁華，每到黃昏時，華燈初上，霓虹輝映，在燈紅酒綠中，溢散著一種腐熱的氣息，城市就像貴婦奢侈的產(chǎn)床，它不時誕生著新的暴發(fā)戶和乞兒。而這里，卻恰恰又有一座保存下來的紅衛(wèi)兵公墓。這里的墳?zāi)怪新裰S多當(dāng)年的紅衛(wèi)兵，他們小的只有十四歲，大的不過二十二三歲。陳母常常到墓地來，公墓內(nèi)布滿落葉、衰草，孤零零的野菊和歪歪斜斜的槐樹將墓地簇?fù)碇c遠(yuǎn)處城市的喧囂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這里顯得十分幽深安靜，整個墓地的風(fēng)格有些像西方的墓地，但每一個墓地卻又十分個性鮮明突出，有的墓碑像一把利劍，有的是火炬，有的則刻著毛主席語錄，有的整個墓覆蓋的都是褪去的鮮艷的紅色，在夕輝下斑斑駁駁；不時飛過的蝙蝠，猶如提前披上了夜的黑血，裹著青蛇般的臉，沉浮在荒煙嵐氣里，伴隨著老人獨(dú)自咀嚼著斑駁的心事。許多年來，陳母就是這樣過來的?？墒?，最近，情形卻有些不一樣了，不時有人在墓地周圍指指點(diǎn)點(diǎn)，議論著什么，有時，甚至是激烈地爭論著什么。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干部模樣的老者，陳母在電視上見過，他是強(qiáng)烈主張平掉這座公墓的人。他們在電視里辯論。當(dāng)然，也有不同意老者意見的，他們說，這座公墓雖然是一座紅衛(wèi)兵公墓，它是文化大革命的見證，屬于歷史，它不僅屬于過去，也屬于未來。陳母聽不太懂那位學(xué)者模樣的人說這句話的意思，但她卻因此知道，或許，兒子的墓地將拆除，他們將可能永遠(yuǎn)沒有棲身之處了。不過，憑著某種直觀的把握，陳母似乎又依稀明白，歷史就像一條河流，它將帶走許多有價值和沒有價值的東西，就像洪水泛過原野一樣，當(dāng)洪水褪去之后，年年又將有新綠取代那一片荒蕪，荒蕪也將成為褪色的記憶，一切便會復(fù)歸于平靜。所以，陳母倒并不十分在意這件事，存在與消亡，就像生生死死一樣，無非是存在的一種形式，悼念構(gòu)成了她的生活，而這種悼念又是存在于她的內(nèi)心的，并不因墓地是否存在而改變。

終于有一天，老者帶著一批人來了，他們帶著十字鎬、鐵錘等工具，他們是來掘墓的。

可是，令他們怎么也沒有想到的是，就像當(dāng)初建造這些墳?zāi)沟娜嗽缇皖A(yù)見到有這一天似的，他們不僅用了高標(biāo)的鋼筋水泥，而且用了復(fù)雜高超的技藝來鑄造這些墳?zāi)?，以致老者帶來的人無論用了什么辦法也打不開這些墳?zāi)?。最后，他們找來炸藥，終于炸開了一座墳?zāi)埂?/p>

當(dāng)硝煙散盡之后，老者下到墓穴里，用手拂去泥土塵沙和骨灰后，在用水泥整體鑄成的墓穴正中的水泥地上，發(fā)現(xiàn)了幾行雕刻在上面的字，而且，那紅色的油漆依然十分鮮艷、刺目，老者知道，那是寫的毛主席語錄，還有幾枚碗口大的毛主席像章。幾本毛主席語錄，內(nèi)頁都漬爛了，但塑料封皮卻依然紅得十分醒目，仿佛是一段不褪色的記憶。除此以外，幾乎什么都沒有。

老者久久地凝視著那一行字，覺得十分灼目，也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仿佛看到，從這幾行字里，正溢出歲月，溢出歷史，溢出無數(shù)人的痛苦、災(zāi)難以及無數(shù)擱淺的命運(yùn)?？纯囱矍暗哪沟?，回首望望身后城市的繁華與日新月異，他仿佛一下子找到了歷史、現(xiàn)實與未來的交匯點(diǎn)。他默默地歸攏那些骨灰，并把它小心翼翼地重新掩埋起來。

從那天起，老者便改變了態(tài)度，這座公墓，也因他的力爭而得以保留下來。

從此，這座公墓又多了一位常客，那就是老者。

一天，老者與陳母不期而遇。

老者說，我知道你的兒子長眠在這里，可是，無論我們做什么，你總是這樣平靜嗎？

當(dāng)時，暮色正在蒼茫起來，夕陽把高山和樹的影子投在墓地上，就像歲月留下的沉悶的痕跡。陳母久久地凝望著墓地，許久許久才說：其實，這就是我的生活，況且，別人要干什么，我又有什么辦法呢？難道你現(xiàn)在還不明白，那就是我為什么還活在世上，兒子卻躺在墓地里的原因嗎？

老者似受到強(qiáng)烈震撼，久久地注視著她，仿佛要從她的眼睛里讀到什么一般——可是，他失望了，陳母眼睛里什么也沒有，顯得很茫然，只有一種蒼老與古樸，猶如夕陽下的群山與蒼原。老者沒有讀到什么，卻感到了她身上那母親的氣息正澎湃成河流，鼓蕩著墓地，讓人陷入某種氤氳的氣氛之中，感到了一種無我的境界與存在。

不知何故，老者突然感到了一種深深的自省。

他在心里說，我也要懺悔。

（通聯(lián)：四川南充鎮(zhèn)泰93號《讀與寫》報郵編：637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