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凰

一

我是個打工者。

當然，打工的沒什么希罕，現(xiàn)在到處都是打工的，甚至在很小很落后的地方也有來自更小更落后的地方的打工者。一般來說，打工的多為年輕人，文化程度不高，沒有太深資歷——當然，也有文化程度高的，資歷深的，不過終究不多。而我這個打工的，則有點年紀了。當然不能自詡多么有成就，但也畢竟是有高級職稱的人，對，我是個教授。盡管不是那些名校的教授，卻也是地方重點院校貨真價實的教授!燙金的職稱證上赫然燙著省人事廳血紅的大印。直說吧，我——一個教授退休了，就去打工了：一來找點事干，二是為了掙錢。沒什么必要掩飾自己對物質(zhì)的必需性，這是最實際的。發(fā)余熱、“為朋友幫忙”——這是老馬的話——這個人是我這個故事里的重要角色，這是后話，在我看來，這些話全是虛飾。這種宏偉敘事背后掩藏的仍是與我同樣的對物質(zhì)的渴望。要知道，退休金可以讓你不挨餓，但維持在職時的生活，那是幻想!真到自己退休了，才算真明白退休人的失落，一半是因為人際關(guān)系、事業(yè)的冷淡，另一半或者是更重要的其實是金錢的減少。這種物質(zhì)上導(dǎo)致的失落，絕不亞于精神上的失落，無非沒有勇氣承認罷了。這其實又是心態(tài)失衡的表現(xiàn)。

我打工是在一家出版公司：到處淘騰來一些書稿，然后四處找出版社搞“合作”，其實說穿了文化公司就是做大了的書商。如此而已。

公司人不多，有幾個用電腦從網(wǎng)上扒圖片做圖文書的小青年，文字編輯就是我和那個老馬。老馬比我還起碼老五六歲，原是一個出版社的編輯，職稱是編審，要是折合成高校職稱，那也是教授。上班第一天，就讓我領(lǐng)略了從體制中退下來的人的不平衡、心理的受挫感及無言說的落寞。這天是分配工作，總經(jīng)理給我倆交待了任務(wù)，一個月四本書，每周兩個人輪流值班。我暗中算了一下，工作量還可以承受，至少現(xiàn)在聽上去未必就比我在學(xué)校的工作壓力更大，上班時間也不過四天，我便不做聲，算是默許了。可老馬的失望馬上表現(xiàn)在臉上：“我是來做‘高精深工作的，我要參與管理!”天吶，這位仁兄竟然是抱著這樣的目的和想法來打工！接下來，老馬表示工作量太大，工作時間也太長，老總連個磕巴都不打地說：“那你作兼職吧，”然后他說個數(shù)字：“領(lǐng)這個工資?！崩像R立馬啞了。不知為何，老馬沒有看老總，卻轉(zhuǎn)過頭沖著我，他眼里的意思那是太多了，失望、無奈、憤怒、怨恨等等。我無言以對，甚至連回復(fù)他一種何樣的眼神也不能夠，我根本就不知說什么、可以說什么。我生平頭一次知道同情、安慰在很多時候也是不可能的。

轉(zhuǎn)過一天，老馬跟我說，他又給老總打電話重申了他的要求，老總這回更干脆：“那就別干了!”這次老馬眼睛里的內(nèi)容少了許多，只剩下接受現(xiàn)實的咬碎門牙往肚里咽的絕決了。

我真沒想到拒絕會是如此的冷靜、直白。我又想起了單位，單位此時的方式絕對要溫情、和婉得多。領(lǐng)導(dǎo)會笑容可掬地給你掰開揉碎地講，從學(xué)歷、資歷、職稱、年齡，總之從前后左右各個方面告訴你拒絕的原因，并同時不間斷地夸獎你的能力，會做事的領(lǐng)導(dǎo)還可能虛與委蛇地許諾下次機會絕對是非你莫屬。雖然單位作出的決定也很少會改變，但單位總會給足你面子。結(jié)果當然還是拒絕，不過，溫情脈脈的拒絕總強似冰冷、生硬的拒絕。人有時是需要一些虛偽的文飾來填補心里的窟窿的。然而，公司是絕不會送給你半點哪怕是毫無用處的填充物的，就像那個笑話說的，吝嗇的父親罵兒子道，為什么不在紙上畫半個燒餅給客人。

我轉(zhuǎn)過頭，盯著窗外。從二十五層樓上往下看，那條東西向的高速路上流水一樣淌著的汽車，就像一只只甲殼蟲。正是三月，北京風(fēng)大的季節(jié)，寒風(fēng)吹起的紙屑、塑料袋像蝴蝶似的在天空飛舞。

胳膊扭不過大腿，或者更真實的說法是歸了包堆不能放棄那幾千塊錢的工資，老馬開始準時按點來上班。這是后話。

二

今天坐電梯，又聽見有人議論干與不干的事，說老張不干了，知道嗎?知道，你不會也不干了吧?有這打算，我已經(jīng)找好地兒了。聽見這樣的議論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然而，即使經(jīng)常聽到，我還是不免驚愕。私企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走馬燈似的進人出人。

等我走進公司，才知道這進進出出的事兒，也正在我眼前上演著呢!

外屋做圖文書的小袁辭職了。我挺喜歡這個小姑娘，她有一張喜慶的圓臉，一笑兩眼就瞇縫著，有點像那個影星小陶紅。小袁是北京一所地方大學(xué)畢業(yè)的，學(xué)的就是圖書流程。她辭職的原因自然是公婆各有理，雖然我不清楚具體原因，但我還是覺得公司不占理的成份多些。小袁說，我在這兒做了半年多，還說我是試用期，你公司沒有計劃性，卻怪我沒能力。既然如此，我能在別的地方找到活兒，比這兒掙錢還多，我又何必還在這兒呢?小袁一臉的絕決和凜然。我靠在窗邊看她收拾東西，我無話可說。在需要說一些什么的時候，我又一次失語。

小袁有條不紊地把桌上的抽屜里的東西往一個紙袋里裝。做圖文的小王悄悄問了句什么，大概礙于我在場——他以為我和公司一撥的，又去干自己的工作了。另一個姑娘則站到她旁邊，默默看著她。這時我還不知道她也已經(jīng)打算不干了。小袁最后拿起一個鋼絲做的花，看了看，放進了紙袋。亮晶晶的花桿，上面是左一朵右一朵像小耳朵似的花蕾。小袁用這件小玩意兒來裝飾她工作的那一角，讓沒有什么溫情可言，一切都以工作、效益、效率為主的環(huán)境增添點快意、快樂。但這個環(huán)境并不是能夠持久地與自己廝守下去的。我并不抱怨或仇視公司，公司也不輕松，當為了自己的生存和能夠更好地生存時，所有溫情的東西都是無意義的，甚至是必須拋棄的。

盡管小袁表現(xiàn)出“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慷慨，還是讓我感到無以言說的悲涼，這慷慨帶著許多英雄末路的無奈、失意，抑或就是阿Q精神。然而，別管末路不末路，在公司終究還能當回英雄，可要是單位，那是連末路英雄也當不成的!領(lǐng)導(dǎo)說你行你就行，說你不行就不行，你認為自己有能耐有甚用?而且你能往哪兒走?看看周圍的同事，差不多都是一輩子待在一個地方不挪窩兒。每個人是在這兒都待得滋潤快活?不是，那是沒地兒去!調(diào)工作何其難，其中滋味連提都不耐煩提了。哪有公司小袁這種“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氣慨！除非你不干，你辭職。但體制內(nèi)待慣的人，早已等于是被剪去了羽翼，銼平了棱角銳氣，底氣已嚴重不足，能夠拍拍屁股走人的有幾個?想到這點，我還真不敢判斷體制是好還是壞。

說到體制，又該說說馬老兄了。

公司開了個全體員工大會，老總先講了公司設(shè)想、定位，然后發(fā)了聘書，老馬是總編，馬兄磨來磨去終于實現(xiàn)了他“參與管理”的理想。然而此時，我們誰都沒有想到他僅僅當了一個星期的總編，公司領(lǐng)導(dǎo)層就沒他什么事兒了。老總讓老馬講講工作流程，誰料這位仁兄上來卻說：“流程下次再說，今天先講講公司定位。”接下來，老馬洋洋灑灑從著名出版社三聯(lián)、商務(wù)開始說起，不過，說三聯(lián)多，商務(wù)少，大概商務(wù)知道得少吧。說完出版社，老馬又開始講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事情，社會效益、經(jīng)濟效益、品牌意識等等，云山霧罩地講了多半個小時。最讓我瞠目結(jié)舌的是，老馬竟然當場許諾提官。他滿面放光，儼然大權(quán)在握地指著錄入員說：“你好好干，以后可以提助理?！敝車娜艘舶ㄎ叶疾粍倨錈﹨s又無可奈何，我覺得他真是有點不識實務(wù)，說到底，這老兄是不知自己是何人!我非常感慨，體制中這種喜好開會、喜好說大而無當?shù)膹U活，竟然讓人在退休后也不能忘懷，可見體制真是害死人。體制讓人不知不覺中養(yǎng)成自憐、自我欣賞的習(xí)慣，并特別容易誘發(fā)意識深處對權(quán)力、對發(fā)號施令的渴望。老馬這個歲數(shù)的退休人士竟不知在今天教導(dǎo)別人是種惡習(xí)!

小袁的辭職，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不踏實不安全的感覺。這種感覺與我是否要在這里干下去，是否懼怕被解聘無關(guān)。我很難描述這種感覺，這就好像是遠遠地看著一條就要解凍的河，不管你是不是要過河，都會恐懼看上去雖還結(jié)實，實際則可能隨時會開裂的河面一樣。而這種不踏實不安全的感覺，是單位中絕不會感到的!

三

小袁她們辭職，當然主要是考慮沒有發(fā)展，但工資問題也是一個原因，應(yīng)該說是各占一半的原因吧?說到工資，就更有話說了。

單位的工資，是給人的。比如說，一個教授和一個講師上同樣的課，教授的課時費卻要比講師高出幾倍，而且，教授每月都有津貼，講師則沒有。但公司不是這樣。公司的工資是給工作的，人不值錢，工作值錢。教授掙的錢甚至可能和一個完全沒有念過書的人掙的錢一樣，只要做相同的工作。所以，如果說單位是人至上，那么，公司就是工作至上。

在單位，每年都有綜合測評，從勤、記、德、能四方面考察員工，這其中還有大家對你的認識在其中。所以在單位就需要考慮與同事相處的問題，要克制自己，要維護周圍環(huán)境的和諧。但在公司就大可不必。公司看人就一個標準：活兒干得如何!就算你是個混蛋，是個心理陰暗的齷齪小人，哪怕你道德敗壞、流氓成性呢，只要工作好，足矣!

由此，我感慨良多。一個人的朋友和敵人往往都是單位中的，因為有利益在。原先我也認為只要有利益，就做不了朋友，現(xiàn)在到了公司才明白其實不是這么回事。無利不可能成為朋友，所謂志同道合，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這都是因為共同利益。當然，因為利益也可能成為仇人，俗話說，親兄弟，明算賬，還是因為看清利益會破壞親情。“熙熙攘攘，為利而往；攘攘熙熙，為利而去?！比说囊簧鋵嵍际窃跒槔济?，利益是一把雙刃劍啊!但在公司，卻既不可能有朋友，也不可能有敵人，因為無利益可言。公司是老板的，不能替老板掙來錢就一切免談，所以實際上和老板關(guān)系好不好，都沒有什么意義。既然沒有人情，那也無所謂什么你是誰誰的人之類的劃派分伙；人事提升也無名額所限，需要提了就提，不需要提了，立馬就地免職——比如老馬，當然也就談不上勾心斗角了，甚至彼此之間的工資都是保密的。

說到這兒，公司發(fā)工資特別有意思。單位發(fā)工資有工資單，全系人的工資數(shù)都在一大張工資單上，統(tǒng)一發(fā)到辦公室，你撕下自己的就行了。所以每到發(fā)工資的時候，誰都可以看見別人的錢數(shù)，而且也沒有人會想到把這紙條藏著掖著。公司不行。財務(wù)在辦公室里叫名字，被叫到的人就到財務(wù)室去領(lǐng)現(xiàn)錢。每個人從財務(wù)室出來，錢都已經(jīng)藏好掖好了，臉上擺著一副明顯是做作出來的淡然。那感覺真像是去檢查艾滋病般的鬼祟。

從單位出來的人，要想在公司活得快活，就要徹底忘掉自己是誰，“千萬別把我當人”這句話，我原先也是極為反感厭惡的，現(xiàn)在想來卻也不無道理。教授或什么什么長，那都是單位的事兒，在單位才有這回事，出了單位，你什么也不是。要能做到這點，在公司就能活得快活。想出來打工的人，要是沒有這點心理準備，那就千萬別去打工。

但是單位——體制太容易養(yǎng)成把自己當回事兒的意識，時時處處想顯得自己多么重要，時時刻刻想管著別人，像老馬那樣，動輒給股東們講社會主義的方針政策，講出版事業(yè)的動向前景，老覺得自己是個什么人物似的，這在公司絕對行不通。

然而，可悲的是，要真能不把自己當回事兒，更能容忍公司不把自己當回事兒，還真是難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