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秀
接到娜塔麗的通知是星期三,通知由殯儀館發(fā)出,向遺體告別的活動將于星期五晚間舉行。娜塔麗的丈夫阿爾特去世了。
我們搬回北維州,第一位帶著大狗“甜心”來對我們表示歡迎的,就是阿爾特。他甚至還留下了電話號碼?!坝腥魏慰梢詭兔Φ牡胤?,請通知我?!比缓笮πΦ?,擺著手,跟著“甜心”散步去了。
去年入冬之后,大雪封門,我正躬身鏟雪,阿爾特和“甜心”適時出現(xiàn),他再三叮囑我換一把長柄雪鏟,免得腰背受傷。我感謝他的好意,換了雪鏟,輕松多多。
今年春天,不見了阿爾特,換了娜塔麗出門“遛”狗。夏初,娜塔麗滿面淚痕告訴我,阿爾特已經(jīng)除了“甜心”不認識任何人了?!昂屠锔偨y(tǒng)患的一樣的病?!眹乐厥?,生活不能自理。
將阿爾特送進療養(yǎng)院,“每月五千美金,要是拖個幾年,我和孩子們就都破產(chǎn)了。”娜塔麗兩頰潮紅,滿臉驚恐?!疤鹦摹倍鬃贿叄裆?。
兩個月之后,娜塔麗輕松下來了,“我給阿爾特換了地方,那地方雖然遠得多,環(huán)境簡樸得多,但是他仍然有很好的照顧?!彼呓?,放低了聲音“也便宜得多”?!疤鹦摹北硨χ桓薄安蝗套渎牎钡呐深^。
很快,我們就收到了這張雪白的邀請卡,阿爾特已經(jīng)辭世了。
外子一進門就沖上樓去,換了黑白西裝、白襯衫和鐵灰色領帶。我換了一身深灰色,兩人匆匆上車,直奔殯儀館。天正下著雨,秋雨答答,冷而濕。殯儀館門口,“甜心”站起來走近我,我伸手摸摸她,她抖了一下,抬頭望我,滿眼憂戚。殯儀館主人金先生帶著職業(yè)的莊重表情引我們上二樓,阿爾特先生今晚歇息的地方。
我們尚未接近那間大廳,已經(jīng)聽到了笑語喧嘩,娜塔麗一身寶藍色連衣裙,頭發(fā)挽得高高的,正和賓客寒暄,他們的女兒的衣著更古怪,銀灰里加著暗紅,手里搖著飲料,正開懷大笑。她的兄弟們也同樣衣著光鮮。幾乎所有的客人都是紅光滿面。我和外子對望一眼,整個廳堂里只有我們這對與阿爾特見過數(shù)面的鄰居衣服顏色最深,臉上的表情最少笑意。
“真高興你們能撥冗參加這個聚會。阿爾特的親人,生前的好友們都聚齊了,我真替他高興?!蹦人愓嬲\地表達她的輕松和快樂,把我們介紹給大家。
在大廳的最里面,一具棺木靜靜躺在花叢中,我走過去,看到阿爾特面色灰敗,雙手交叉在胸前,靜靜躺在白絲墊上。棺木旁邊小桌上整齊地放著一盤白色玫瑰花,向遺體告別的親友可將玫瑰花放在死者身旁。我拿起一枝花,看著阿爾特,很希望能在他的嘴角尋到一絲笑意。以往我看到他的時候,他總是笑著的,如今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使面前這個人不太像他。
外子很快融合在人群里,和大家談笑風生,看到我孤零零一個人站在棺木前,趕快大步趕過來。兩朵白玫瑰飄落而下,僅兩朵而已。
我們客氣而有禮地穿過人群,聽到片語:“謝天謝地”,“否則不堪設想”,“他去了最好的地方,他可以滿意了”……以及和阿爾特毫無關系的人和事。大家都不掩飾他們的輕松和快樂。
我們快步下樓。
大門口,“甜心”端坐在雨地里,雨絲不斷地飄到她身上,燈光下,濕透的皮毛閃著黑亮的光。
車子經(jīng)過她身邊的時候,她紋絲不動,我搖下車窗,她的頭離我很近,我看清了她眼中幽深的凄涼。
車子轉(zhuǎn)彎,樓上燈火通明。樓下,一個黑色的剪影端坐不動。雨,下得更綿密了。
(選自臺灣《聯(lián)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