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著名漫畫家朱德庸每天觀察別人的生活,以幽默諷刺手法,把人生的荒謬面放大,使已被遺忘的人性重新展現(xiàn),給讀者一個重新思考生活和生命的機會。
單身一定比戀愛寂寞?
男女關系怎樣才較完美?我認為不能一概而論。比如說,我有個朋友跟女朋友住在同一棟公寓里,一個住在樓上,一個住在樓下,像是同居,實際上卻是“分居”。他覺得每個人應各自保留自己的生活方式,住在一起,多少也會干擾到對方。
有些夫妻結婚多年,開始時互相不適應,但為了小孩或其他原因就忍耐了,過了一段時間,反而變得很親近。別人看見他們,不會想到他們幾乎離婚。
愛情、婚姻這回事真的沒有標準,我也不相信任何婚姻、愛情的模式。只要運氣好,碰到符合你要求的人,便能長時間在一起。我不相信任何理論,理論80%是騙人的,感覺比較重要。好像有些人說不會結婚,只愿談戀愛,或要做一世單身貴族,其實只是未碰到真愛而已。未碰到的時候,會覺得自己什么都能控制,但有一天碰到了,從前所有理論都會丟掉,這是自然的事。現(xiàn)代人談戀愛,最大困境是太聰明了。
人其實是動物,跟非洲野生動物無異,發(fā)情的時候到了便發(fā)情,交配的時候到了便交配,只不過文明使人什么都要自我抑制。
就我自己來說,遇上我太太后,差不多一個月便說要結婚了,沒半點遲疑。
婚姻有沒有帶給我困境?我想困境永遠都會有,某些時候一定出現(xiàn),但只要克服了,便不復存在。
人是很孤獨的,很多人談戀愛、結婚,目的是驅除孤獨,但很多人結婚后卻與伴侶從此互不相干,漸漸變得更加孤獨。我比較幸運,婚姻生活大部分時間不覺孤單,好的壞的都有人分享。
老板永遠是對的?
一個人從小到大,很多事都不能自主。大學畢業(yè),以為可以自己決定,掌握自己的未來,但大部分人上班之后,便開始營營役役用寶貴的人生去換取生活,滿足欲望。當然,對某些人而言,上班能帶來肯定,但背后的代價很大。
我多年前畫《雙響炮》,談夫妻關系,大家都以為是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頭畫的,其實我當時還未結婚。創(chuàng)作,要靠觀察和想象,很多事會觸動我,但要表達出來則必須靠想象力。
我沒有上班已經(jīng)15年,但每天觀察各式各樣的上班族,想象他們的生活方式,便畫出了《關于上班這件事》。
我沒法想象大家都不上班的結果,因為這是文明的演繹,是不能改變的。所謂文明,是違反自然人性的,本身就很荒謬。與其說這本書跟上班有關,倒不如說它反映人性,包括同事之間的想法、小職員跟老板間的斗爭。
書中的老板戴著頭套,是因為我不希望他被辨認出來。老板是既得利益者;我關心的是小職員,被剝削的一群,他們才是悲哀的。
在文明社會,不上班很難生存,但你須找到平衡。是否銀行有幾千萬存款才足夠?我認為,賺到的錢足夠維持自己的生活方式,便可以了。
真實一定勝于虛偽?
我沒有刻意要求自己以什么面孔對人,會盡量把人與人之間的相處,當成笑話來看,因為對很多事情,我們都不能太認真。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壞人?都沒有絕對定義。把人生荒謬事看成笑話,我覺得比較愉快。
我看人際關系,跟一般人不同。以我跟兒子的關系為例,兒子出生第一年,我不管他,只管貓。我的觀念是:你是我的孩子,血統(tǒng)上我們有關系,僅此而已。那時我把愛都放在家中5只貓身上。我養(yǎng)了它們很久,比兒子還重要。后來,感情一點一點累積,我才慢慢真正喜歡兒子,喜歡跟他在一起。我們不能選擇父母、孩子,他們與其他人不同,不過是多了一重血緣關系。我不會因為兒子跟我有血緣關系,就無條件愛他,人與人或其他生物之間,需要的是感情。
在愛情領域,毋須事事坦白,人有權利保留一些秘密。例如男人喜歡一個女人,不能讓太太知道,有可能牽涉到兩種秘密:第一種是他跟她發(fā)生親密關系;第二種是他知道不可以跟她發(fā)展親密關系,但會在腦里幻想。很多秘密就像吃東西一樣,只有自己嘗試才能體會。光跟別人說那食物有多好吃,是沒有意義的。
世上有很多限制,但你仍然可以給自己留一些幻想空間。秘密可以很多,包括情人,只要不傷害別人,自己覺得快樂便可以了。若真的跟那女人發(fā)生親密關系,便應告訴太太;但如果沒有,這秘密可以放在心里。
很多人說人生如演戲,名人是在臺上滿足臺下的觀眾。成名沒有令我脫離本性,我的生活很單純,跟我相處最多的是太太,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家里畫畫或是逛逛街,不是過所謂名人的生活。其實名人沒有什么了不起,我常常說名人的壽命只有3秒鐘:你在街上認出名人,幾秒鐘之后,你便繼續(xù)逛街,做自己的事。
擁有便快樂?
很多人喜歡《什么事都在發(fā)生》里《跳樓》那一篇,覺得很有意思,從結局看跟我一貫的灰色調子不大相似,像是“樂觀”一點。其實重點不在結局是樂觀還是悲觀,而在過程。
一個人從天臺跳下去,經(jīng)過每一層樓,看見里面發(fā)生的事,然后對人生產(chǎn)生另一看法,這本身是非?;闹嚨摹K仨氂盟劳鋈チ私庠瓉碜约哼^得不錯,她的死亡也令其他人了解自己也過得很不錯,難道這些都要通過死亡才明白嗎?
一切困境其實源自人不夠自然。我認為人要回復屬于人的自然。我自己最大的困境,發(fā)生在1997年左右,那段日子事業(yè)很好,印書像印鈔票一樣,但工作太多,違反了自然。我從前畫畫很快樂,完全沒想過能賺多少錢。當一切慢慢變質,畫畫已經(jīng)不能帶給我滿足感,我便失去了感覺。我開始不會笑,整天板著臉,懷疑人生,包括畫畫本身和它帶給我的成功。
我于是停了幾年,跟太太和兒子旅行,盡量回到自然的生活方式,直至2002年才再次出書,重新認清為什么畫畫。一些親人死亡、朋友自殺,使我對人生體會更深,2004年畫出了《什么事都在發(fā)生》。我想人生最大的悲哀是沒有感覺,甚至不知道自己沒有了感覺。
從來沒有人教我畫畫,這是一種天賦。其實各行各業(yè)做得出色的人,都自小展露天分,可惜只有小部分人能有幸發(fā)揮天賦。
人活到四五十歲,生命會問他有沒有白活,大部分人都會覺得自己白活了。那時候人生會面臨兩種選擇:一是往回走一條很久以前已該走的路;一是繼續(xù)前行、過比較安定的生活。往回走是痛苦的過程,因為人生走了大半,世界給你的選擇有限,很難做得好,只是為了滿足未了的心愿而已。
我運氣很好,一直在做自己喜歡的事。雖然曾經(jīng)碰到極大困境,但總比不知自己身處困境要好。
(摘自美國《讀者文摘》中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