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泓
中國有句古話,叫“宰相肚里能撐船”,這一句海納百川的氣勢,嘯出了幾千年來的,東方的包容。
東方人向來有包容才俊的功夫。當(dāng)公子白恨恨地拔下管仲射來的箭鏃,抹掉嘴角滲出的鮮血,誰能說他心里沒有怨恨?但他包容了;當(dāng)秦王李世民將信將疑地接納了瓦崗寨將領(lǐng)魏征,掏出了捂死在懷中的愛鳥,誰能說他心里沒有嫌隙?沒有埋怨?但他包容了。這便是天朝帝王的風(fēng)度,東方人的風(fēng)度。
成大器者必然有大胸懷。東方人總是善于吸納總結(jié),總希望自己是“集大成者”。但是,那些大度能容之人,常會一不留神揉進去些雜質(zhì),擾得精華不安。
東方人包容的也不乏一些小人,尤其,是有才華的小人、虛偽的小人。這群文痞小人,在古代把野心家王莽說成了廉潔奉公的楷模,在現(xiàn)代把弱女子阮玲玉逼得寫下“人言可畏”含恨而終,但他們不知是隱在哪個歷史的暗角,居然那么容易的,就被包容了。譬如沈括,這么一個大名鼎鼎的科學(xué)家,當(dāng)年竟是將蘇東坡陷于不義的最大“幕后黑手”,這樣的人格污點,竟被一頁頁泛黃的史書包容,竟被一代代忠厚的中國人包容。
也許,是中國浸染出去的中庸之道,君子之行太過于清俊又太過于濃重,包容便成了東方的習(xí)慣性力量。
日本包容了美國踹開大門的一腳,從此西化,西化到茶道與可樂并駕的不倫不類。韓國包容了美國從天而降的一巴掌,從此“先進”,先進到與同根同族的朝鮮說拜拜。連中國,也是在“師夷長技以制夷”自我欺騙的口號下包容了西方文化,包容到了麥當(dāng)勞開在北京的老胡同里!這便是我們所謂的包容,不論精華糟粕,外來的便是好的,外來的便一并接納。
房龍的一本記述世界文化的書叫《寬容》,這一點在西方人的激進、尖銳、精明的作風(fēng)中的確亟待提倡,但在東方,在中國,謙和的人們是不是應(yīng)該看看自己“拋磚引玉”時拋出去的是否是磚,引進來的是否是玉,再一并包容呢?
西湖·文人
最近一段時間讀了許多古文,特別是古代的一些游記。跟著柳宗元、歐陽修、袁宏道這些赫赫有名的老前輩們游覽了不少的名山大川后,發(fā)現(xiàn)先輩們在以如椽巨筆描繪景色后所發(fā)的感慨多少都帶著悲涼。何也?被貶。
古代的許多文人一生的經(jīng)歷大多如此:讀書,做官,放逐,做文。這在外國名家中是少有的。于是,中國文學(xué)中多了幾把辛酸淚,幾句抱怨詞,幾許離別愁。那些被貶的文人們,有的一邊感嘆身世,一邊關(guān)心時局,于是有了名篇《馬說》、《送董邵南游河北序》;有的干脆寄情于山水之間,于是就有了《西湖八記》、《滿井游記》;還有的,是在被貶后仍不忘造福一方,流芳百世,于是就有了《醉翁亭記》,有了《荔枝圖序》,有了西湖上的白堤與蘇堤。
我以為,偌大的中國,數(shù)上的數(shù)不上的,有名的無名的湖不計其數(shù),但像西湖這樣和文人聯(lián)系如此密切的仍是鳳毛麟角。白居易、蘇軾修白堤和蘇堤,不是為了風(fēng)雅、休閑,純粹是為了興修水利、浚湖筑堤,終于在西湖上留下了兩條長長的生命堤壩??梢哉f,是文人成就了西湖,而西湖也記住了文人。
正午時分的蘇堤,游人小憩,喧囂暫歇。立在層層柳浪下,粼粼碧波邊,情不自禁地也想吟吟詩、談?wù)勗~、蕩蕩船,哪怕坐在長椅上哼一首古曲,樹上的鳴蟬都不會打擾,真正感受到“心凝形釋”,或是“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的滋味。想想當(dāng)日,有多少得意或是不得意的文人到這里題詠詩詞,或是干脆與山僧一處,聽聽南屏的晚鐘,看看夕照的雷峰,踏踏斷橋的殘雪,觀觀花港的金魚、曲院的風(fēng)荷、平湖的秋月,這一切,都被蘇老夫子近水樓臺、蟾宮折桂了,于是歷代詠西湖的詩詞自然就有了個首領(lǐng)。
我想,描寫西湖,“濃妝淡抹總相宜”最是再貼切不過了。它的湖水不深不淺,它三面的山不高不低,它的夜晚不明不暗,它與周圍的塔、寺不遠(yuǎn)不近,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處,好像造物主對西湖給予了許多偏愛似的。
游覽西湖,我的心底是帶著一絲遺憾的。原因,是西湖的完美。它的確完美,一年四季,朝煙夕嵐,無論遠(yuǎn)眺近觀,皆有可看。而我呢,一個無名小卒,怎能與林和靖相比,以鶴為子,以梅為妻,隱居西湖二十年,寫出“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來詠孤山的梅?
西湖的文章太多了,做文的人又多是歷代高手。而我,僅以一個游者的身份,一個對西湖傾慕者的身份,寫下這個俗不可耐的題目,只因為在那潭湖水中沉浸著某種歸結(jié)性的意義,使我無法避開;描寫中國文人的文章也不少,做的人又多是傳記專家,而我,僅以一個最最幼稚和淺學(xué)的心靈,一個對文人憐慕者的身份,寫下這篇文字,因為人生中蘊藏著某種決定性的原因,使我無法不去探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