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索茲門
笨重的大提琴盒子,看起來像個棺材。我推著琴向洛杉磯中央少年感化院禮堂走去時,真是萬眾矚目。
珍妮·哈里斯修女負責(zé)安排義工活動,把我抓來為少年犯表演。哈修女最上心的,是她一手創(chuàng)辦的寫作班,而我最近開始在班上任教。我的學(xué)生是所謂“高危犯”,即非常危險的囚犯,不是被控謀殺就是持械行動,正等候?qū)徲?。哈修女不知怎的知道我閑時喜歡奏大提琴,于是邀我表演。
我請她收回成命,告訴她我上一次為一伙小孩子演奏大提琴的經(jīng)驗。那是一個生日派對,壽星小子踢了我的大提琴一腳,還當(dāng)眾說大提琴無聊,比手風(fēng)琴還沒趣。我說:“哈修女,你參加過有古典音樂演奏的學(xué)生集會嗎?場面往往令人難堪?!彼⑿卮鹫f:“這里的孩子從來不會那樣沒規(guī)矩?!?/p>
我越過迷宮似的鐵絲網(wǎng)圍墻,來到一座房子,屋頂有個十字架,里面?zhèn)鞒鰯U音器播出的喧鬧樂聲。我大聲向一個拿著寫字夾板和對講機的人說明來意,他翻了翻程序表,找到我的名字:“下一位到你出場?!?/p>
他領(lǐng)我進了神父辦公室。我從盒子取出大提琴,先試彈一次。他說:“聽到我們叫你,從那扇門走出去,就是臺上了?!?/p>
他走后,我決定開一絲門縫,瞧瞧里面的情景:我只是好奇,想知道我之前的演出者表演些什么。那是嘻哈街舞音樂,臺下的少年犯觀眾隨著節(jié)奏一面搖擺一面拍掌。表演者是個迷人的年輕女子,穿著緊身牛仔褲和露出肚臍的襯衣。她沒有唱歌,但從她搖鈴鼓的樣子,可知她受的訓(xùn)練有限,但臺下全男性的觀眾如癡如醉,眼中只有這位佳人。
我關(guān)上門,頹然坐在神父的椅子上。背后有人問:“打擾你嗎?”原來是哈修女。我對她說:“我不覺得我出去表演是個好主意?!?/p>
“為什么不是?”
“看看里面在做些什么!他們興奮得手舞足蹈,不過是因為那個穿比基尼的女孩,才不管你什么音樂。看到我出場,他們會多沮喪,你可以想象嗎?”
修女問:“有穿比基尼的女孩嗎?”
“也差不多了。他們不會喜歡我的?!?/p>
她鼓勵我說:“來點信心吧。”
2時正,擴音器突然關(guān)掉,樂隊離場。大多數(shù)音樂會表演結(jié)束,觀眾都會歡呼,要求再來一曲。這里很不同,觀眾安靜坐著,好像完全沒有開心的樣子。
一個戴假發(fā)的男人懶洋洋地走上臺,看著手上的寫字夾板大聲讀出:“現(xiàn)在請索茲門先生演奏大提琴。”
禮堂一片靜寂,我心慌意亂,看不到門口的臺階,腳撞了上去,差點跌個滾地葫蘆。幸好眼疾手快,把大提琴當(dāng)作滑雪竿,琴腳在臺上一頓,打個旋轉(zhuǎn),面朝觀眾。我可沒有存心像小丑般出場,但臺下的少年犯哈哈大笑,紛紛鼓掌。
我為了拖延時間,向觀眾介紹我的大提琴,差不多把每個部分都講解了。我告訴他們,除了金屬的琴弦和琴腳,其他各部分都曾經(jīng)是有生命的東西:琴面是杉木,虎斑紋的琴背是楓木,指板是烏木,弓是蛇紋木,弓弦是馬尾毛,那一片片象牙,則是冰封苔原里幾十萬年的毛象牙齒。我說,我們奏這件樂器的時候,能叫這些東西都復(fù)活過來。
說到這里,我再沒有什么大提琴的話題好講下去,于是對那些男孩說,我奏的第一首樂曲是圣桑的《天鵝》,還說這首樂曲常常使我想起母親。
我開始演奏。禮堂天花板很高,四壁冷清,地板又硬,回音效果就和一個巨大淋浴間相似。琴聲在禮堂內(nèi)蕩漾,有如天籟,我奏得沉醉,但臺下卻傳來聲音,我一下子返回現(xiàn)實。一如我所料,這些孩子在發(fā)悶。
聲音越來越大,那可不像坐立不安或者交頭接耳的聲音。我向臺下瞄了一眼,看到禮堂里的男孩都淚流滿臉。我聽到的是抽噎聲和揩鼻子聲:在任何一個音樂家聽來,這都是悅耳的聲音。
余下的樂章我奏得起勁,是我一生中奏得最好的一次。樂曲奏完,全場掌聲雷動。對一個平庸的大提琴手來說,這是夢想成真。
接著我奏了巴哈組曲的一首西班牙薩拉班德舞曲。那些男孩再次向我鼓掌,有人喊道:“再奏一次那首母親的曲子吧?!贝蠹叶己鍎託g呼。我再奏了一次《天鵝》,又奏了一些巴哈樂曲,接著第三次奏《天鵝》。
那個戴假發(fā)的男人向我示意演奏完畢時,滿堂囚犯報以歡呼聲,和再一次的熱烈鼓掌。我體會到,使他們深受感動的,不只是音樂,還有對親人的惦念。
(摘自美國《讀者文摘》中文版)